春和景明

　　七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冷。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祖母死掉了。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那枯瘦的大手还紧紧拽着我。

　　娘走进屋里，一把把我推开：“愣着干什么？去叫你爹过来！”

　　爹正在院子里蹲着，脊背佝偻着，听到我的话，走进偏房，翻出来一件半旧的褂子。

　　家里没钱给祖母治丧，换了身衣服，挖了个坑埋掉，又找来一块破旧的木板，写上祖母的名字，也就算是尽过孝了。

　　我隐约觉得自己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趴在祖母的坟上哭了很久，一夜过去，家里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

　　我又饿又累，跌跌撞撞走回家，还没进门，却看到家门大开着，一个道士正在和爹娘说些什么。

　　他见到我，赶紧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摇摇头，嘴巴里念念有词。

　　我娘给他倒了碗水，他也没喝，只用手指蘸着在石头上画了什么。

　　我正渴着呢，不由得有些心疼那水，于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把水喝掉一半。

　　他睁开眼睛，用手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的对着我爹娘说：“这小丫头，八字太硬，命里带煞，在普通人家里，轻则破财重则……不可说啊！”

　　娘没说什么，爹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那就……有劳道长了。”

　　我就这样和道士走出了村子，刚走到镇上，迎面来了一个妇人。

　　道长停下脚步，和那妇人低声说了几句，妇人捏着我的脸看了又看，从怀里掏出个钱袋递给道士，道士就把我往前一推，推到了妇人身边。

　　我这才明白，道士是个拐子，那这妇人就是人牙子了。

　　人牙子把我扔在驴背上，念叨着我有福气，要带我进城去过好日子。

　　我们一路颠簸着进了城，城里的景象让我看呆了。

　　原来房子还可以叠三层，原来街上可以有那么多人，人们可以穿那么漂亮的衣服，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人牙子把我带进一栋三层小楼，楼前挂着红灯笼，连白天也亮着。

　　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妇人走出来，人牙子称呼她“王妈妈”。

　　王妈妈打量我，比人牙子更仔细一些，她那双眼睛看上去精明万分，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也看不懂的神情。

　　指甲很长，摸我的脸的时候，我那长了冻疮的脸颊被刮得生疼。她又检查了我的手脚牙齿，她们又讨价还价了一番，王妈妈给了人牙子一袋钱，我就成了妓女。

　　一个穿着红衣的姐姐把我带上了楼。

　　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有些姐姐眼睛上蒙着布条，被人牵着走，她偷偷告诉我，那些是盲妓，眼睛看不见，所以格外乖顺，有些客人就爱这一口。

　　我吓坏了，我不想变成瞎子，那大姐姐摸了摸我的头：“别怕，你年纪还小，王妈妈要再养你几年的。”

　　但王妈妈并不这么想，当天晚上我就听见她和管事说话，说我看着一身反骨，留着眼睛，怕是会惹事，不如早点弄瞎了，省心。

　　管事还有些犹豫，说我太小了，王妈妈又说：“小点才好，习惯了，长大也更好接客。”

　　我被带进柴房里，应该第二天就要变成瞎子了。

　　结果不知过了多少天，就在我对恐惧几乎麻木的时候，门突然被踹开了，不是王妈妈，而是两个穿着皂袍的小吏。

　　“老陈，这还有个小丫头。”

　　那个叫老陈的告诉我，这家青楼因为拐卖人口、逼良为娼被府衙查抄了，我们这些被拐卖来的，还是良籍的，核实后，就可以各自还家了。

　　可我没有家了，登记我的姓名籍贯时，我才知道，爹娘卖了我之后没多久，我们村遭了马匪，已经被屠光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老陈蹲下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丫头，没地方去了？”

　　我点点头。

　　他说：“我家里有个小子，你要不嫌弃，就跟我回去，给他当个童养媳，好歹有口饭吃。”

　　我不用流落街头了，很感激他，立刻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但我不喜欢他儿子。

　　他儿子已经14岁了，我到的第一天，怯生生地给他端去晚饭。他左手接过碗，右手却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很大。他凑近了嘿嘿笑着：“你是我爹带回来的，就是我的人了，懂不？”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转身就逃到屋外。那之后，我尽量避开他，幸好他白天要去学堂，我在家做完活就躲进厨房或者柴房。

　　这样过了十几天，傍晚，我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直到深夜，老陈红着眼眶在厨房灶台旁找到了我。

　　他儿子在学堂跟人打架，头撞在了石阶上。

　　儿子下葬之后，老陈对我说：“丫头，你还是走吧，自己找个活路去。”

　　我不知道活路在哪里，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两个时辰，又一个人牙子拦住了我。

　　我辗转到了一户大户人家家里，老爷姓关，是朝中的四品官，家中有一妻两妾，正式生了一女一子，小妾各有一女。

　　我被分到大小姐关静姝的院子里，做最末等的粗使丫头。

　　虽然是粗使丫头，但因着我年幼，给我的活儿不过是些扫地抹擦什么的，轻松极了，还能吃饱，每顿是两个大馒头，一碗粥，中午还有菜，有时还有些肉沫吃。

　　吃饱之后，我干起活来更有劲儿，平常人不会注意到的角落，我都擦抹得干干净净。大小姐很快注意到了我。

　　那天，我正跪着擦地。她突然回来，走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

　　我抬头，看着大小姐，她只比我大一岁，穿着粉红的衣裙，头发梳成简单的双髻，簪着漂亮的花钗。她也看着我，目光清澈平和。

　　她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我叫红儿。”这是府中管事给我起的名字，我以前没有名字，家里人就叫我丫头。

　　她微微蹙了眉，摇了摇头：“红儿？不好。我替你改一个吧就叫‘春景’，春和景明，如何？”

　　我不知道什么是“春和景明”，但春景确实比红儿好听一些。

　　我笨拙的向她行礼道谢，她又高兴地把我拉到了夫人面前，说要我做她的玩伴。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二等丫鬟，这下每天更没有什么活干了，只需要陪着大小姐。

　　她读书写字时，我就在一旁研墨铺纸；她刺绣女红时，我就帮着分理丝线；她偶尔弹琴，我便静静立在帘外听着。

　　我呆笨，读书弹琴都学不好，唯有刺绣女工学了个七七八八，大小姐松了口气：“好歹会门手艺，将来不至于饿死。”

　　我十岁生辰的那天，大小姐送我一块非常好看的玉佩，她说，我们虽然名为主仆，却把我当姐妹看。

　　姐妹？我很高兴，我终于有家人了。

　　又过了一年，这些天，大小姐总是愁容满面。

　　“春景，”我为她梳头时，她忽然开口：“父亲和母亲，有意送我进宫去。”

　　我手里的梳子顿了顿：“进宫……是去当娘娘吗？”

　　“嗯，参加后年春天的选秀。”

　　她闭上眼：“都说皇宫是天下最富贵尊荣之地，可是春景，那也是个金子打的笼子，进去了，这辈子就再也飞不出来了。”

　　“老爷和夫人那么疼爱您，也许……也许会改主意？”我笨拙地安慰，心里却也茫然。

　　她轻轻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睁开眼睛，从镜中看着我：“疼爱？春景，这世间父母对女儿的疼爱，很多时候，是称过斤两的。将我嫁入宫中，总比嫁给寻常人家要更值一些。”

　　我更不理解了，我们贫苦人家实在是穷的吃不起饭了，嫁了女儿换些礼钱，怎么大户人家嫁女儿，也是为了利益？

　　大小姐终究没能参加成选秀。

　　转年冬天，大少爷突然去世了，那个才16岁的少年，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却因着一场风寒就死了。

　　大小姐与兄长感情甚笃，惊闻噩耗，便一病不起，高烧反复，在床上足足躺了四个多月，形销骨立，如同换了一个人。自然，也彻底错过了当年的选秀。

　　老爷夫人开始给大小姐相看议亲，选的也都是比府上更高一点的门第。

　　高嫁女，低娶媳，大户人家的想法大都一致。

　　老爷是朝中知名的清流，想要结亲的人家很多。

　　大将军府，伯爵府，尚书府，都有适龄的公子。

　　一日，大小姐正在临摹一幅簪花小楷，我在一旁静静磨墨。见她心情似乎尚可，我忍不住小声问：“小姐，这几家……您心里更中意哪一家的公子？”

　　大小姐谁也不中意，像是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大将军府相看的是不成器的幼子，娶我进门，不过是期盼让我约束幼子。伯爵府的少爷更是荒唐，家中的丫鬟小厮淫了个遍。至于尚书府，表面看着也是清流人家，内里的污糟爬灰养小叔子的，也不过是没有被宣扬出来。”

　　我有些心疼小姐了，她却拉着我的手：“好春景，任夫婿在如何，我也是当家主母，我只盼着能给你寻个好出路。”

　　可这个好出路，她终究没给我寻到。

　　亲事还没定下，更大的变故就发生了。

　　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之前议亲的那三户人家因站错了队，接连被贬，老爷便也不再想把大小姐嫁过去。

　　另一边，新皇登基，要广纳后宫，大小姐的名字出现在了选秀名册上。

　　我呢？我想陪着大小姐，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册封的圣旨还没下来，大小姐来到我的房间：“春景，我要带你进宫。”

　　我立刻答应：“我去！”

　　“宫里不比咱们府上，规矩大，你若是害怕……”

　　“我不怕。”我第一次大胆拉住小姐的手：“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眼睛红了，把我搂进怀中：“好春景，我关静姝此生定不负你。”

　　册封的圣旨下来，大小姐初封的位分是婕妤，往后，人们便要称她一声“关婕妤”。

　　依照宫规，婕妤位分可携带两名贴身侍女入宫。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夫人乳母的亲外孙女，名叫兰香。

　　兰香比小姐还大两岁，容貌只能算得上周正，但胜在举止沉稳。又自小跟在她姥姥身边，耳濡目染，学了不少管家理事、人情往来的本事，比我这般木讷懵懂的，不知伶俐多少倍。

　　关夫人其实更属意兰香，对带我入宫颇不放心，她觉得我呆呆傻傻，对小姐不会有什么助力，可小姐坚持，夫人也就随她去了。

　　入宫那日，红霞满天，教引姑姑直夸我们小姐有福气，一定会有大前程。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入了宫，能有什么大前程？当皇后吗？哦，不，这话可不能乱说，想也不能乱想。

　　当今天子年少，登基前还未曾娶妻，后宫中并没有皇后，只有当王爷时的侧妃封了淑妃娘娘，代为管理后宫。

　　我们所在的宫殿名叫“倚竹轩”，偏僻得很，离陛下的寝殿要走小半个时辰。

　　兰香偷偷和我说，怕是有人不想要小姐承宠，故意做了安排。

　　第一个晚上，我和小姐睡在了一起，她搂着我的肩膀我，我也抱住她的腰，必须依偎在一起，才能在这寂寥漫长的夜晚得到些许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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