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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天
永安二十二年,大雪。
铜鹤衔烛,金龛生烟。
华庭宴饮过半,忽有近侍匆匆穿过长庭,衣袂浮动间,依稀瞥见青白细瘦的一双手。
皮肤薄得发透,像张浸了水的薄纱敷在纤长的筋骨上,左手腕一粒凄艳的朱砂痣,盈盈血珠子似的一点。
“谈二公子受苦了,”啪地一声,燕王容瞬搁下金杯,“大理寺里过一遭,换做旁人,只怕要被剥掉一层皮!”
丝竹之声微妙地一顿。
但听那人哑声道:“多谢殿下垂爱。这等小事还劳您亲自过问,谈萤愧不敢当。”
他站直身子,长发是乌缎、脖颈是泛着冷光的雪瓷,鬼气森森的,只是不像活人。
容瞬眼光在他雪白的颈子上一揩,勾唇:“本王费尽心思还你个清白,你愧不敢当,也是应该的。”
席间有人冷笑一声:“……清白?”
抬眼望去,恰是上科探花、礼部侍郎颜江雪。
他是繁花锦簇的容貌,七窍玲珑的心,奈何是个忠臣。
满朝忠臣就没有不想谈萤死的。
“燕王殿下是个慈善人,不忍见谈二公子受苦,但这慈心也当匹配一双明目。郑灼不过是在太傅寿宴上露了脸,平白就成了毒杀太傅的罪人;而谈萤一贯心狠手辣,又与太傅多生龃龉,他要是清白,漫天底下就没人不清白了!郑灼之死,只怕是一桩冤案!”
六殿下心惊胆战听着,生怕他把自己的项上人头说得不翼而飞,嘀嘀咕咕地劝:“哎呀颜大人……话也不能这么说……”
颜江雪没心思听他鸟叫:“六殿下,我这话难道有错?”
六殿下不叫了。
一时之间,殿中落针可闻。
谈萤掠了颜江雪一眼。
他那双眼睛寒浸浸的简直带死气,颜江雪被他这么一剜,脖子后头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此人容貌、言谈并行事手段,皆秉邪性。
谈萤心平气静:“大理寺已经结了案子,陛下亲自过目,颜大人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不如明日朝会以死相谏,方不负你碧血丹心之美名。”
六殿下脸都绿了。
“谈萤,你说什么疯话!”
再怎么不济也是个皇子,当众叫谈萤下了面子,不好收场。容瞬这才笑道:“罢了罢了,六弟,你跟他置什么气?”
又向谈萤一招手:“脾气这样大!过来,叫我好好看看。”
谈萤眼风不动声色向右首席一掠——也是个熟人,熟得不能再熟了。
废太子容瞻。
五脏六腑忽然就绞着劲儿疼了起来,谈萤微微弯下腰去,太疼了,什么都顾不得。
细白的一段颈子落在容瞬眼里,白得扎眼,这时候容瞬倾身要吻他,谈萤下意识往旁一躲。
等他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就白了。
容瞬盯着他笑。冷笑。
从前什么手段没玩儿过,人前人后,也没见谈萤惊弓之鸟似的,今日偏偏矫情成这样,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看着他眼底惧色一层层翻滚上来,容瞬故意拿膝盖顶开了他的腿:“怎么,非得在你旧情人面前办了你才老实?”
一只手沾了茶水,挑开衣摆探了进去。
谈萤吃不住疼,惨白着脸发抖,座上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哪儿有什么看不明白,明里暗里多少视线都黏腻腻落在他身上。
丝竹声嘈嘈切切地响,天地疾雨倏忽,像被密实地闷在瓮子里。谈萤狼狈地伏在案头,脸埋在臂弯里,细瘦的脊骨一瞬间绷紧了,薄衫子底下掩不住地颤抖。
半晌,容瞬慢条斯理抽出手来,调笑似的在他腰后拍了一把:“……知道要回来伺候我,自己弄过了?”
谈萤没说话。
他伏案仓促喘息着,一双眼睛浸透隐约的水光,凉森森的直泛鬼气。
老天偏爱,天大的屈辱落到他头上都轻于鸿毛,名门世家出身的公子,这样的羞辱,换做旁人非要一头碰死不可。
偏偏谈二公子能忍。
户部尚书周享亵昵一笑:“古有楚王好细腰,再观如今,谈二公子正得陛下青眼,可见古往今来,人间并无新鲜事啊。”
谈萤攥紧了案头冰凉顺滑的绸子,心里也冷水似的静了下来。
他不大拿自己当人,自然也很少拿别人当人,至于周享,在他眼里一样是畜生。
“周大人此言,是暗指在座诸位迎合今上喜好,谄媚逢迎,还是在说陛下昏聩暴虐呢?”
周享被他这样柔声细语地反咬一口,骤然冒了一身冷汗,酒气顷刻间全散了。
“谈公子……这话可不妥当,岂能用楚王与陛下相比?”
“哦?我还当周大人是不知者无罪,原来你分明知道楚王是昏君!”
一室死寂。
容瞬凝视他片刻,忽然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谈萤被打得偏过脸去,一言不发跪了下来。
柔顺乖巧都是装出来的,床上吃了多少教训,下了床还是一把硬骨头。
容瞬搓磨他这许多年也自有一套章法,冷笑:“谈萤,你闲话太多,还是去给太子殿下奉杯酒吧。”
谈萤心突突直跳,低眉顺眼跪着,忽的瞧见地毯是大片大片的锦绣团花,忍不住用指甲勾了勾桃红的绣线。
“殿下说错了,如今是前太子……宁王殿下。”
容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四弟,我竟是记岔了,怪只怪这古往今来的废太子,没几个活下来的呀!”
谈萤勾坏了地毯。
丝线绕在细细的指尖像一道血痕,他欲盖弥彰地丢回地上。
容瞻瞧见他的动作,像个坏了事的小绣娘。不像鬼;脸颊被灯色染的暖融融的,哪里像鬼?
容瞻眉目肖似先皇后,端的是风流俊美,帝子之中,独他容貌最盛。
“三哥说笑,”他拈着酒杯遥遥一敬,“我命大,侥幸活到今日,实是……天恩浩荡。”
席上琵琶狂扫,银瓶乍破,弦音铮铮一响。容瞬被他绵里藏针地一刺,脸色微变,一时又想把谈萤抓回来搓磨。
一抓就抓了个空。
定神一看,谈萤拎着小酒壶,已经凑到了容瞻面前。
容瞬冷冷盯了他片刻:养不熟的小白眼狼,没安好心的狐狸精,吃里扒外的小贱人……
在场众人或有对谈萤与前太子之间过往略知一二的,装模作样喝酒的喝酒、闲谈的闲谈,明里暗里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丢过去。
——这位谈萤谈二公子,当年是先太子容瞻的人。
永安二十年,容瞻失势,太子之位被废,谈萤二话没说就进了燕王府。
他那张脸果真是无往不利,换了个主子,照样如鱼得水。容瞻盯着他看了会儿,一颗心像被指甲一下下掐着,密密麻麻都是半月的血印子,忽然想:他瘦了。
谈萤斟酒,衣袖滑了半寸,手腕上层层叠叠束着绷带,隐约晕开一片血色。
容瞻眉心拧了起来:“大理寺丞的手笔?”
一杯酒斟满,谈萤飞快地收回手。
那伤口就被完全地掩去了,只有手腕的一点红痣半遮半掩着。
谈萤笑得言不由衷:“大理寺里走一遭,岂能一点儿罪都不受。”
容瞻定定忘了他片刻,不知为何那目光有些发冷。
天家子弟精于打扮,金银玉饰不一而足,唯独容瞻戴着一对低垂的黑曜石耳坠,反射寒光,显得他的神色也隐约不定的波动着。
……他怎么还戴着这个呢。
谈萤盯着那水滴似的黑曜石发呆,又低下头撕自己的袖子,尖细的十指绞着衣摆,骨节都泛青。
丝竹声又从四下飘飘摇摇地荡了起来,忽远忽近,一只小鬼手似的撩动着。
“其实,”谈萤攥紧了手指,小声几不可闻:“前年生辰的时候,我……”
淙淙如水的乐声忽然被抛入高空,琴弦铮然一响。
容瞻眼底原本松动的神情被这一声打醒了。
他低垂眼睫扫了谈萤一眼,紧接着指尖一勾,极为轻佻地拉开了他的领口。
谈萤眼睛遽然睁大。
有一瞬间他的神情几乎是难堪的,想要躲,但不知为何将自己钉在了原地,容瞻手中满杯的冷酒径直浇了下去。
谈萤哆嗦了一下,被酒水淋湿的锁骨和胸口一小片雪白的皮肤在烛火下泛着昏昧的光,从领口望进去,胸口和腰际都泛着大片的青紫和血痕,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包扎。
……被这样泼了酒,其实是很疼的。
高台上容瞬轻慢地笑出声,近处的臣子问:“殿下瞧见了什么有趣的?”
谈萤对上他的目光,浑身血液都凝滞了。
但听容瞬道:“我笑鱼游釜中,危在旦夕;飞蛾投火,不知死矣。游鱼、飞蛾皆是蠢物,死也罢了,可是人却不该如此蠢钝啊!”
是夜,京华大雪漫天,朔风如刀。
屋中灯火通明,依稀传来压抑至极的一阵喘息,空气中暗香幽幽地泛浮。
容瞬逞尽了痛快,将汗湿的鬓发一把捋开,目光从谈萤汗湿的脊背上一路滑下去——羊脂玉一般,美是极美。
“你本事的确不小。吕有思都撬不动大理寺丞那只铁手,你倒是能从他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
谈萤哀哀叫了一声,那动静跟小母猫似的,又咬紧了嘴唇不肯做声。
雪白消瘦的脊背在灯下泛着微光,从肩头一直到腰下都盖着细密的血檩子。
容瞬指尖一寸寸按着摸下去,语气温和而森然:“……我只奇怪,大理寺丞几时也学了这等磨人的手段?”
瘀血都在皮肉底下,十天半月化不开,是有心让他受疼受罪,但刻意地不伤根骨。
寻常手段,是打不成这样的。
谈萤想装死,被容瞬拎起头发扇了一巴掌。
白惨惨的脸上浮着鲜红的巴掌印,乌发里抬起一双幽黑的眼睛,对上容瞬的目光,他轻声道:“月诛华的主意,她那人……恶名在外,你也知道。”
。
“——真是从大理寺出来的?”
夜灯下,容瞻提笔。
他相貌随了先皇后,是一双凌厉风流的凤眼,极为俊逸貌美,灯华下愈发显得眉目秾丽幽深。
“宫里乔桥回话,是从养心殿抬出来的。”
容瞻笔尖微微一顿,并未搁笔,挥毫而下。
为利杀众生,以财网诸肉,二俱是恶业,死堕叫呼狱。
苏伤弦在窗前喂鹦鹉,喂的杏仁,自己一颗鸟一颗。
“燕王自诩聪明一世,聪明个屁!早晚要在谈萤身上栽个大跟头!美人计!空城计!仙人跳!”
众人心中一悚,都怕容瞻把他的漂亮脑袋切了送去投胎。
美人计。仙人跳。栽大跟头。
样样都对。
……这说的不是容瞻吗?
屋中一时静极,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容瞻仍是低头写字,待一句写罢,方才道:“我说月诛华几时生出一颗人心,刑讯之下连骨头都舍得没打断一根。谈萤那身骨,要是真进大理寺滚过一遭,死都要死几回了。”
说曹操曹操到,有客来访,来者一袭黑裙黑袍,戴黑帷帽,严丝合缝活脱脱一鬼魂。
她甫一见苏伤弦就笑开了花:“小乖,又长高啦!”
苏伤弦一生的短板都凝结在身高上,偏偏大理寺丞月诛华是个长年掏人心肝的孽障,见了这位美少年,自然也是要以言语剜其心肝。
苏伤弦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五光十色变幻无穷。
月诛华甚少见如此鲜艳之物,忍不住上手掐住他的脸:“再变一个,变个蓝的我看看。”
苏伤弦吐掉杏仁,叨了她一口,气急败坏地跑了。
容瞻:“他才多大,你少招惹他。”
月诛华不咸不淡地剜了他一眼。
“殿下,他不小了。谈二和他一般的岁数,已能把您和燕王兄弟几人耍的团团转。苏伤弦也该是懂事的年纪了——不过您要是日后只是养着他玩儿,别的一概不论,让他一直当个傻子也好。”
容瞻把不爱听的部分都漏了过去,只听见她说苏伤弦是个傻子,深以为是。
“他是哪天被带走的?”
问的是谈萤。
“上月廿五,至今十一日。李公公亲自提的人,”月诛华神色似有古怪,畏寒似的吁出一口气,“……我瞧他那神色,竟比受刑还怕。”
谈萤是燕王身边的红人,素来是个身娇肉贵的主,担了死罪下了狱却不见丝毫惶恐颜色。
奇观。
旁人下狱,或是惊惧求饶、或是抵死不认,谈萤跟个菩萨似的坐着,等。
月诛华拿鞭柄挑起他绝艳的一张脸,冷笑:“谈公子颇不畏死。”
谈萤确乎是悍不畏死,心平气和。
“生死不由人,怕也没用。”
谈吐之间轻微的热气拂过她的手背,月诛华简直被烫掉一层血皮,猛地抽回手,谈萤打量着她的反应,毫不意外,轻微而妩媚地一笑:“你……”
月诛华眼睛一眯,想先铰他的舌头。
忽有人通传:陛下身边的李公公到了,请谈二公子入宫。
——谈萤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张脸上屈辱、痛苦与恐惧一闪而过,然而千真万确只有一瞬——他垂下眼睫,须臾抬眼,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貌。
“有劳公公,”他的手绷得骨节青白,面上还是带笑,“代我谢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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