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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
3067年,新都。
傍晚六点十七分,郁池欢站在第四十七层办公楼的玻璃幕墙边,看着下面蚂蚁般流动的悬浮车。天空是灰蓝色的,有几道能量轨道划过时留下的淡紫色残影。空气过滤系统嗡嗡作响,把室外可能存在的污染物隔离在外,却也让整个办公区显得格外安静。
“池欢,报告改完了吗?”
主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耐烦。郁池欢转过身,眼睛看着地面,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是下三白,眼白多,瞳孔小,这么低垂着眼的时候,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
“那就发我终端,明天季度汇报要用。”主管说,脚步没停地走过去,“对了,你那加湿器数据错了两处,这种低级错误下次别犯了。”
郁池欢没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
等主管进了独立办公室,他才走回自己的工位。公司的办公环境早已全面数字化,光屏悬浮在每个人面前,手指轻轻一划就能切换界面。郁池欢的工位在角落,靠着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城市连绵不绝的摩天楼群,那些楼体表面流动着全息广告,变幻着各种颜色。
他坐下来,把改好的报告拖进主管的共享文件夹。手指在光屏上滑动时,指尖微微发白。一万块的月薪在新都只能算中等偏下,这间公司给的待遇不算好,但胜在稳定。
“池欢,下班了?”邻座的同事已经收拾好东西,拎着简约的金属包站起来。
郁池欢抬起眼,眼神有些飘忽:“嗯,马上。”
“那明天见。”同事笑了笑,转身离开。
办公区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清洁机器人在过道里无声滑行,发出轻微的嗡鸣。郁池欢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光屏自动进入省电模式,变成半透明的浅蓝色,才慢慢起身。
他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的灰色工装,这种面料能自动调节温度,但穿久了会起静电。走出办公楼时,门口的识别系统闪烁了一下,确认了他的身份。
交通站就在办公楼对面,一条悬浮通道连接两端。郁池欢走进去,通道自动启动,载着他平稳地滑向对面的建筑。这个时间点,通道里挤满了下班的人,大家都沉默着,眼睛盯着各自的终端或全息眼镜投射出的信息流。
郁池欢找了个角落,靠在透明的墙壁上。他的眼下青黑很淡,但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格外明显。皮肤白得不正常,像久不见光的那种白,可嘴唇和脸颊偏偏又红得突兀。有次同事开玩笑说他像上世纪电影里那种纸扎的人,他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其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交通站里,各种线路的指示灯在头顶闪烁。新都的公共交通完全自动化,无人驾驶的悬浮舱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准时得像钟表。郁池欢要去的是第七区,他住在那里一栋老式公寓楼里,楼龄快五十年了,在这里都算得上古董。
悬浮舱到达时发出轻柔的提示音。门滑开,里面已经站了几个人。郁池欢走进去,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定。舱内很安静,只有系统播报站点的机械女声。他透过舱壁看向外面,城市在夜色中逐渐亮起灯光,那些全息广告更加鲜艳了,把街道映得五光十色。
到第七区要转一次线。郁池欢在第一换乘站下了车,跟着人流走向另一条线路的站台。他的脚步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眼睛习惯性地低垂着,避免与人对视。
这里夜晚的光是人造光。人造光源取代了自然的天光,让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郁池欢有时会想,如果没有终端上的时间显示,他可能分不清白天黑夜。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八年,从二十岁大学毕业进入这家公司,到现在二十八岁,每天重复着类似的轨迹。
换乘站的广告屏正在播放伴侣机器人的宣传片。画面里,一个英俊得不像真人的男性机器人正在为人类主人准备晚餐,动作优雅流畅,眼神温柔专注。旁白用诱人的语气介绍着最新型号的功能:全能家务、情感陪伴、安全护卫,甚至还能根据主人的喜好调整性格模式。
“极致体验,终身伴侣——‘永恒’系列AI伴侣机器人,现正接受预定。”
屏幕下方滚动着价格:基础款一百二十万,定制款两百万起。
郁池欢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他一个月的工资才一万,不吃不喝也要十年才能买得起基础款。实际上,扣除房租、生活费、保险和各种税费,他每个月能存下两千就不错了。
悬浮舱再次到达,他走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这次舱内人不多,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舱壁上的倒影。白得发光的皮肤,眼下青黑,嘴唇却红得像涂了口红。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他长得奇怪,不像别家孩子那么精神。后来母亲不在了,也就没人再说这种话了。
第七区到了。
郁池欢走出悬浮舱,踏上熟悉的街道。这一带相比市中心要老旧许多,建筑大多是几十年前的风格,虽然外表都经过了翻新,加装了新的能源系统和安全设施,但格局明显不如新区那么开阔。
他的公寓在一栋三十层高的楼里,他住在十九层。电梯是老式的,运行时会有轻微的摇晃。走廊的灯光则是冷白色,照得一切都显得很苍白。
1907号房。
指纹识别,门锁轻声打开。郁池欢推门进去,感应灯自动亮起,调成他设定的暖黄色。房间不大,四十平米左右,一个开间,厨房是开放式的,卫生间在角落。装修很简朴,大多是原房东留下的家具,他添置的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储物柜。
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然后走到窗边,拉开半透明的遮光帘。外面是密密麻麻的窗户,许多都亮着灯。新都的住房紧张,像他这样能独居的已经算很好了,更多人选择合租或者住在更远的郊区。
厨房里,他打开保鲜柜,拿出一份预制餐。这种餐食便宜又方便,加热三分钟就能吃。味道说不上好,但能提供足够的营养。郁池欢把餐盒放进加热器,设定好时间,然后站在旁边等待。
加热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盯着柜门上自己的倒影,又一次注意到那副违和的面容。有时候他会想,如果自己有个伴,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在意这些了。但新都的生活节奏太快,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大多停留在表面。他试过几次约会软件,结果都不了了之。对方要么嫌他太沉默,要么聊几句就没了下文。
“叮”的一声,加热完成。
郁池欢取出餐盒,坐到小餐桌旁,默默吃起来。味道很标准,标准的咸,标准的淡,标准的“预制食品味”。他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下去,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过程。
吃完饭,他把餐盒扔进回收口,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更苍白了,热水蒸汽让脸颊泛起一点红晕,但那红晕很快退去,又恢复成那种不健康的白色。
回到房间,他躺到床上,打开终端。光屏悬浮在眼前,他随意浏览着新闻,手指机械地滑动。今天新都又发生了几起AI失控事件,专家呼吁加强监管;某公司推出了新型虚拟现实体验,据说能模拟百分百的真实感;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酸雨,建议市民减少外出。
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郁池欢关掉光屏,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城市光污染,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他闭上眼,试图入睡。
但睡不着。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医生说可能是轻度焦虑,建议他尝试药物治疗或者心理咨询。他两种都没选,只是任由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闹钟准时响起。
郁池欢睁开眼,眼下青黑似乎又深了一些。他爬起来,重复前一天的动作:洗漱,换衣服,加热早餐,出门。交通站里人比晚上更多,大家挤在一起,却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不交谈,不对视。
到公司时七点五十,离正式上班还有十分钟。他坐在工位上,看着光屏启动,等待一天的工作开始。
上午要修改主管指出的加湿器数据错误。郁池欢调出相关文件,一行行检查。这些数据来自客户反馈,需要整理分析后生成报告。工作并不复杂,但要求细心,而细心正是他缺乏的东西。至少主管是这么认为的。
十一点左右,邻座同事凑过来:“池欢,中午一起吃?楼下新开了家合成肉餐厅,听说味道不错。”
郁池欢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带了饭。”
“又是预制餐?”同事露出同情的表情,“啊,你偶尔也该对自己好点嘛。”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同事耸耸肩,转回自己的工位。郁池欢继续盯着光屏,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存在感稀薄。
午休时,他确实从保鲜盒里拿出了自己带的预制餐。加热后,他坐在休息区的角落,慢慢吃着。周围有同事在聊天,笑声偶尔传来,但他没参与,只是安静地吃完,然后把餐盒扔掉。
下午的工作更多。主管又交给他几个新项目,截止日期都很紧。郁池欢都一一接下,没问多余的问题。他知道问了也没用,工作量不会减少,只会换来更多不满。
四点左右,他开始感到头痛。这是常有的情况,长时间盯着光屏后,眼睛会干涩,头会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太阳穴,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营养剂喝下。这种补充剂能提供能量,缓解疲劳,但味道很怪,像金属和甜味的混合体。
“池欢,季度汇报的图表做完了吗?”主管又出现在他身后。
“快好了。”他说。
“五点前发我。”
“好。”
主管走开后,郁池欢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图表并不难做,系统有模板,只需要填入数据。但他总是担心出错,反复检查,反而浪费了更多时间。
最终在四点五十,他把文件发了过去。主管几乎秒回:“收到。”
没有评价,没有感谢,只是简单的确认。郁池欢松了口气,至少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
下班时间到,同事们陆续离开。郁池欢又多坐了一会儿,直到办公区只剩他一个人。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城市的灯光更加璀璨。他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
交通站依然拥挤,他像昨天一样,站在角落里,看着外面流动的光影。到换乘站时,他跟着人流下车,走向另一条线路的站台。
但今天,他走错了方向。
等他意识到时,已经站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上。这里的灯光更暗,墙壁上有涂鸦,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站台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清洁机器人在角落里静止不动,像是没电了。
郁池欢皱眉,查看终端上的定位。他确实走错了。这里是旧城区的交通站,已经很少使用,不知道为什么会开放。他转身想往回走,但来时的通道已经关闭,显示“维护中”的红字。
他只好寻找其他出口。站台尽头有一条楼梯,上面标着“出口”字样,但箭头已经脱落了一半。郁池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上去。
楼梯很长,似乎通往地面。越往上走,灯光越暗,最后几乎全靠终端的光源照明。空气中有股霉味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气息。
终于,他推开通往地面的门,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巷子两旁是低矮的建筑,大多门窗紧闭,有些甚至用木板封死。街道上几乎没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悬浮车的声音。
这里是旧城区,新都扩张过程中被遗忘的角落。官方地图上,这一带标注为“待改造区域”,但实际上已经荒废多年。郁池欢从未来过这里,只在新闻里听说过。
黑市、非法交易、各种见不得光的买卖。
他应该立刻离开,找一条安全的路线回家。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巷子尽头的一点微光。
那光很弱,像是从某个门缝里透出来的。鬼使神差地,郁池欢走了过去。靠近后,他发现那是一间很小的店铺,门面破旧,橱窗里堆满了各种废旧机械零件。门上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回收与维修”。
郁池欢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被橱窗角落里的某个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机器人。它靠墙坐着,身上覆盖着灰尘,外壳有多处破损,露出一部分内部结构。但机器人的面部还算完整,那是一张英俊的,近乎完美的男性面容,眼睛紧闭,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带着永恒的微笑。
伴侣机器人。
郁池欢认出了那个型号,是好几年前流行的一款,现在已经停产了。宣传时号称“最接近人类的AI伴侣”,但后来因为一些技术缺陷被召回。眼前这个显然是被遗弃的,可能已经报废,失去了所有功能。
他站在橱窗前,看着那个机器人。机器人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但又有种奇异的吸引力。郁池欢想起交通站里看到的广告,那一百二十万的价格,那一生可能都无法拥有的陪伴。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店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店内更暗,堆满了各种废旧物品,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一个老头从柜台后抬起头,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浑浊。
“找什么?”老人的声音沙哑。
郁池欢指了指橱窗里的机器人:“那个……卖吗?”
老人眯起眼,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那个?坏的,修不好。”
“我知道。”郁池欢说,声音比平时更轻,“多少钱?”
老人走到橱窗前,敲了敲玻璃:“你要这破烂干什么?当摆设?”
郁池欢没回答,只是重复:“多少钱?”
老人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不讲价。”
五百块。郁池欢摸了摸口袋里的终端,他账户里还有两千多的余额。五百不算多,但买一个报废的机器人回去,听起来很荒谬。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交易很快完成。老人帮他把机器人搬出来。它比看起来重,外壳是某种合金材质。郁池欢付了钱,老人给了他一个破旧的推车,让他能把机器人运走。
“小伙子,”老人在他离开前说,“这东西不可能修好的,你回去就别浪费时间了。”
郁池欢只是点点头,推着机器人走出了店铺。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旧城区的街道几乎没有照明,他只能靠终端的光源辨认方向。推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嘎吱声,机器人随着颠簸轻微晃动,眼睛依然紧闭,嘴角依然带着那抹微笑。
走了很久,他才找到一个还在运行的交通站。这个站台更破旧,悬浮舱也很老旧,但至少能把他带回第七区。进舱时,其他乘客都盯着他推着的机器人看,眼神好奇又警惕。郁池欢低着头,把机器人放在角落,自己站在旁边挡着。
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花五百块买一个报废的机器人,运回那个小公寓,除了占地方没有任何用处。这不像他会做的事,他一向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怯懦,很少冲动行事。
回到公寓时已经晚上九点多。郁池欢费了很大劲才把机器人搬进电梯,又搬进房间。把它靠在墙边后,他几乎累瘫,坐在地上喘气。
机器人就立在那里,在房间暖黄色的灯光下,它身上的灰尘和破损更加明显。外壳有几处凹陷,左臂的连接处完全断开,只用几根电线勉强连着。胸口的能量核心区域有一个明显的裂痕,透过裂缝能看到里面复杂而精密的元件。
郁池欢站起来,去厨房喝了杯水。回来时,他还是盯着那个机器人看。它的面容确实英俊,有种混血儿的感觉,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如果不是知道它是机器,几乎会以为是个睡着的人类。
他走近一些,伸手擦掉机器人脸上的灰尘。触感冰冷而光滑,是合成皮肤常见的材质。擦干净后,那张脸更加清晰,也更加生动。
郁池欢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买过一个廉价的玩具机器人,能走路,能说话,但很快就坏了。他花了好几天时间试图修复,最终失败了,还哭了好久。母亲说他是傻孩子,总是把感情寄托在没用的东西上。
可能她是对的。
但郁池欢还是从储物柜里找出了工具箱。那是他偶尔修理家里小物件时用的,工具不多,但基本够用。他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机器人面前,开始检查它的损坏情况。
外壳破损严重,但内部结构似乎还算完整。能量核心坏了,这是最麻烦的部分。左臂需要重新连接,可能需要更换一些零件。面部和躯干的其他部分看起来还好,只是积了灰。
他拆开机器人胸口的盖板,露出里面复杂的电路和元件。终端上搜索不到这个型号的维修手册,他只能凭感觉一点一点检查。时间慢慢流逝,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
凌晨一点,郁池欢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能量核心的某个转换器烧坏了,导致整个系统无法启动。他没有合适的替换零件,但发现可以用一个旧电源适配器改装一下,至少能提供启动所需的初始能量。
这是个笨办法,成功率很低。但他还是决定试试。
改装花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小心翼翼地焊接线路,调整参数,生怕一个失误导致整个系统彻底报废。完成后,他给机器人接上临时电源,然后按下位于颈后的启动按钮。
什么反应都没有。
郁池欢坐在那里,盯着机器人看了很久。就在他准备放弃,关掉电源时,机器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浅褐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泽。它眨了眨眼,目光聚焦在郁池欢脸上。然后,它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机械但清晰的声音:
“主……人……?”
郁池欢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机器人试图移动,但左臂立刻垂落下来,只剩电线连着。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抬头看郁池欢,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困惑。
“系统损坏……严重,”它说,声音断断续续,“建议……进行全面维修……”
郁池欢终于回过神,轻声问:“你能说话?”
机器人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基础语言功能……完好。运动系统……部分损坏。记忆模块……数据丢失……身份信息……”
它停顿了一下,眼睛直视着郁池欢:
“请问……您是我的主人吗?”
郁池欢看着那双眼睛,那双不像机器的眼睛,那双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温柔的眼睛。他想起交通站的广告,想起一百二十万的价格,想起自己每天重复的孤独生活。
然后,他点了点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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