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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
蝉鸣是被装进玻璃罐里的,闷在七月流火的风里,撞得人耳膜发疼。
沈家老宅的院子里,那棵上了年岁的香樟树撑开半亩浓荫,细碎的光斑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筛下来,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像撒了一地碎金。空气里浮动着香樟叶的清苦和栀子花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厨房飘来的冰镇绿豆汤的凉气。
沈烬坐在香樟树下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一本线装的旧书,书页泛黄,边角被摩挲得有些发软。他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子里翻涌的情绪。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利落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书页上,却久久没有翻动。
不远处的葡萄架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少年清亮又张扬的笑闹声,像极了盛夏里最鲜活的注脚。
沈炽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水枪,正和家里的金毛犬“将军”斗智斗勇。他穿着一件亮黄色的运动T恤,黑色的运动短裤,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小腿,脚踝纤细,皮肤是被阳光晒出的健康的小麦色。他的头发微微汗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锁骨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将军!你再跑!你再跑我就把你的小饼干全部没收!”沈炽的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追着将军跑了两圈,额头上的汗更多了,索性把水枪往旁边一扔,直接扑过去,将那只肥硕的金毛犬压在身下,“看你往哪跑!投降不投降!”
将军呜呜叫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沈炽的脸颊,惹得沈炽又是一阵大笑,伸手挠着它的下巴:“好啦好啦,不欺负你了,给你小饼干吃。”
沈烬的目光落在沈炽身上,那抹亮黄色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灼得他的眼睛微微发疼。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和沈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沈烬比沈炽大两岁。沈家在这座城市里算得上是名门望族,父辈从商,家底殷实,老宅是祖上传下来的,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雅致,后院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种着荷花,此时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
按理说,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兄弟,应该是旁人艳羡的模样。可只有沈烬自己知道,他对沈炽的心思,早已偏离了寻常的兄弟之情。
这种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沈炽刚出生的时候,他第一次被父母抱到育婴房,看到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闭着眼睛,小小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指,那一刻,他的心里就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
或许是在沈炽长大一点,总是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哥哥”,不管他去哪里,都像个小尾巴一样黏着他,哪怕他偶尔不耐烦,沈炽也会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让他瞬间心软。
又或许,是在某个夏日的午后,他看到沈炽穿着白色的背心,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个画面,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沈烬不知道,他只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心思越来越浓烈,像藤蔓一样,在他的心底疯狂地滋生蔓延,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难眠。
他是哥哥,沈炽是弟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禁锢着他,让他不敢有丝毫的逾越。他只能把这份汹涌的爱意,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又一层的清冷和疏离,伪装成一个合格的哥哥。
“哥!你别老坐着呀!快来跟我一起玩!”沈炽终于把将军安抚好,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香樟树下的沈烬,他扬着下巴,朝沈烬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晃眼,“水枪给你!我们来打水仗!”
沈烬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炽的脸上。少年的脸颊因为刚刚的奔跑而染上一层红晕,像熟透了的苹果,眼睛亮得像盛满了夏夜的星辰,嘴角上扬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和稚气。
沈烬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很快垂下眼,声音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不了,我看会儿书。”
沈炽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几步跑到沈烬的面前,蹲下身,仰着头看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发顶,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沈烬的膝盖,温热的呼吸拂过沈烬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看书有什么意思嘛,”沈炽嘟囔着,伸手去扯沈烬的衣角,“哥,你都陪我玩一会儿嘛。爸爸妈妈都去公司了,家里好无聊啊。”
沈烬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他能闻到沈炽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这种味道,让他有些眩晕。他强忍着想要伸手揉揉沈炽头发的冲动,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马上就要开学了,”沈烬的声音依旧平静,“你高二了,该收收心了。”
沈炽的脸垮了下来,他松开扯着沈烬衣角的手,不满地哼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爸爸妈妈还啰嗦。”
说完,他站起身,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小声嘀咕道:“不玩就不玩,我去找将军玩。”
看着沈炽转身离开的背影,沈烬的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或许会让沈炽觉得委屈,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怕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再多看一眼,那份压抑在心底的爱意,就会冲破层层枷锁,汹涌而出。
他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和沈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蝉鸣依旧聒噪。沈烬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脑海里,全是沈炽刚刚灿烂的笑容,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张阿姨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碗冰镇绿豆汤,上面还飘着几片薄荷叶。
“大少爷,二少爷,”张阿姨笑着说,“天气热,喝点绿豆汤解解暑。”
沈烬站起身,接过托盘,道了声谢。
“二少爷呢?”张阿姨四处看了看。
“在葡萄架那边。”沈烬说。
“我去叫他。”张阿姨说着,就朝葡萄架的方向走去。
沈烬端着托盘,走到旁边的石桌旁,将两碗绿豆汤放在桌上。他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绿豆汤,冰块碰撞着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快,沈炽就跟着张阿姨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刚刚的那点不愉快,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
“绿豆汤!”沈炽眼睛一亮,几步跑到石桌旁,拿起一碗绿豆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哇!好凉!好甜!”
冰凉的绿豆汤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沈炽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吃到糖的小猫。
沈烬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也拿起一碗绿豆汤,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沈炽的身上。
沈炽喝得急,嘴角沾了一点绿豆,像个小胡子。沈烬看着,心里痒痒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了沈炽嘴角的绿豆。
沈炽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沈烬,眼睛里带着一丝惊讶。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烬的手指还停留在沈炽的嘴角,温热的触感,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能清晰地看到沈炽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蝉鸣,风声,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不见了。
沈烬的喉结滚动着,他的目光落在沈炽的嘴唇上,那是一双饱满的、微微泛红的嘴唇,看起来柔软又诱人。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低下头,吻下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指尖微微颤抖。
“嘴角沾到了。”沈烬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别过头,不敢再看沈炽的眼睛。
沈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然后嘿嘿一笑:“谢谢哥。”
他没有察觉到沈烬的异样,低下头,继续喝着绿豆汤,只是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点。
沈烬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他看着沈炽毫无防备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样也好,他想。
就这样,做一辈子的兄弟。
看着他笑,看着他闹,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
哪怕,这份爱,只能永远藏在心底,烧成灰烬。
张阿姨收拾完厨房,走了出来,看到兄弟俩坐在石桌旁,一个安静地喝着绿豆汤,一个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大少爷,二少爷,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菜。”张阿姨问道。
沈炽立刻举起手:“我想吃糖醋排骨!还有可乐鸡翅!”
沈烬看了他一眼:“少吃点甜的。”
“哎呀,偶尔吃一次嘛。”沈炽撒娇道。
张阿姨笑着说:“好好好,都给你做。”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香樟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笼罩着石桌旁的两个少年。
沈炽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说着他新认识的朋友,说着他喜欢的篮球明星。沈烬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蝉鸣渐渐稀疏了,风里带着一丝凉意。
沈烬看着沈炽兴奋的侧脸,心里默默地想:
这个夏天,好像格外的漫长。
又好像,格外的短暂。
他知道,开学之后,沈炽就要升入高二,而他,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高三的学业繁重,他能陪沈炽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可是没关系,他想。
只要能看着他,就够了。
夕阳慢慢落下,最后一点余晖,洒在两个少年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院子里的栀子花,还在静静地开着,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青石板上的碎金,渐渐被暮色吞噬。
蝉鸣彻底消失了,只有风,还在轻轻吹着。
吹过香樟树的枝叶,吹过少年的发梢,吹过那些藏在心底的,无人知晓的心事。
沈炽终于说累了,他打了个哈欠,靠在石椅上,看着天边的晚霞,感叹道:“好美啊。”
沈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边的晚霞像燃烧的火焰,绚烂夺目,却又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
就像,他的青春。
就像,他对沈炽的爱。
盛大而热烈,却注定,要烧成烬火。
沈烬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纸巾,轻轻擦去了沈炽嘴角不小心沾到的汤汁。
沈炽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哥,有你真好。”
沈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和温暖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四肢百骸。
他看着沈炽的眼睛,轻声说:“嗯。”
有你,真好。
哪怕,这份好,只能是兄弟之间的好。
哪怕,这份好,最终会被时光掩埋,只剩下灰烬里的温热。
暮色四合,星星开始在天边闪烁。
张阿姨已经去菜市场买菜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俩。
沈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哥,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沈烬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慢慢朝着后院的池塘走去。
池塘里的荷花,在暮色中亭亭玉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荷叶上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沈炽蹲在池塘边,伸手去够荷叶上的露珠,却不小心滑了一下。
“小心!”沈烬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温热的手掌,贴在沈炽的腰上,带来一阵灼热的温度。
沈炽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沈烬,眼睛里带着一丝慌乱。
沈烬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低声道:“站稳了。”
“哦,”沈炽低下头,小声应了一声,脸颊却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沈炽才抬起头,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哥,你看,那朵荷花好漂亮啊。”
沈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朵白色的荷花,在荷叶的簇拥下,悄然绽放,洁白无瑕,像遗世独立的仙子。
“嗯,很漂亮。”沈烬说。
风吹过池塘,带来一阵荷香。
两个少年站在池塘边,沉默着,各怀心事。
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像是永远不会分开。
可是沈烬知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就像盛夏的蝉鸣,终究会消失在秋风里。
就像燃烧的火焰,终究会烧成烬火。
他看着身边的少年,看着他清澈的眼眸,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
沈炽。
炽。
炽热的炽。
是他青春里,最耀眼的光。
也是他青春里,最无望的伤。
夜色越来越浓,星星越来越亮。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应该是父母回来了。
沈炽拉了拉沈烬的衣角:“哥,爸爸妈妈回来了,我们回去吧。”
沈烬点了点头,和沈炽一起,朝着老宅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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