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岚而生

作者:胖冒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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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漏雨的屋檐


      苏昭岚的记忆是从雨水开始的。
      那种嘀嗒、嘀嗒的声音,像永远走不动的钟摆,在无数个夜里敲打着她的梦境。祠堂的偏房已经一百多年了,是苏昭岚的太太太爷爷亲手建的青瓦房。瓦片早就酥了,边角长满了墨绿的苔藓,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倔强的小草,在风里微微颤抖。每当下雨,屋里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滴水声——这里放一个搪瓷盆,那里搁一个破瓦罐,床边还要摆一个掉光漆的铁皮月饼盒。雨水落在不同容器里,声音也不一样:搪瓷盆是清脆的“叮”,瓦罐是沉闷的“咚”,铁皮月饼盒则是空旷的“铛”。
      五岁那年春天,雨下了整整半个月。苏昭岚半夜被冻醒,发现被子湿了一角。她悄悄爬起来,借着漏进来的月光,看见床边的盆子已经满了,水正悄悄漫出来,在地上汇成一条细流,流向墙角的鼠洞。她没有叫醒母亲,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边,拿出另一个破碗放在溢水的地方。水滴落在碗里,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极了春蚕吃桑叶的声音。那一夜,她数着不同节奏的滴水声入睡,梦里全是会唱歌的碗。
      祠堂里不止住着他们一家。东厢房住着八十岁的三太公,耳朵背得厉害,说话要贴着耳朵喊;西厢房住着守寡四十年的七姑婆,整天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南边小间是瘫了十年的六爷爷,身上总有股散不去的药味。这些老人和她一样,都是苏氏家族枝叶上最枯黄的那几片——要么无儿无女,要么儿女远走他乡。每天清晨,祠堂里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苍老而绵长,像这老房子本身的叹息。
      而那些“有出息”的族亲呢?苏昭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大爷爷家在村头盖了两层小楼,贴着白得晃眼的瓷砖;三爷爷家更厉害,儿子在省城买了房,过年开着小轿车回来,车头上那个银光闪闪的标志,刺得人眼睛发酸。最让苏昭岚印象深刻的是前年堂姐出嫁,喜宴就设在她家的新盖好的小洋房里。那是苏昭岚第一次走进真正的新房。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踮着脚尖、几乎是提着呼吸踩上那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的。那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她低头看见自己那双沾着污渍被一遍又一遍黏补过的胶凉鞋,瞬间缩了缩脚趾,生怕留下一点污痕。客厅开阔得让她有些恍惚——整整三张八仙桌摆开,竟还余下好大一片空地,足够她和弟弟妹妹绕着跑好几圈。楼梯是水泥抹的,结结实实,扶手漆成了鲜亮的明黄色,在透过窗子的光里泛着温暖的色泽。
      而最让她移不开眼的,是二楼那个漂亮的阳台。那是个精巧的半弧形,围栏做成了一只只白色“花瓶”相连的样子,优雅地起伏着,像画里见过的宫殿围栏。阳台一角摆满了盆栽,她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只记得深深浅浅的红色、紫色、黄色开得那样灿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连空气都是香的。
      后来吃饭时,窗外渐渐沥沥下起了雨。苏昭岚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视线习惯性地搜寻着屋顶可能漏雨的地方——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雪白平整的天花板,还有一盏她从没见过的水晶灯。那些晶莹的坠子静静垂着,将屋里的光折射成细碎的彩,一滴雨也没有落下来。那一刻,她嘴里的肉忽然失了味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漏雨的房子。
      从记事起,苏昭岚就在干活。五岁的孩子,身高还不及灶台高,就要搬个小板凳垫脚,帮母亲烧火。清晨的祠堂里总是她第一个醒来,蹑手蹑脚地穿过熟睡的大人们,抱来柴火。那些干枯的稻草和树枝在她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某种秘密的语言。火柴“嗤”地一声划亮,火苗舔舐着灶膛,映红了她稚嫩的脸庞。煮猪食的味道很难闻,是烂菜叶、米糠和泔水混合的酸馊气,但她早就习惯了,甚至能分辨出今天猪食的稠度是否合适。
      最让她害怕的是春天去田埂上割猪草。有些野草疯长得比她还高,走进去就像进入了绿色的迷宫。露水很重,打湿了她的脚,脚趾在胶凉鞋里冷得发麻。有一次,她在草丛里撞见一条青蛇,三角形的头,吐着信子。她吓得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直到蛇慢慢游走,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背起竹篓就跑,猪草撒了一路也不敢回头捡。
      弟弟苏照祖出生那年,苏昭岚七岁。母亲生产那天,祠堂里弥漫着血腥味和香火味——父亲破天荒地给祖宗牌位上了三炷香,祈求这次一定是个儿子。当接生婆喊出“带把的”三个字时,父亲第一次抱了苏昭岚,虽然很快就松开了,但她记得那双粗糙的大手在她肩上按了一下的感觉。那天晚上,父亲罕见地没有出去喝酒,而是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包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有了弟弟后,苏昭岚的活计变了。她不再去田里,而是成了“小保姆”。弟弟很小,软得像没有骨头,哭起来整张脸皱成一团。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用破布缝成尿布,虽然针脚歪歪扭扭;她抱着弟弟在祠堂的天井里晒太阳,哼着从七姑婆那里学来的、词都记不全的童谣。有时候弟弟哭闹不止,她就背着他,在青石板铺成的天井里一圈圈地走,脚步踏在石板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和屋檐的滴水声应和着。
      家务活一样没少。每天傍晚,她要去邻家水井打水。井绳又粗又糙,勒得她手心发红。她把水桶慢慢放下去,听见“噗通”一声,再吃力地往上绞。一桶水有十几斤,她提不动,就半桶半桶地往回拎。从水井到祠堂大概两百步,她要歇三次。水洒出来,在黄土路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太阳晒干。她喜欢看水里自己的倒影——一个瘦小的女孩,头发枯黄,眼睛很大,里面有种不属于孩子的平静。
      农忙时节是另一种光景。金黄的稻浪在风里起伏,空气里满是稻穗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大人们在田里挥舞着镰刀,汗如雨下;孩子们跟在后面,拾起散落的稻穗。苏昭岚带着弟弟妹妹,每人拎个小竹篮,在收割后的田垄上仔细搜寻。稻茬很硬,常常划破她的小腿,留下一道道红痕。太阳毒辣辣的,晒得头皮发烫,但她心里是雀跃的——因为这种日子,母亲会破例买一瓶1.5升的大瓶饮料。
      她永远记得那种饮料的味道:橙黄色的液体,在塑料瓶里晃荡着诱人的光。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摸上去冰凉冰凉的。母亲小心地拧开盖子,“嗤”的一声,气泡涌上来。每个孩子分到半碗,她总是小口小口地喝,让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吃到肉——通常是肥多瘦少的五花肉,和萝卜一起炖得烂烂的,油花浮在汤面上,亮晶晶的。她会把肉留到最后,先吃萝卜,再吃肉,最后用汤汁拌饭,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关于幸福最早的记忆,是和酱油有关的。
      那是六岁的一个中午,家里煮了米饭,却没有菜——父亲昨晚又把买油盐的钱输光了。白米饭冒着热气,却引不起任何食欲。苏昭岚饿得肚子咕咕叫,忽然想起爷爷家有酱油。她偷偷溜出祠堂,穿过晒谷场,往左边的小路走几分钟,来到爷爷独居的屋子。那是早年分家时,二叔家盖的房子,分家后苏昭岚的爷爷本是跟着二儿子过的。二叔能干,虽不算富裕,却在祠堂侧后方自己盖起了一间砖瓦房。房子不大,但窗子开得敞亮,阳光透过镶嵌着木框的玻璃窗,满屋都是亮堂堂的。屋顶铺得尤其仔细,层层新瓦铺得严实密匀,下雨天从没漏过一滴水。那时苏昭岚最熟悉的,便是从二叔家灶间窗缝里飘出来的、一阵阵炖肉的浓香——那香气混着柴火的暖意,能飘过半个祠堂,钻进她鼻子里,勾起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动。
      可好景不长。二叔不知何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酒越喝越凶,人也越来越瘦,最后查出是胃癌,已是晚期,拖了没几个月人就走了。办完丧事,二婶抹着眼泪收拾了细软,带着女儿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那间曾经飘满肉香的砖瓦房,如今就剩下爷爷一个人住。
      几年过去爷爷的房子也很旧了,但至少不漏雨。厨房里有个大灶台,灶台最里面放着一瓶酱油。她踮起脚尖,费力地够着瓶子,往自己带来的大碗里倒。倒得太急了,黑亮的酱油溅出来一些,在粗陶碗沿上画出不规则的痕迹。她赶紧用手指抹了,放进嘴里——咸、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醇厚。就这样,一大碗白米饭,浇上酱油,搅拌到每一粒米都染上酱色。她坐在爷爷家的门槛上,就着午后的阳光,一口一口吃得极香。酱油的咸香混着米饭的甜,在舌尖化开,那是贫穷岁月里最奢侈的滋味。
      爷爷那时是疼她的。这个寡言的老头会牵着她的手去赶集。集市很远,要走四五里山路。爷爷的步子大,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集上真热闹啊,卖糖人的、炸油条的、扯布料的,人声鼎沸。爷爷很少买东西,但偶尔会停在卖袜子的摊前,挑一双最便宜的棉袜——通常是灰色的,脚踝处有个小破洞,所以只要五毛钱。或者买一颗水果糖,用透明的糖纸包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糖含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一丝丝蔓延,她能甜上一整天。
      回家的路上,爷爷会把她背起来。视野一下子变高了,能看到很远处的山峦和田地。爷爷的背有点驼,骨头硌得她腿疼,但她舍不得下来。风吹过路边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爷爷哼起了山歌,调子悠长而苍凉,融进暮色里。
      这一切在弟弟出生后渐渐变了。爷爷来祠堂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每次都是直接去看弟弟,用长满老茧的手指碰碰弟弟的脸蛋,眼里有她看不懂的光。那双买来的袜子早就穿破了,补了又补,最后破得实在没法补,她就小心地收在枕头底下,偶尔拿出来看看。
      父亲还是老样子。不,应该说,自从有了儿子,他更有理由不干活了。“我要给苏家留后,现在后留住了,我还要拼什么命?”他常常这样对母亲说,然后伸手要钱——买酒的钱,赌牌的钱。母亲如果给得慢了,他就会摔东西。祠堂里那些破盆破罐,有一半是被他摔坏的。
      母亲呢?母亲像是认命了,又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她更瘦了,背早早地驼了,像一根被压弯的竹子。夜深人静时,苏昭岚常听见母亲压抑的啜泣,很轻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但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又会准时起床,生火、煮饭、喂猪、下地,周而复始。
      又是一个雨夜。雨下得很大,砸在瓦片上像千军万马在奔腾。屋里的盆盆罐罐都派上了用场,滴滴答答响成一片。苏昭岚被安排在相对干燥的角落里,弟弟睡在她旁边,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她睁着眼睛,看着从瓦缝漏进来的、被雨水打湿的月光,忽然想:那些住在砖房里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们一定听不见这么热闹的雨声吧?他们的梦里,会有唱歌的瓦罐吗?
      弟弟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小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温热的触感传来,苏昭岚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她轻轻挪了挪身子,为弟弟挡住可能飘进来的雨丝,然后闭上眼睛,在满屋的交响乐中,慢慢沉入梦乡。梦里,她住进了一座不会漏雨的房子。房子真大啊,有二楼,有阳台,阳台上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它们在微风中摇曳,让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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