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处（第二部）

　　天启七年，冬至。
　　永兴城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自铅灰色的天幕沉沉洒落，不过半日,便为这座古老的都城披上了一层素白的缟素，仿佛在哀悼什么，又像是在掩盖什么。
　　金銮殿内，青铜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却驱不散那股自九重阙外渗透而入、深入骨髓的寒意。
　　萧墨尘身着玄色十二章纹龙袍，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御座扶手上冰冷的盘龙雕刻。七年帝王生涯，早已将他当年那份属于帝师的清朗彻底打磨成了深不见底的威严。他的面容比七年前更显清瘦，眼下的淡青色是长年寝食难安的印记，但那双曾映照过星辰与她的凤眸，此刻却锐利得如同淬了玄冰的利刃，能洞穿人心，却再也照不进自己的心。
　　“启禀陛下！”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展开手中的黄绫奏折，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户部核计，天启七年，国库岁入已达七千二百万两！较之景和末年，整整翻了三倍！北疆大捷，柔然可汗已奉上降表，割地称臣；西境吐蕃亦遣王子入京求学，愿为藩属，永修和好。如今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史称'天启之治’，实至名归！”
　　他话音落下，满朝文武亦步亦趋，黑压压跪伏于地，山呼之声震得殿顶的积雪簌簌滑落。
　　“史称天启之治......萧墨尘的唇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那赞誉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却没能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涟漪，仿佛是在评说一个与他无关的遥远传说。他只是挥了挥手，龙袖拂动，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知道了。退朝。”
　　“恭送陛下——” 群臣再拜，他缓缓起身，没有理会身后官员们那混杂着敬畏与揣测的目光。这座宏伟的宫殿，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帝国，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更华丽、也更孤寂的囚笼。
　　回到养心殿，他挥退了所有内侍宫人，独自一人沿着狭窄的旋梯，登上了皇宫最高的观星台。北风如刀，刮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撕碎在这片无垠的孤寂里。七年前，他像一头最贪婪的孤狼，用尽一切手段，包括一场被史书美化为“甘露台之变”的血腥政变，夺下了这万里江山。他以为拥有了天下，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可他错了。他赢来的，只是更沉重的枷锁和无尽的孤独。
　　他习惯性地望向北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苍茫无垠的天地。他记得她曾说，她的根就在那里，在北疆的风沙里，在将士的忠骨中。“水尽处，请君珍重。”
　　她的信，只有这一句话，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被他刻在了心底，也烙进了灵魂。他找了她七年，动用了他亲手建立的秘密情报网“夜枭”所有的力量，却始终杳无音信。她就像一滴融于沧海的水，一滴落入尘埃的雨，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那是当年他们分别时，她留下的那一半。棋子在寒风中迅速沁出冰冷的温度，如同他此刻早已冰封的心。他赢了天下，却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唯一能让这天下变得有意义的她。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头颅深埋。“陛88下。
　　“说。"萧墨尘没有回头。
　　“夜枭‘江南分舵密报。"暗影卫的声音嘶哑而平板，“《均田令》在江南推行，遇阻极大。四大门阀阳奉阴违，伪造田册，隐匿人口。地方官员稍有作为，便会被罗织罪名，或贬或杀。仅今年一年，因推行新政而遭'意外'的官员，便有十三人。其中，王氏与卢氏在江南之地，已成国中之国。”
　　萧墨尘的目光从北方收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盛世之下，早已暗流汹涌。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却要独自对抗那些盘根错节百年的阴影。
　　这盘棋，他本想与她共下，如今，却只能一个人，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思念，继续走下去。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传令给裴文远，让他彻查江南盐引。既然《均田令》推不动，就从他们赖以为生的钱袋子下手。告诉裴文远，朕要的不是账目，是王家的命。”
　　" 遵旨。”
　　暗影卫退去，观星台上再次只剩萧墨尘一人。他攥紧了手中的棋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水尽处，他的舟早已倾覆。现在，他要做的，是让整个天下，都为他的覆舟，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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