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事

作者:陈生陈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称帝


      十月岁首,秦王宫。言笑晏晏,雅乐声声,一向不甚文雅的沙场战将似也沉醉而歌,而文臣、乐师更是喜悦傲然,待要随那钧天广乐去往中原大地。
      章台通明,正坐主位乃是一脸笑意的秦王。他看文武百官或坐或倚、或听或饮、或谈或默、或笑或狂,便心中畅然、通体愉悦。侧首看看,年已半百的老母眉眼慈善,丝毫没有平日里对百官那份凛然、对列国那般杀伐,倒像寻常人家的母亲听了一出好戏正兀自回味。另侧叶阳后逗弄着不到十岁的女儿。这女孩儿甚是精灵,大大的眼珠似要看遍秦宫,小小的身子若不是母后按着,早已闯去百官席间。太子嬴望、安国君分列而坐,与王父、王祖母、母后共享盛事。下首首位便是舅相魏冉。秦王自小受他提点,即便在赵为质艰难度日,也时时盼他周济。虽自己曾与嬴芾有些承继大统的过节,但他与母后使了许多雷霆手段、共保自己登位,倒要更加铭记恩情。此刻,舅相在与外孙嬉闹间尽显外祖慈爱,看来着实喜爱这得来不易的幼孙。
      宴饮欢闹之中,秦王自忖,十九登位,至今十九载,世事纷繁,自己错中进、败中学、辱中勇、弱中决,从毛头小子终担一国重任,虽仍需仰仗母后与舅相,但总不必事事请报,政事、与战、外交诸务自己仍是颇有见地,决不似别国所传当政不立、虽令不从。今日一宴,贺自称西帝,并尊齐王为东帝,本便是他的手笔。近些年,秦国征伐不断、张弛有度,囚死楚怀王,连取六十余城,压得韩魏早没了脾气,尤其伊阙、新城战后,更是拓宽了东进之路。言念及此,秦王不由望向魏冉身旁坐着、浑身肃杀之气的同年之人——白起。伊阙、新城皆由他胜,虽说是相邦举荐,但秦王依旧待他相亲。只是自己虽不甚受母、舅掣肘,但终究遇大事需得问上一问才肯放心,而母后、舅相时常帮着操持秦国大业,久之便令人不大自在,以是想着让白起这百世难遇之将才为己所用。奈何他先成了舅相的快婿,自己也是在舅相举荐下,方才准了他战伊阙、杀新城。当此情景,不禁懊恼,为何从前不曾注意这个自庶民一路拼杀而起的将才。不由眼中染了愠怒,看向远处的向寿,这位幼时玩伴、军中将领亦不曾向自己禀过白起之事。可转念一想,今日称帝大典,恰是岁首,一年之极好大兆,万不能因此寻了晦气。
      忽的,秦王眼前一晃,那调皮的小公主蹿出了母后怀抱,在王祖母柔和却有些焦急的声音中跑向了白起。宣太后一看并无大碍,轻抚胸口,缓缓笑道:“这修益儿,好好的小女子,都袭了你的闹劲。”听了母后说话,秦王赞许一笑,太子刚毅奋士、与国有能,安国君仁爱信人、孜孜不倦,两子皆沉稳如松,唯独这小女儿整日里爬高就低、上蹿下跳,似个男子模样。可就是这样的性子,偏偏爱找那闷着的白起。
      白起见小公主跑来,自是拱手相见。修益儿却用自己的小手使劲盖住白起的粗粝大手,奶声奶气道:“免了,姑丈不必拜我,我是要拜你的。”白起微抬嘴角,隐有笑意,正要逗她一番,不料儿子白仲从外祖处赶来,站在白起身后,道:“你不可拜我父,我妈说了,你是公主,不可拜臣子。”修益儿随手扯了自己的小镯子便砸了去,道:“白仲小子,我偏要拜!”白起一接,恰好挡了那砸向儿子的镯子,侧首道:“仲儿,还给公主。”修益儿闻言却说:“谢过姑丈,我不要白仲给我。”白仲似也随了白起的闷劲儿,登时小脸憋得通红,站在父亲、公主之间进退两难。好在魏冉解困,只听他哈哈一笑,高声道:“仲儿,拿过来。小公主,舅祖给你戴好不好?”修益儿本是寻白起,便不想找舅祖,正要贫一嘴,却听王父愠道:“修益儿无礼。”只得悻悻地去找舅祖,安安稳稳却并不安心地倚靠案边,眼瞅着白仲与他父亲同席而坐。
      秦王不由浅笑,修益儿这女娃,除了自己敢收拾,怕只有白起能唬住了。说来也怪,一个七八岁的女娃,便就整日里缠着自己的姑丈。秦王也曾问过女儿:“为何总去白府?是否想与白仲玩儿?若是,便将他接来宫中,王祖母养着,也正合你意。”修益儿偏说道:“我去看姑丈、姑母,独独不为白仲。姑母拍我睡觉,姑丈生得好看,也在旁守着我。”想到此处,秦王无奈一笑,转瞬看向白起,他只是偶尔给白仲夹些饭食,并无太多言语,倒是不如与修益儿时说几句逗乐的话。白起这时恰也望向主位,与秦王对个正着,想到与王同年同岁、志趣相投,却不能常为之出谋划策,心中尚存遗憾。而秦王亦是在这瞬息对视中读出了此番情义。前些年,白起晋升大良造,军国大事须与秦王相商,但因丈人魏冉为相,于公于私诸事必得让他知晓。秦王也便如此,自己虽可决断,然母后亦智慧几何,朝政、军中大事,自是需听她周祥、定夺一番。后修益儿长大,总缠着白起,秦王竟也因这小女与白起多谈了许多,但她毕竟到前廷较少,终究不得借力。以是这么循环往复的原由,二人究竟也未彻夜长谈、赤心相与,好在总算心意相通,只言片语间互解所惑,倒是君贤臣明,一派融洽景象。
      白起轻轻一叹,微一低头,以示君王无上权力。待抬头,便见秦王手持酒樽向自己一举。白起也便正襟危坐,端起烈酒,与秦王共饮。宫宴如常,修益儿的一番言语在雅乐声中,也只主位几人听得,而宴上诸人似更喜这中原雅致,着急去那东帝的齐国享受一番。想必,除了楚蛮、寒燕,赵魏韩也是极为雅致的。
      忽的,雅乐急停,战鼓骤起,甲胄之士奔涌上殿。一曲战歌、一支战舞瞬间惊醒众人,修益儿也着实吓到,躲到舅祖怀中。白仲虽害怕,但也只是稍稍挨近了白起。“勿怕,军中战舞。”白仲低低拱手,颤道:“是,父亲,很是吓人。”只见为首三人皆着面具,一为雄鸡,一为猛虎,一为烈狼,于战声铿锵中或战或趋、或斗或和,其余甲士遍列三人周身,随鼓点轻喝,将军中拳术与舞相融,尽显大秦虎狼威猛。秦王不禁看向近前的司马错,这支战舞便是由他献上。错老将军一生虽不如白起耀眼,但亦战功赫赫、为国拓土封疆,其治巴蜀更是秦之基业。不久前,他与白起共克魏城,传为佳话。错老将军稳中求进、帝国柱石,白起狂傲突进、六国猎手,有此二将,秦国大兴矣。
      司马错微眯双眸,抚须轻笑,向身旁小子说道:“好孙儿,咱这秦师代有能将呐。”这人便是司马错之孙,唤作司马靳,年纪尚轻却已跟着上过几回战场。司马错见他甚有灵气,便送去白起手下从了军。司马靳回道:“祖公英勇,孙儿也不差。”司马错哈哈一笑,甚是欣慰。秦王见之,心中惭愧,错老将军一生不求富贵,只诚心为秦,事惠文王、拥戴新王,也甘愿守在巴蜀苦地,更把孙儿送上战场,得大秦柱石如此,夫复何求!不由愈加感佩。
      不多时,雄鸡居中傲然,猛虎、烈狼狂乱于侧,众兵士簇拥三人,相与托衬而止。一曲战舞罢,秦王起身相贺,力道:“众人辛苦,来年,战六国、扫天下!”登时,群臣祝祷:“西帝威仪,战六国、扫天下!”众人呼喝一阵,宫宴将罢,再奏些乐曲,百官便要各自归家。
      此时的殿外,一个人影急急赶来,轻呼着“好馚、好馚”。只见等在殿侧的一名侍女已赶上前来。“我王已在祝酒,快来罢。”好馚,宫中侍女,常为叶阳后贴身近侍肖女做些传递之事,肖女归家时,便暂代其总领王后宫事宜。这日宴会,肖女在内侍奉,好馚便顾着护送公主,与宫人传话。因其挚友乔荻想一睹宫中盛宴,便邀她来此,不曾料到她竟迟了这许多时候。“我只道看那战舞一看,却未及······唉。”“还有人拦你不成?”“肖女说王后今晚祷诗,为秦祈福,便催我赶紧了抄完,要献到宗祠的。”“听她胡诌,王上、王后今晚陪公主,如何祷诗?可被她骗了。”乔荻一愣,不待多想,便被好馚拉入那弯弯绕绕的宫殿侧边。
      一到偏殿,见众人饮罢、各自入座。“荻儿,你看,王上你是识得的,相邦你也见过,王上身侧,你猜是谁?”“太后罢?”“是啊,说来也怪,你来宫中年余,却未见过太后。太后虽不常看王后,但后宫不大,竟也没遇上。”“太后行踪岂是我能知的?那白胡子老将军是谁?”“我也不晓得,看那气度,准是军中之人。众人喊他老将军,我却不识。”乔荻点点头,微抬下颌,问道:“那人呢?小头锐面,宽肩大手那人。”好馚随着乔荻视线看去,见公主离开相邦,与一个小公子一左一右坐在那人身周。那人给她拿了些吃食,不多久,公主便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了起来。好馚笑道:“你猜不着么?咱秦国赫赫将星。”“这么一说,便是白起将军了?”“咱们公主爱找将军玩儿,旁边是那老来子,唤作仲。”“馚姊,你知晓真多,我好生羡慕。”“宫中女婢万事皆知,不似你,整日里埋着头不听不说。”乔荻垂首躲闪,好馚轻轻一笑,又道:“公主闹了一晚,怕要睡了,肖女从殿上抱来,我送回宫中。待宴罢你便回罢,改日我讲给你。”“肖女能在殿中,也真好。”“她精怪算计,你以为谁都当得近侍?”
      乔荻因着好馚的缘故,竟能将上首二三桌看个清楚。虽只能看二三桌,但也知足,总比甚也不得见好了许多。席间,叶阳后唤肖女近前,嘱咐了几句,肖女便去白起处抱了公主来。好馚见着,也急急而去,待出来时,背上便已多了修益儿。乔荻见她匆匆摆手,自也催促快回,莫耽搁了公主休息。乔荻留下看了片刻,见宫宴将罢,王上似有离殿之意,便悄退而出,以免惊扰众人。待转过几个回廊,见近侍们簇拥着几人出来,又隔了些时候,百官也陆续离去。
      夜色弥漫,乔荻想要看看帝国中心却不能,只得在一片模糊中送走了诸人,独在角亭呆坐。今夜,她本能早些见到好馚,奈何肖女那般说辞,也便由了她去,兀自抄诗。入宫两年来,乔荻先在后宫整些器物,因干活勤快,字又极好,不知何时被唐八子看到,纳入宫中,谁料不到一月,却被肖女传了口信,去到王后宫里,这才结识了好馚。乔荻抿嘴喜笑,任他人奸诈,馚姊总是诚心待自己。呆坐片刻,借着月色,乔荻拿出腰间药瓶,兀自饮着那早已换来的二两烈酒。
      这边厢,秦王送回太后,欲找向寿。近侍夋错道:“王上吩咐过,向将军正候着。”行至偏殿,秦王问向寿道:“魏使呢?”“未到,似被苏代截住了。”“天下朝贺,偏他魏使不在。”“苏代狡诈,这魏国强也不强,弱也不弱,既好吓,也好骗,若是我,也要找他。”“不来贺寡人。”秦王冷笑一声,又问道:“嬴芾何往?”“去了高陵君府上。”“年岁渐长,不敢倚仗母后了么?”“王上神威,他何德何能与您相比,自掀不起什么风浪。”“嬴悝怎还未走?”向寿不由得笑出声来:“他恐忘了相邦要打他罢。”秦王瞥他一眼,道:“切勿乱说。楼子呢?”“王上,楼子虽恶赵,但也非诚心为秦,您又何必·······”不待他说完,秦王便道:“寡人手下文臣无几,唯楼子可堪大用。他若不诚心为寡人······”向寿见秦王停顿,接道:“散漫之人,如何东出?”秦王好似没听到一般,道:“寡人亦好生待他。现下在秦么?”“在家中,癫狂得很,吃酒去了。”“竟不来宫中吃酒。”“假作惺惺,憨憨傻傻,洒了墨浑身涂。”秦王笑道:“你总与他作对,待他疯起来,狠狠奏你一本。”向寿喏喏,倒真有些怕,楼缓那张嘴,可抵得了张仪。秦王稍停,又问道:“卫公子找到了么?”“王上不提点,我竟忘了。前些年军中盛传那卫公子,是个瘸腿人,因在伊阙短兵相攻,吓得怕了,便回乡娶亲。我问那短兵,他被战事唬住,哆哆嗦嗦,兀自说些胡话,他婆子也不愿他想些年旧事······”“说要事!”“是,王上。臣探访旧部,但经年愈久,已是没了消息。”“这卫公子当真难寻?”“王上何必在意这若有似无之人?”“当年,白起也是若有似无,你不也未发现么?”“臣又不是谒者,独不具慧眼。”秦王略带怒色,道:“不惑之人,如此巧言令色!”向寿一慌,忙道:“臣逾越了。”二人点灯闲谈,不久即散。向寿本是宣太后母族,亦是秦王挚友,幼时与秦王同玩同寝,以是相熟。宫中能与秦王如此说话者,怕也只有他了。
      近年的宣太后已上了年岁,宴会将罢,便要回宫歇息,魏冉却待安顿好幼孙后,着人拦了嬴悝。嬴芾、嬴悝乃是宣太后二子,称秦王兄长,因往些年朝中承继、家中吵闹的纷扰,久已不在廷上。这次国宴,贺西帝尊荣,方能偶入席间。嬴悝今日玩得开怀兴起,却忘了宴会上舅父那瘆人眼神。“舅父今夜孙侄绕膝,甚是温馨,悝感佩至极。”“我女我婿后福自来,愈得王上倚重,老夫也是高兴呐。不过,老夫未曾想到,公子竟敢来这国宴。”说罢大笑一番,不顾嬴悝难堪。“舅父也不必次次讽我、嘲我、骂我,再如何,十数年前的事也不该记到了今日。舅父一国之相,断不能这般拘于小节。”魏冉回身便是一指,骂道:“你这畜生,不过仗了我姊姊庇佑。若不是看在太后份上,我日日剐你!”嬴悝自觉无趣,想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便闭口不言。魏冉见他无话,也不欲纠缠,去了白起马车旁。
      白起正待登车,看魏冉赶来,刚要喊一声“岳丈”,便见他挥手免了作揖。“仲儿,去外祖府上住几日可好?”“外祖,父亲打了十套兵器与我,我日日练到深夜,不敢懈怠。外祖若是想我,我明日便带着兵器,同妈妈一起去陪外祖。”“好,好,你妈妈身子不好,多多照顾她。”白仲点点头,用力道:“外祖放心,仲儿男子汉,定护妈妈周全!”魏冉慈爱一笑,助他上车。白起见状,自是扶着魏冉,生怕这一老一小磕着碰着。“小孩子,累不坏,您太由着他了。”“这小子来得不易,得护着······嬴悝那浪荡子,我见一次骂一次,这辈子定要他日日难熬!”“岳丈舒心,文若神思澄净、家中温暖,心中已无波澜,自是开怀的。”“难得你如此,这些年,也苦了你,既征战,又看顾文若,我总算没有错看了你。”“岳丈言重,文若我妻,本该疼惜的。”“你妻,疼惜,他嬴悝何德何能······”待要再说却如鲠在喉,只得挥手,独上马车。白起在魏冉身后作揖送别,道声:“岳丈早歇。”见魏冉马车向前,方才回身。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98318/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