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白描

作者:小盐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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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井骸骨


      南城入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半个月。

      城郊的废弃福利院旧址,被围挡圈了三年,野草疯长到半人高,踩进去能听见泥水裹挟着落叶的闷响。警戒线拉得老远,蓝红两色的光在雨幕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刺得人眼睛发酸。

      贺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站在枯井边,黑色作战服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狰狞的旧疤。雨珠砸在他的肩章上,碎成细小的水花,顺着肌理分明的锁骨滑进领口,他却像毫无知觉,目光死死钉在井底下。

      “贺队,法医初步勘验,三具骸骨,都是未成年人,年龄大概在五到七岁之间。”年轻警员小跑过来,手里的笔录本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井口的石板是被人撬开的,撬痕很新,应该不超过一周。”

      贺酌没说话,只是弯腰,指尖捻了一点井壁上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潮湿的腐殖土味里,混着一丝极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他皱了皱眉,把烟头吐在脚下的泥水里,碾了碾。

      “陈默呢?”他开口,声音带着被雨水浸过的沙哑,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让他滚下来,别在上面杵着装模作样。”

      话音刚落,井上传来一声轻笑,清清淡淡的,却精准地戳破了现场紧绷的气氛。

      “贺队骂人都这么别具一格,难怪市局的人都说,刑侦支队的贺阎王,是踩着嫌疑人的骨头爬上来的。”

      贺酌猛地抬头。

      雨帘里,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

      身形颀长,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被雨水打湿,却丝毫不影响他眼底的清明。他手里拎着个银灰色的工具箱,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与周围泥泞狼藉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幅被错放进凶杀现场的水墨画。

      男人没等贺酌开口,便抬脚跨过警戒线,步子不快,却稳得很,踩在湿滑的泥土上,白大褂的裤脚竟没沾半点泥星。他走到枯井边,低头看了一眼底下的骸骨,目光掠过那散落的骨头碎片时,没有半分常人的惊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

      “省厅派来的痕检专家,苏清晏。”男人主动开口,伸出手,指尖微凉,带着一股消毒水和试剂混合的味道,“听说贺队办案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是脾气差了点。”

      贺酌没握那只手。

      他上下打量着苏清晏,眼神里的审视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省厅空降的专家,他见得多了,一个个顶着高学历的光环,拿着放大镜看现场,说出来的话比卷宗还枯燥,净会添乱。

      “苏专家是吧?”贺酌扯了扯嘴角,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省厅是不是没人了?派个小白脸来凑数?这里是凶案现场,不是走秀台,穿这么干净,是怕沾了晦气,还是怕脏了你那身白大褂?”

      苏清晏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水珠滚落,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他没生气,反而弯腰,捡起了井边一块被忽略的碎石,放在指尖摩挲着。

      “贺队这话就偏颇了。”他声音依旧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痕迹不会因为穿着打扮就消失,反而,干净的衣着能避免现场被无关的纤维污染——不像某些人,叼着烟来查案,是想让烟头的DNA,混进受害者的生物检材里吗?”

      贺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周围的警员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贺队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办案方式,尤其是在现场。这新来的苏专家,怕是第一个敢在老虎嘴上拔毛的人。

      “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贺酌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几乎要将苏清晏笼罩在阴影里,“我不管你是什么专家,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现在,滚上去,等法医勘验完,再下来摆弄你的那些瓶瓶罐罐。”

      苏清晏抬眼,撞进贺酌沉得像墨的眸子里。

      四目相对,雨还在下。

      苏清晏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雨后天晴时,云层里漏出的一缕光。他没理会贺酌的威压,反而蹲下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动作行云流水。

      “贺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说着,指尖指向井底下的骸骨,准确无误地落在其中一具骸骨的肋骨处,“法医应该已经发现了,这具骸骨的第三根肋骨,有明显的锐器划痕,不是死后形成的。还有,骸骨的脚踝处,有骨质增生的痕迹,说明孩子生前长期被束缚。”

      他顿了顿,目光又扫过散落在骸骨旁的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那是十年牌,“那是十年前福利院的临时工工牌,编号0714。我查过档案,这个临时工,叫王大壮,十年前因为涉嫌拐卖儿童被抓,证据不足,羁押期间‘自杀’身亡。”

      贺酌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些信息,陈默刚刚才在对讲机里跟他汇报,这个苏清晏,只看了一眼,就全说中了?

      苏清晏像是没看到贺酌的错愕,继续说道:“还有,井口的撬痕虽然新,但井壁上有多层划痕,说明这口井,不止一次被人撬开。最重要的是——”

      他忽然俯身,将脸凑近井壁,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湿漉漉的泥土。片刻后,他直起身,指尖捏着一点极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碎片,放在掌心给贺酌看。

      “这是水溶性胶带的残留物。”苏清晏的声音,比雨声更凉,“骸骨被人用胶带包裹过,转移到这里的时间,应该在三个月前。而最近一周撬开井口的人,不是凶手,是——”

      他故意顿住,看着贺酌紧绷的下颌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是发现骸骨的人。”贺酌咬牙,替他说了出来。

      苏清晏笑了,这次的笑意,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切:“贺队果然聪明。”

      贺酌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发现自己看走眼了,这个苏清晏,不是什么绣花枕头,他的眼睛,比最精密的仪器还要毒辣。

      “你怎么知道这些?”贺酌沉声问,语气里的轻蔑少了几分,多了些探究。

      苏清晏没回答,只是将掌心的胶带碎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证物袋里,密封好。他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贺酌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贺队,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他看着贺酌,目光坦诚,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十年前的福利院幼童失踪案,是南城的悬案。现在骸骨出现,说明有人想翻案。而我们要做的,不是争论谁的方法对,是找出那个撬井的人,还有,当年把骸骨埋在这里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井上传来陈默的喊声:“贺队!骸骨旁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字!”

      贺酌和苏清晏对视一眼,同时抬脚,朝着井边的梯子走去。

      雨势渐大,打在枯井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井底的三具骸骨,在蓝红交替的警灯里,沉默地躺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被岁月掩埋了十年的,血淋淋的真相。

      贺酌爬在前面,黑色作战服的后背已经湿透,紧贴着脊背,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苏清晏跟在后面,白大褂的衣摆偶尔会蹭到贺酌的脚跟,两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直到爬到井口,陈默递过来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们没有错,错的是我们。”

      贺酌捏着证物袋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泛起了青白。他盯着那行字,眸色沉得像淬了冰,连呼吸都跟着沉了几分。

      苏清晏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行字上,镜片反射着冷冽的光。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南城连绵的雨幕。

      “贺队,你说,这张纸条,是谁写的?”

      贺酌没说话。他看着那行字,眼前忽然闪过十年前的卷宗。那起福利院幼童失踪案,当年的负责人,是他的老领导。而那个“自杀”的临时工王大壮,卷宗里写着,他死前,曾喊冤,说自己是替罪羊。

      雨,还在下。

      苏清晏的目光,落在贺酌紧绷的侧脸上,眼底的探究,又深了几分。

      他知道,这起案子,绝不仅仅是三具骸骨那么简单。

      南城的地下,藏着太多腐烂的秘密。而他们,就像两把刀,一把锋利,一把冷锐,终将剖开这层光鲜的表皮,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一挖出来,摊在阳光下,描一幅最真实的人间白描。

      井口的风,裹挟着雨丝,吹过两人的发梢。

      贺酌终于转过头,看向苏清晏。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审视。

      “苏专家,”他开口,语气沉了下来,“既然来了,就别走了。这起案子,你跟我一起查。”

      苏清晏挑眉,嘴角弯起一抹淡笑。

      “荣幸之至,贺队。”

      雨幕里,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撞。

      这一次,没有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只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连绵的秋雨中,悄然滋生。

      而那口枯井里的三具骸骨,正静静地躺着,等待着被揭开的,尘封了十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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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枯井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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