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晨光与画
一
闹钟还没响,苏芮溪就醒了。
窗帘缝里漏进一丝灰白的光,勉强能看清天花板上那道细微的裂缝。她盯着看了三秒——这是四年来每个早晨的固定仪式,确认自己还在这里,还在这个租来的、四十平米的一居室里,还在这个没有荣小华的世界。
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念华蜷成小小一团,一只脚丫从被子里钻出来,搭在她腿上。孩子睡得很沉,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淡淡的影子。苏芮溪轻轻把那只脚丫塞回被子,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心里某个地方跟着软了一下。
六点零七分。比闹钟早了八分钟。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光脚踩在地板上。老房子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已经熟悉每一块会响的位置,像跳格子一样绕开它们。厨房的窗玻璃上凝着一层水雾,她用指尖划开一道,外面天色正从深灰向鱼肚白过渡。河对岸的楼房亮着零星几盏灯,像还没睡醒的眼睛。
锅铲刮着锅底,嚓嚓嚓,是她每天清晨的固定背景音。平底锅里摊着两只鸡蛋,蛋黄圆滚滚的,蛋白边缘泛起焦黄的蕾丝边。另一个小锅里,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米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厨房太小了,转个身就能碰倒调料瓶,但她习惯了——或者说,她必须习惯。
“妈妈……”
软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念华抱着那只褪了色的兔子玩偶,光脚站在厨房门口,头发睡得翘起一撮,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怎么起来了?还早呢。”苏芮溪关小火,蹲下身把孩子连人带玩偶抱起来。念华把脑袋埋进她颈窝,晨起时特有的奶香混着睡眠的温度。
“梦见爸爸了。”孩子的声音闷闷的。
苏芮溪的手顿了一下,继续轻拍她的背:“是吗?爸爸在梦里做什么呀?”
“他在画画。”念华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点,“画了一条河,还有桥。”
“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
苏芮溪笑了笑,用鼻子蹭蹭孩子的脸:“快去洗脸刷牙,鸡蛋要凉了。”
她把念华抱到卫生间的小凳子上,挤好牙膏。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模糊——没梳头,眼角带着睡眠不足的淡青色,嘴唇因为干燥起了点皮。二十八岁,看起来像三十出头。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
早餐桌上,念华很乖地自己喝粥,小嘴吹着气,发出“呼呼”的声音。苏芮溪把蛋黄夹到自己碗里,蛋白掰成小块放进孩子的粥里——念华不喜欢蛋黄干噎的口感。
“妈妈,今天有美术课。”念华忽然说。
“是吗?想画什么?”
“画我们家。”孩子咬着勺子想了想,“要画妈妈,画我,还要画……”
话没说完,但苏芮溪知道后面是什么。她夹起一块腌萝卜,嚼得嘎嘣响:“好啊,那你要把妈妈画漂亮点。”
“妈妈本来就很漂亮。”
这话让苏芮溪鼻子一酸。她低头喝粥,热气扑在脸上。
二
七点二十分,出门。
苏芮溪肩上挎着两个包——自己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钥匙、钱包、手机、一包纸巾,还有半瓶没喝完的水;另一个是念华的卡通书包,粉色的,上面印着穿裙子的小兔子。她左手拎着垃圾袋,右手牵着孩子,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念华的外套——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转凉。
楼梯间里的声控灯不太灵敏,她得重重跺脚才亮。三楼的王阿姨正好开门出来,手里提着广场舞用的扇子。
“小苏送孩子啊?”王阿姨嗓门大,楼道里嗡嗡响。
“嗯,王阿姨早。”苏芮溪侧身让路。
王阿姨的目光在她和念华身上扫了扫,那种打量让苏芮溪后背绷紧。“唉,一个人带孩子真是不容易。我家那口子要是……”
“我们赶时间,先走了阿姨。”苏芮溪笑着打断,牵着念华往下走。身后传来王阿姨压低的声音——其实也没压多低:“……年纪轻轻守活寡,造孽哟……”
念华仰头看她:“妈妈,守活寡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王奶奶在念顺口溜。”苏芮溪加快脚步,“快走,要迟到了。”
走出单元门,清晨的空气带着点河水的潮湿气味。他们住在老城区,房子是九十年代建的,墙面斑驳,爬山虎枯了一半,还倔强地扒在墙上。小区门口有个早点摊,油条的香味飘过来,念华吸了吸鼻子。
“想吃吗?”苏芮溪问。
念华摇摇头:“妈妈说油炸的不健康。”
“偶尔一次没关系。”
“那……明天吃?”
苏芮溪笑了,摸摸孩子的头:“好,明天买。”
从这里到阳光幼儿园要走十五分钟。路过河边时,苏芮溪习惯性地往桥的方向瞥了一眼——就是那座桥,四年前荣小华连车带人冲下去的地方。栏杆已经修过了,新的不锈钢在晨光里亮得刺眼。她迅速移开视线,却感觉手心出了汗。
“妈妈,你看!”念华忽然指着河面。
一只白鹭站在浅滩上,单腿立着,长颈弯曲成一个优雅的弧度。晨光在它羽毛上镀了层金边。
“它在找小鱼吃。”苏芮溪说。
“它一个人吗?”
“可能吧。”
“它妈妈呢?”
“可能……”苏芮溪顿了顿,“可能去给它找吃的了。”
她握紧了孩子的手。念华的手很小,软软的,可以完全包在她的掌心里。
三
七点四十分,阳光幼儿园门口。
电动门缓缓拉开,穿粉色工作服的保育员阿姨站在门口,笑着和每个孩子打招呼。家长们的车在路边排成一列,有宝马,有电动车,也有像苏芮溪这样步行的。
“苏老师早!”门卫张大爷从窗口探出头。
“张大爷早。”苏芮溪笑着点头。她既是家长,也是这里的保育员——这是她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工作,既能照顾念华,又能有一份收入,虽然不高。
她把念华送到小(2)班教室门口。班主任李老师正在给孩子们发晨检牌。
“念华来啦!”李老师是个圆脸的年轻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今天真漂亮,发卡新买的?”
念华摸摸头上的草莓发卡,那是昨天苏芮溪在地摊上花五块钱买的。她点点头,有点害羞。
“跟妈妈说再见。”苏芮溪蹲下身,帮孩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妈妈再见。”念华凑上来亲了她脸颊一下,然后跟着李老师进了教室。
苏芮溪站在原地,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后,心里涌起那种每天都会有的、复杂的情绪——放心的轻松,和空落落的牵挂。
八点整,她换上保育员的浅蓝色工作服,把长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丸子头。工作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有洗不掉的颜料渍,但她熨得很平整。
上午的工作从打扫卫生开始。她负责二楼三个教室和走廊的清洁。拖把在瓷砖地面上划出规整的水痕,消毒水的气味有些刺鼻。窗玻璃要擦到透亮,不能有指纹;玩具要分类放好,缺角的积木要挑出来;卫生间的地面不能有水渍,防止孩子滑倒。
这些琐碎的、重复的工作,她做了三年。起初笨手笨脚,打翻过水桶,擦玻璃留下水痕,还被保育主任说过。现在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每个角落该怎么做。
“苏姐,帮我抬一下床好吗?”隔壁班的保育员小陈探头进来。午睡的小木床要搬出来消毒。
两人合力把十几张床搬到走廊上。小陈喘着气,抹了把汗:“苏姐,你力气真大。”
“练出来了。”苏芮溪笑笑。其实不是力气大,是知道怎么用巧劲——一个人带孩子,什么都要自己扛,慢慢就学会了。
十点钟,孩子们户外活动。她站在滑梯旁,眼睛盯着那些奔跑的小身影。念华在和几个女孩玩跳房子,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有个小男孩跑太快摔倒了,哇哇大哭。苏芮溪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检查他的膝盖。
“没事,只是红了。”她从兜里掏出创可贴——她随身总带着,印着卡通图案的那种,“要勇敢哦,贴上这个就不疼了。”
小男孩抽噎着,看了看创可贴上的小猪佩奇,点点头。
四
午休时间,孩子们都睡了。
苏芮溪坐在保育员休息室的角落里,面前摊开一个素描本。这是她一天中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四十五分钟。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画的是早上看到的那只白鹭,单腿立在浅滩上,背景是朦胧的晨雾。手有些生,线条不够流畅——她已经很久没认真画画了。
美术专业毕业时,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插画师,至少能靠画画谋生。那时荣小华说:“你尽管画,我养你。”说这话时,他眼睛里映着工作室暖黄的灯光,看起来真诚极了。
后来呢?后来他说:“画画能挣几个钱?找个正经工作吧。”
再后来,他说:“我压力很大,我们要为未来打算。”
然后他失踪了。连车带人冲进河里,连尸体都没找到。
笔尖一顿,在白鹭的羽毛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苏芮溪盯着那道痕看了几秒,轻轻用橡皮擦掉。不能急,素描最忌讳的就是急躁——大学老师总这么说。
她换了一支细笔,开始画羽毛的纹理。一根,两根,交错重叠,光影明暗。这个过程中,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和纸摩擦的声音。有时候她会想,如果不是怀孕,如果不是要养孩子,她现在会在哪里?也许在某个设计公司熬夜改图,也许开了间小小的工作室,也许……谁知道呢。
“苏姐又在画画啊?”
保育主任刘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保温杯。五十多岁的女人,眼角皱纹很深,但眼神很亮。
苏芮溪下意识想合上本子,又停住了:“随便画画。”
刘姐凑过来看了看:“画得真好。哎,我孙女学校要办手抄报比赛,你能不能……”
“没问题。”苏芮溪说,“您把要求给我就行。”
“那太谢谢了。”刘姐拍拍她的肩,在她旁边坐下,“小苏啊,有件事跟你说一下。”
苏芮溪放下笔。
“下周咱们园要和几个幼儿园搞联谊活动,园长说让你负责接待和物料准备。”刘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名单,你看看。”
苏芮溪接过纸。阳光幼儿园、彩虹幼儿园、星星幼儿园……她的目光滑到最后一行。
晨曦幼儿园。
手指忽然有些发麻。纸的边缘在轻轻颤动——不,是她的手在抖。
“这个晨曦幼儿园是私立的,条件很好。”刘姐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说,“听说他们园长要求高,咱们得准备充分点。你做事细心,交给你我放心。”
苏芮溪盯着那四个字。晨曦。荣小华失踪前一个月,好像提过这个名字。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抱着她说:“等我和晨曦那边合作成了,咱们就换个大房子。”
她当时问:“晨曦是什么?”
他含糊地说:“一个项目,说了你也不懂。”
后来她再问,他就岔开话题。
“苏姐?”刘姐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啊,好的。”苏芮溪努力让声音平稳,“我……我会准备好的。”
“那就好。物料预算我明天给你,你先想想需要什么。”刘姐喝了口茶,起身走了。
休息室里又安静下来。苏芮溪看着那张纸,晨曦幼儿园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两次。
只是巧合。全市那么多幼儿园,有重名很正常。
可是为什么心跳这么快?为什么手心在冒汗?
窗外传来孩子们醒来的喧闹声。她该去帮忙了。苏芮溪把素描本合上,那张白鹭只画了一半,永远停留在展翅前的静止姿态。
她站起身时,腿有点软。
五
下午四点,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
苏芮溪站在教室门口,把每个孩子亲手交到家长手里。“萱萱今天吃了两碗饭哦。”“浩浩午睡有点哭,可能想妈妈了。”“乐乐的手工作品在这里,别忘带了。”
她微笑着,声音温和,表情专业。没人知道她脑子里还在想着“晨曦”两个字。
念华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的默契。等其他孩子都走了,念华才背着小书包走出来,牵住她的手。
“妈妈,我今天画了我们家。”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画。
画上有三个人。左边是穿裙子的妈妈(画上了夸张的长睫毛),右边是扎辫子的自己(头上画了那个草莓发卡),中间是……
一个高高的、没有脸的人。只有轮廓,用褐色蜡笔涂满了。
“这是谁呀?”苏芮溪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爸爸。”念华说,“李老师说,爸爸在天上,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
苏芮溪蹲下身,把画仔细折好,放进自己的帆布包:“画得很好。回家妈妈给你贴墙上。”
“嗯!”
走出幼儿园时,夕阳正好。金色的光把街道染成暖色调,连河水的粼粼波光都温柔起来。她们经过那家“河畔微光”咖啡馆,玻璃窗上挂着今日特价的木牌。透过窗子,能看见老板江楠平正在吧台后擦杯子,侧脸在暖光里显得很柔和。
他没有抬头。苏芮溪也没有停留。
回到家,做饭,吃饭,洗澡,讲故事。念华睡着后,苏芮溪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从柜子顶层拿出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上有锈迹,打开时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几张电影票根,字迹已经模糊了;一个褪色的情侣钥匙扣;一支用完了的润唇膏,荣小华说她嘴唇干,总逼她涂;还有一本薄薄的素描本,第一页画着两个人的背影,肩并肩坐在河边。
她翻到素描本最后一页。空白页的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用铅笔写的字:
“晨曦的投资方约我见面,是个机会。但小溪怀孕了……怎么选?”
字迹潦草,是荣小华的笔迹。这是她在他失踪后整理东西时发现的,夹在一本旧杂志里。当时她看了很久,没看懂。现在再看,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睛。
投资方。机会。怎么选。
窗外传来远处的车流声,隐约的,像另一个世界的潮汐。苏芮溪把那张念华画的“全家福”摊开,放在铁皮盒子旁。画上的无脸男人,和素描本上的那行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对视。
她忽然想起早上王阿姨的话。
守活寡。
是啊,她在守着什么?一个可能早就死了的人?一段可能从一开始就掺了假的感情?还是只是守着那份不甘心,守着“万一他还活着”的渺茫希望?
手机在茶几上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周六回家吃饭,你张阿姨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见见。”
苏芮溪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她拿起铅笔,在那张“全家福”的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字:
“你到底在哪里?”
字迹很轻,轻得几乎看不见。
但问题很重,重得整个夜晚都沉了下去。
河对岸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城市逐渐入睡。只有她的窗口还亮着,像茫茫黑暗里,一颗不肯闭上的眼睛。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头,晨曦幼儿园的档案室里,一份写有“林荣”名字的家长登记表,正静静地躺在文件夹中。照片上的男人微笑温和,只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左眉尾有一道极浅的疤痕——和荣小华车祸前三个月,在厨房撞到橱柜留下的疤痕,在同一个位置。
夜还很长。
真相还在水底沉着,但有些气泡,已经开始往上浮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