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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惊鸿宴·香为引
江南的暮春,雨丝总是缠绵。
苏晚雪跪在苏家祠堂冰凉的石板上,指尖抚过父亲昨日才添上的白发。家仆在门外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扎入耳中:
“京里来的帖子,赏花宴,点名要小姐献艺…”
她闭上眼,掌心那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已被体温捂得微潮。
苏家百年制香世家,祖上曾为宫廷御用调香师,如今却沦落到要靠女儿抛头露面,赴宴献艺来换取一线生机,父亲被卷入的那桩皇商贪墨案,悬在头顶已三月有余。
“告诉来人,我去。”
声音出口,竟平静得连自己都陌生。
赴京那日,苏州码头的杨柳才抽新芽。母亲将最后一包香药塞进她袖中,泪如雨下:“雪儿,若不成便回来,我们另想法子。”
另想法子?苏府大门上的封条虽暂撤,债主却日日围堵。苏晚雪紧了紧帷帽,登上了北上的客船。
船舱里,她反复摩挲着腰间香囊,里面装的是她此次要演示的四季轮回香,苏家秘传中最为精妙的一种,能在一炷香内让人嗅尽春夏秋冬四时之息。
七日后,京华。
摄政王府的赏花宴设在西苑,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了满径。
赴宴的多是京中权贵女眷与名门闺秀,苏晚雪一袭天水碧罗裙,混在那些锦绣堆里,朴素得格格不入。
她被安排在宴席末座。席间丝竹悦耳,觥筹交错,贵女们掩唇轻笑,谈论着最新式的发钗,最时兴的衣料。
苏晚雪垂眸静坐,袖中香药被指尖捂得温热。
“接下来,有请苏州苏氏之女,演示家传制香技艺。”
司仪唱名声起,满场目光霎时聚拢而来。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个没落世家之女,也配在此献艺?
苏晚雪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向场中早已备好的香案。
案上香具一应俱全:玉杵,银筛,瓷钵,香篆,还有数十个小巧的琉璃瓶,盛着各色香粉香脂。
她净手,焚净香,动作行云流水。
“民女今日所制,名‘四季轮回’。”声音清泠,不高不低,“取春兰之清,夏荷之净,秋桂之馥,冬梅之冽,佐以晨露,暮雨,夜霜,午雪四时天水,糅合而成。”
她开始动手。春香用兰芷,研磨时腕力极轻,似怕惊扰花瓣清梦;夏香取荷花蕊心,需以银刀细细剥离;
秋香是晒干的金桂,碾磨后筛出最细的粉末;冬香最难,需将腊梅花瓣与枝头残雪一同封入瓷瓮,窖藏三日。
全场渐静。
不止因这制香手法精妙罕见,更因这女子低眉专注的模样,日光穿过海棠花枝,在她侧脸投下细碎光影,长睫在眼下扫出一小片阴影,指尖沾着香粉,动作间竟有种近乎禅定的美。
最后一味冬香入炉时,苏晚雪抬腕,以火折轻点。
青烟袅袅升起。
第一缕香息散开,是初春破冰时泥土的腥甜,混着草芽的涩;紧接着,气息转暖,仿佛夏日午后骤雨初歇,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清冽;
再变,成了秋夜满院桂子熟透的馥郁,甜得厚重;最后,一切暖意褪去,只剩寒冬雪夜里,一剪寒梅独绽枝头的冷香。
四时流转,尽在一呼一吸间。
席间已有贵女轻声惊叹。苏晚雪垂手退至一侧,目光低垂,却用余光瞥见主位,
那里坐着今日宴会的主人,摄政王萧承煜。
他穿着一身玄色蟠龙常服,斜倚在紫檀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从始至终未曾抬眼。直到此刻,四时香息渐浓,他才缓缓抬眸。
目光如寒潭深水,径直落向场中那个天水碧的身影。
苏晚雪心头一凛。
那目光太沉,太冷,不像欣赏,倒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她下意识想避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那道视线如有实质,将她钉在原地。
萧承煜起身。
满场霎时寂静,丝竹声停,连风都似凝住。他一步步走下主位台基,玄色衣袍扫过落花,停在她面前三步处。
“苏氏之女?”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民女苏晚雪,见过王爷。”她屈膝行礼,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他没有叫起,反而俯身,靠近那只仍在吐纳烟气的香炉。青烟缭绕间,他闭目深嗅,侧脸线条在烟雾中显得模糊而锋利。
许久,他才睁眼,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
这一眼,比刚才更久,更深,像要透过她的皮囊,看清内里魂魄。
“香很好。”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你退下吧。”
苏晚雪如蒙大赦,躬身退后。转身那一刹,她清晰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低语,不知是对谁说,还是自言自语:
“太像了。”
像谁?
她不敢回头,快步走回末座。坐下时,手心已全是冷汗。宴席重开,丝竹再起,贵女们又笑谈开来,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苏晚雪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宴至黄昏方散。她随着人流往外走,将至府门时,一名青衣内侍悄无声息地挡在她面前。
“苏姑娘留步。”内侍声音尖细,笑容恭敬却不容拒绝,“王爷有请,移步听雪轩一叙。”
海棠花影在青石路上摇曳,暮色如血。
苏晚雪跟着内侍穿过重重回廊,心跳如擂鼓。听雪轩临水而建,窗外是一片未化的残雪,已是暮春,此处竟还存着冬意。
萧承煜负手立在窗前,听见脚步声,并未回头。
“你父亲苏明远的案子,”他开口便是惊雷,“三司会审的卷宗,三日前已送至本王案头。”
苏晚雪倏然抬眸。
“王爷的意思是…”
“贪墨数额巨大,按律当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他转过身,暮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但你今日的香,让本王改了主意。”
希望如星火乍亮。
下一瞬,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彻底掐灭,
“三日后,王府的花轿会去接你。”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侧妃之位,换你父亲一条生路,很公平。”
苏晚雪踉跄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门框。
“王爷…民女已有婚约在身,是与扬州…”
“那位年过六旬的盐运使?”萧承煜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苏姑娘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选。”
他走近,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修长手指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情欲,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在看她,却又不像在看她,目光穿透她,落在某个遥远的,她看不见的影子上。
“好好准备。”他松开手,转身望向窗外残雪,“三日后,本王要看到你穿着嫁衣,自己走进王府。”
离去的路上,暮色彻底沉了下来。
苏晚雪攥紧袖中那只已经冷却的香囊,指尖嵌入掌心。
长廊两侧灯笼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拖得细长,扭曲,最终没入浓重的黑暗。
她忽然想起离京前,母亲含泪的嘱咐:“若不成便回来。”
回不去了。
从她踏入这座王府,从她制出那炉“四季轮回”,从那个男人看向她的第一眼起,
归路已断。
夜风穿廊而过,带来远处宴席未散的靡靡乐音。她仰头,看见一弯新月苍白地挂在飞檐角上,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而更深的夜,还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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