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洁癖医生贴贴续命

　　接到出车任务时，易蘅刚收拾完洗漱包。距离交班只剩20分钟，他原本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街上没什么人，太阳刚在东边露了个顶，还没正式上岗，月亮模模糊糊挂在西边，下不了班。
　　易蘅跟随护士坐上救护车，一边拨通求救者的电话，一边问道：“120怎么说的？”
　　“患者26岁，在省博物馆古籍修复室通宵工作后，突发低温症，原因不明。他说自己的体温可能很快会低于32度，让我们做好抢救准备。”
　　“听起来他很了解自己的身体，甚至懂医。”
　　“懂不懂医不好说，对工作是真的热爱，专门嘱咐我们，抬他走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别碰修复台上的东西。”
　　易蘅挂掉无人接听的电话，问道：“他低温就会颤抖，一边颤抖一边还在工作？”
　　“可能他沉迷工作，没当回事？打电话的时候好像已经不颤了，有些僵，估计体温已经很低了。”护士抱歉地看向易蘅。
　　易蘅再次拨通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叹口气，突然想起前些天接到的一个年轻病人，加班途中突发心梗，救护车赶到时，人已没得救了。
　　“易医生，别想那么多。”护士敏锐地察觉到易蘅的心情，她已在急救工作多年，经验比易蘅丰富得多。“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她轻声安慰易蘅。
　　易蘅点点头，打起精神，冲她笑了笑。他在网上搜出省博物馆值班室的电话，打过去和门卫沟通片刻，让他找一件棉大衣，或者棉被，去古籍修复室救人。
　　“我不知道这事儿啊！整个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门卫吓得声音都在发抖，着急忙慌地找衣服。
　　“你别慌，不要随意移动患者，有任何情况给我打电话。”他语气镇静，一字一句地嘱咐门卫。

　　等他挂掉电话，车里便安静下来，气氛显得有些沉重。
　　一旁闭目养神的担架工伸了个懒腰，开启了新话题：“易医生在急救中心轮多久？”
　　“两个月。”易蘅答道。
　　“那只剩不到一个月了，快要熬出头了。急救环境多变，易医生有洁癖，待着太难受。”
　　护士赞同地点点头，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易蘅的手上，那里永远戴着医用手套。
　　“对不住。”易蘅下意识地把手朝里缩了缩，察觉到姿势太紧绷，又佯作轻松地抬起手，调整了一下脸上的口罩。
　　“没什么对不住的，有洁癖挺好，我也有一点洁癖，可能在医院工作的多多少少都有一点。”
　　“谢谢。”易蘅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的友善和包容。
　　“易医生的洁癖大概什么程度？比如家里多脏你会受不了？”
　　“我对灰尘和污渍还算耐受，对人比较敏感，受不了汗液、体味、皮屑。”
　　“那你竟然选择学医？”
　　“我对血肉的容忍程度很高。”
　　担架工和护士面面相觑，正要追问几句，车子忽然转了个急弯，上了个缓坡，接着很快刹住。
　　“到了！”司机喊了一句。
　　闲聊到此为止。车上所有人都一脸肃然，易蘅打开车门，率先跳下去。

　　门卫已等候多时，迎上易蘅，带着众人朝电梯方向跑，喊道：“我已经给他盖上棉大衣和棉被了，但我觉得没用！”
　　一行人进入电梯，易蘅擦擦额头上的汗，忍着心里的不适，问道：“他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吗？”
　　“差不多，只能哼哼几声。”门卫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我已经把空调改成暖风了，这大夏天的，谁能想到他会被冻坏啊！他最近跟疯了似的，天天加班，我就说他这样下去肯定出问题！”
　　“空调凉气不至于让人失温，他可能有别的病。”易蘅说道。
　　门卫“啊”地一声，瞧了易蘅一眼，说：“他……他不会有事吧？”
　　易蘅正想安慰他两句，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于是所有人屏气凝神，马不停蹄朝古籍修复室走。

　　古籍修复室藏在偏僻的角落，几乎需要穿过整个走廊。
　　易蘅跑出了一身汗，并且知道身边的人全都出了一身汗。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心里刺刺的、痒痒的，很想找一块冰捏住。
　　“就是这里！”门卫指向不远处的一扇木门，来了一个急刹。
　　易蘅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忽视洁癖带来的不适，专注在眼下的急救任务上。
　　“怎么这么冷？”担架工一边喊着，一边推开了门。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陈旧气息，冷气扑面而来，冻得所有人一哆嗦。
　　易蘅身上的毛孔瞬间收缩，汗毛倒立。
　　“他之前到底把空调设得多低？”护士惊道。
　　易蘅摇摇头，心说：这不是空调的冷气，更像久不见阳光之地特有的阴森之气。
　　他快步走到房间中央，轻轻掀开棉大衣，露出求救男子惨白的脸。男子蜷缩在地上，整个人僵得不能动弹，但目光相当明亮，像一只小兽。他定定地望向易蘅，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似的。
　　易蘅与他对视，用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指贴向他颈部的脉搏。
　　凉，凉得刺骨。凉到这种程度，怎么可能还保持清醒？
　　不正常，他不正常。
　　易蘅皱起眉头，怔怔地望着低处的男子，一时竟不知怎么办。
　　“易医生？你愣着干嘛？”护士在身后喊了一句，拿来一支加温的生理盐水溶液，蹲在男子身边，慢慢注射进去。
　　易蘅仍望着男子。他发现男子的眼神变了，从热切变得不满。他发出极轻的哼声，似乎正在努力说话。
　　“你想说什么？”易蘅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易医生！”护士急道，“他脉搏怎么样？你摸半天摸了个啥？”
　　易蘅连忙答：“脉搏偏弱，但很平稳。”
　　他放下手，用拇指轻轻搓了下触碰过病人的手指，说：“他没昏迷，很奇怪。”
　　“管他奇怪不奇怪，赶快把他送医院去！”
　　易蘅点点头，俯身去搂男子的后背，谁承想，那男子忽然凝聚全部力量挺了下脖子，在易蘅的手越过他面前时，猛地叼住了易蘅的手套边缘。
　　“他能动？”护士震惊道。
　　易蘅没说话，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担架工经验最丰富，是现场最淡定的，他凑近瞧了瞧，说：“易医生，他是不是希望人碰碰他？”
　　说完，不等易蘅回答，他就把手贴在了男子脸上。男子看起来真的好了一些，眼睛滴溜溜地转，冲担架工眨眨眼，似乎是表示赞许。不过他的嘴巴越发紧了，死死咬着易蘅的手套。
　　护士懵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说着也把手贴在男子额头上。男子眼皮微微颤动，感激地望着护士，然后瞪了易蘅一眼，牙齿磨了磨易蘅的手套，示意他也加入这场人体取暖行动。
　　易蘅紧张得屏住呼吸。救人要紧，救人要紧，救人要紧。他在心里默念三遍，接着心一横，把手套摘了，将手覆在男子的脖颈处。

　　皮肤触感并不滑腻，只有刺骨的凉。易蘅像是握了一块软绵绵的冰，寒意窜进掌心，顶开所有细小血管，朝全身蔓延。
　　那感觉，好像他把对方体内的寒气吸过来了似的。
　　易蘅打了个顫，抬起手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掌心。
　　下一秒，地上的男子忽然窜起，像只小狗一般，将易蘅扑倒在地，头埋进他怀里。
　　易蘅惊呼一声，浑身汗毛倒立，说不出的难受。他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推开男子，心跳如鼓。
　　“你恢复了？”易蘅相当惊讶。
　　男子喘着气，点点头，低声说：“你好热，你是不是姓易？”
　　“！！！”易蘅瞪大眼睛望过去，已被当下层出不穷的怪事搞到头昏脑涨。
　　一旁的护士、担架工、保安全被吓到了，上来扶起男子和易蘅，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咋回事啊？你好了？”护士拿耳温枪再次测了下男子的体温，已经接近36度。
　　“真好了啊！不行不行，肯定有问题，还是得去医院。”护士征询地望向易蘅。
　　易蘅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呢喃道：“对，要去医院。”
　　“好的好的，去去去，毕竟是我把你们叫来的。”男子摆出一副很配合的样子，好像他并不需要去医院，全是为了配合医生护士。
　　护士狐疑地看着他，有点犯嘀咕，凑近易蘅说：“这人怎么有点邪门？”
　　易蘅早觉得他邪，闻言说道：“赶快回医院吧。”他搓了搓手，感觉到掌心的寒意还没有消散。他拿出酒精擦了擦手，又换了副新手套。
　　男子此时也不需要担架了，甚至主动帮担架工拿着东西，率先出了门。
　　一行人谁都跟不上他的节奏，只能满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古籍修复室的大门嘭地阖上，修复台上，浸泡书页的液体结了一层冰。随着室温回升，冰面越来越薄，呲地裂出一道痕。
　　冰面下的书页有些被火灼过的痕迹，朱砂模糊成一团，已经无法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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