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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金陵城,子时三刻。
雨敲青瓦的声音细密如蚕食桑叶,将整座城浸入一片湿冷的墨色里。窄巷深处,两道黑影踏着积水疾行,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人影已掠过数丈。
“这边!”宋时月拽住颜湛手腕,拐进更暗的岔路。他束发的银簪早已散乱,几缕湿发贴在颊边,衬得那张男生女相的脸在夜色中愈发苍白,“醉春楼的后门……我记得是在……”
话音未落,前方巷口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铁甲摩擦的锐响刺破雨幕。
颜湛一把将他按进墙角阴影里,另一只手已无声按上剑柄。剑未出鞘,杀气已凝成一线。
火光由远及近,一队披甲卫兵执灯巡过,灯笼上“东宫”二字被雨水浸得模糊。为首的将领在巷口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漆黑巷弄,最终挥了挥手:“继续搜!太子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脚步声远去。
宋时月松了口气,脊背贴紧冰冷的砖墙,低笑出声:“好险……我这颗脑袋,如今倒值钱了。”
颜湛没接话。她松开剑柄,掌心一片湿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目光却仍盯着巷口,直到最后一星火光彻底消失,才转回身。
“师哥,”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夜色,“你确定要藏身青楼?”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宋时月直起身,随手将散乱长发重新束起,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进骨子里的风流态,“太子的人搜遍客栈、民宅、甚至寺庙道观,却绝不会想到,我一个‘忤逆谋逆’的逃犯,敢躲在秦淮河最热闹的醉春楼里。”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塞进颜湛手心:“拿着这个,去找鸨母。就说……故人来访,求见秦姑娘。”
玉佩温润,在黑暗里泛着淡淡莹光。颜湛低头看了一眼,认出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着缠枝莲纹——这东西,不该出现在一个逃亡的幕僚身上。
“秦姑娘?”她抬眼。
“醉春楼新来的花魁,秦晚江。”宋时月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据说美得倾国倾城,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人说她是罪臣之女,有人说她是江湖奇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像叹息:“她那里,是太子手伸不进的地方。”
颜湛握紧玉佩,冰冷的玉石硌着掌心。她没再多问,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醉春楼的后门开在一条更窄的暗巷里,门前连灯笼都没挂,只门缝里漏出几线暖黄的光,混着丝竹声和女子娇笑,飘进湿冷的雨夜。
颜湛抬手叩门。
三长两短。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半张浓妆艳抹的脸探出来,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在她手中的玉佩上。
“谁介绍的?”声音沙哑,是年长妇人的嗓音。
“故人。”颜湛将玉佩递过去。
那妇人接过玉佩,对着门缝里透出的光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再抬头时,眼底的审视更深了:“等着。”
门重新关上。
雨还在下。颜湛站在檐下,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琵琶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夜。那时她还不是死士,贺晚江也不是花魁。他们躲在贺府后院的凉亭里,偷喝他爹藏了二十年的梨花白。
贺晚江喝醉了,趴在石桌上,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一笔一划地写:
“颜湛,等我不当贺家公子了,我们就去江南开个舞坊。你收钱,我跳舞。”
她那时说了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写的那行字悄悄抹掉,换成了:
“好。”
门又开了。
“进来吧。”妇人侧身让开,“秦姑娘说,只见你一人。”
颜湛踏进门槛。
暖香扑面而来,浓得几乎凝成实质,裹着脂粉、酒气和某种甜腻的熏香,呛得她喉头发紧。门在身后关上,将雨声彻底隔绝。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墙上挂着几幅俗艳的春宫图,蜡烛在壁灯里烧得噼啪作响。走廊尽头有楼梯,向上的木阶被踩得油亮,反射着昏黄的光。
“三楼,最里面那间。”妇人指了指,“秦姑娘在等你。”
颜湛点了点头,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她一步一步踏上楼梯。
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没,只有腰间银铃——那是贺晚江当年送她的,说“这样你走到哪儿我都能听见”——随着步伐发出极轻的叮咚声。
一声,一声。
像心跳。
三楼走廊更安静,两侧房门紧闭,偶尔传出暧昧的呻吟或调笑,闷闷的,像隔着一层水。尽头那扇门与其他无异,只门楣上挂了一串风铃,用红绳系着,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
没有声音。
颜湛在门前站定,抬手,却顿在半空。
她忽然不确定,门后等着她的,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又或者,是那个她花了三年时间试图忘记,却夜夜入梦的人。
风铃又响了一声。
颜湛闭了闭眼,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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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比她想象的大。
没有俗艳的陈设,只有一扇巨大的雕花木窗敞开着,窗外是秦淮河漆黑的河面,和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夜风卷着水汽涌进来,冲淡了屋内的熏香。
窗前站着一个人。
背对着她,穿着素白的长衫,墨发未束,瀑布般垂到腰际。身形高挑单薄,立在月光里,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竹。
听到开门声,那人没有回头。
“三年了。”声音很轻,带着某种玉石相击的冷清,“颜湛,你终于来了。”
颜湛的呼吸窒在胸腔里。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窗前的人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亮那张脸——
依旧是记忆中眉眼,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天真,多了几分锐利和苍白。鼻梁挺直,唇色很淡,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静静看着她。
没有面具。
没有女装。
只是贺晚江。
那个本该走仕途、光宗耀祖的贺家公子,此刻穿着一身素白长衫,站在青楼花魁的房间里,对她说:
“我等了你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你回来,我该问你什么。”
颜湛喉头滚动,终于挤出一个字:“……贺……”
“嘘。”贺晚江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在这里,没有贺晚江。”
他走向她,赤足踩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没有声音。只有腰间系的一串银铃,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响动。
叮咚,叮咚。
和颜湛腰间那串,一模一样。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目光从她脸上滑到腰间,落在那个褪了色的旧银铃上,停顿了片刻。
“你还留着。”他说,声音听不出情绪。
颜湛握紧了剑:“我……”
“宋时月呢?”贺晚江打断她,抬眼,目光直直刺进她眼底,“你把他藏哪儿了?”
他的眼神太锋利,像淬了毒的刀片。颜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门板。
“他……在外面。”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们需要一个地方藏身,太子的人……”
“所以你就带他来我这里。”贺晚江笑了,笑声短促而冰冷,“颜湛,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为了他,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人都敢利用。”
“不是!”颜湛猛地抬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根本不知道秦晚江就是你——”
“那你现在知道了。”贺晚江逼近一步,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所以呢?你是要带着他一起走,还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
“要留下来,陪我?”
空气凝固了。
窗外的秦淮河上,不知哪艘画舫忽然爆出一阵喝彩,琵琶声激昂如金戈铁马,穿透夜色砸进房间。
颜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曾盛满星子、如今却只剩下寒冰的眼睛,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细密的疼,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贺晚江,”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陌生,“当年我离开,是有苦衷的。”
“苦衷?”贺晚江挑眉,笑意更深,也更冷,“你是说,我娘给你的那三千两银票?还是说……”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动作温柔得像情人低语,眼神却锐利如刀:
“你急着去救的那个,快要被砍头的师哥?”
颜湛浑身一僵。
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很惊讶?”贺晚江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月光重新勾勒出他单薄的背影,“颜湛,这三年,我可不是只在这里跳舞。”
他侧过脸,半张脸浸在阴影里:
“宋时月当年因忤逆太子被判死刑,你连夜劫法场带他逃走——这件事,太子到现在还在查。而你……”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棂,双手环胸,目光像钉子一样将她钉在原地:
“你当年收下我娘的钱,不是因为你贪财,而是因为你需要那笔钱去打通关节,买通狱卒,安排逃走的路线。对不对?”
颜湛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我……”她哽咽,“我以为……我以为你恨我……”
“我是恨你。”贺晚江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恨你宁可让我误会你贪财,也不肯告诉我实话。我恨你宁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也不肯让我帮你。我恨你……”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恨你从来没想过,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走。”
窗外,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夜风更急,吹得他白衣猎猎作响,墨发飞扬。
颜湛看着他,看着这个褪去所有伪装、只剩下疲惫和疼痛的贺晚江,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三年,被困住的从来不止她一个人。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剑身映着月光,冷得像冰。
“贺晚江,”她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声音却稳了下来,“宋时月现在就在楼下,太子的人随时会搜到这里。你这里……安全吗?”
贺晚江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笑,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
“不安全。”他说,“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
他走向她,伸手,指尖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
“我可以让它变得安全。”
颜湛怔住了。
下一秒,楼下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鸨母惊慌的喊叫穿透地板:
“秦姑娘!不好了!官兵……官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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