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到江南岸

　　“老张！来搭把手！这边卸货了！”
　　“哎，来了！”

　　春意刚发，码头上忙忙碌碌。
　　往来卸货的工人吆喝，下船的人搜寻着家人。商人们寒暄问候，话里有话。船家核对好钱数，杆子一撑，离了岸。
　　靠近船只停泊处，一众人马穿着富丽，整齐排列，盯着河道。为首的人一袭天水碧，站的笔直，正和后面的人讲话。

　　“韦公子就快到了，大家都注意点，别看错了没接到人。”
　　“碧水姑娘，这次的大人什么来头啊？居然麻烦您亲自走一趟。”
　　“看来今儿码头看着不是很忙啊？巡视还有时间打听消息呢？”
　　“哪里哪里，大部分河道的冰化了，这两天码头忙着呢。那小人就先接着巡查去了。”
　　河吏忙行了个礼，急匆匆跑去维持码头的秩序。

　　春日的风好，杨柳青垂，碧草如烟。稍微一吹，就被扬到水中。顺着河流而下，在水波中起伏，碰到船歇下脚。
　　“少爷此番进京，再见不知得到何时，小人还得跟您再叮嘱一番。”
　　“尚书夫人与小姐同父异母，但情比亲姐妹。当年尚书大人与她情投意合，无奈家中想大小姐嫁到韦家化解难处，小姐代嫁才圆了这一对有情人。前些日子夫人听说姊妹去世派人前来，得知您如今处境，趁机传信到了韦家要人，这才有了这一遭机遇。”
　　中年人看着少年从水中捡起一片被水洗涤过的新叶，放到桌上的茶杯旁，靠窗而坐。面前的人正看着茶杯发呆，菘蓝色的衣服因为濯洗而有些发白。
　　“京城如何，老头子不甚了解，但尚书夫人确实还如当初一般。因为进京的缘故，小姐的身后事小少爷无法在场，但请放心，夫人也已妥当安排了。”
　　“齐叔，辛苦你了，一把年纪还陪我长途奔波，娘的事情也麻烦你了。”

　　韦皎瑧说着就要跪下，齐叔连忙伸手打住。
　　“诶呦使不得使不得，老头子我啊要折寿的。我看着小少爷长大的，这些哪里辛苦？韦府上下待您如何我心里都清楚。要是小姐知道您脱离苦海了，也会为您高兴的。”
　　韦皎瑧停了几秒站起，朝着齐叔行了个礼：“齐叔的照顾皎瑧无以报答，只能祝您平安康健，安度晚年。”
　　“小少爷不必朝老头子行此大礼。可惜我一把老骨头，不能一直在京都，只希望小少爷啊，在尚书府日后一切顺心。”
　　“齐叔放宽心。再说，也不会比在韦府过的更难了。”韦皎瑧手摩挲着杯子，不觉自嘲。

　　水流逐渐变得更加激烈，没有一会儿就被打回，如此反复。摇桨的声音变弱，码头的喧闹被越扯越近。
　　“哎，你们讲不讲理啊？昨天还说托的怎么今天就不成了？”“你看看今天这个人数，我要运也没地方啊……”
　　“岸上注意，靠岸了！”船夫喊着。
　　一声碰撞——船到了。

　　“少爷，京都的码头可比江南热闹多了！”
　　韦皎瑧慢慢走下船，应着蒙尘对街道的感叹。
　　“嗯，京都嘛。”
　　行李不多，蒙尘拿着竟还想凑到不远处的争执人群旁看热闹。
　　韦皎瑧看着他东一望、西一跑，嘴角微扬，刚想叫住他，便见蒙尘猛地转身跑来。
　　“少爷，这边好像是尚书府的车马！”
　　蒙尘跑到他身边，“我刚刚已经和领头的说过了，她去和船家结完工钱就来，我们先过去。”
　　韦皎瑧点点头，跟在蒙尘身后，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在船上怎么不待在船里，喜欢坐在船夫旁边？”
　　“少爷，这可不能怨我。齐先生人虽然好但是看着实在凶的很。”
　　蒙尘作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在他面前呆不下去。再说少爷和先生谈话，我在不是很奇怪。”
　　“齐叔确实对你挺严格。”
　　“可能是因为我是被夫人从街上捡去的吧。”
　　“齐叔只对他认可的人高要求的。”
　　“！这样的吗？那少爷我是不是……”蒙尘听罢，叽叽喳喳又吵了几分。
　　“别激动，安静些，碰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碧水和船家结完工钱，引着韦皎瑧上了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韦皎瑧看了一眼还在上车的碧水，不料碧水直接和他对视。
　　“公子见谅。我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碧水，码头离府上还有些距离，只能先委屈委屈公子了。若是按照年纪看，我还稍长公子几岁。”
　　“无妨，若是让姑娘走回去，那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碧水上了马车坐下，闻言轻笑了声。
　　“尚书府不像别的府邸，十分简单。夫人和尚书大人情投意合，二人喜结连理后并未纳妾。府上有一位少爷，名叫澄明，与您年纪相仿，不过性格肆意张扬，平时最好骑马玩乐。”
　　“到了府邸，我会领着公子去见夫人。随行物品则直接搬去房间，跟着您来的书童一同前去，熟悉府中道路。”
　　“有劳碧水姑娘了。”

　　碧水不言，指尖轻掀帷裳，目光掠过街市，笑意收敛。
　　“京都不似江南，各家虽非同宗，私下子弟间却来往繁复。天子脚下绝无等闲之辈。尚书府能保公子安富，但同辈种种，无由插手。一旦涉及，其中门道复杂，碧水须得多嘴提醒一句。”
　　话音未落，便闻车外士兵呵问：“掀帘检查！”
　　碧水伸手拨帘，含笑颔首：“各位辛苦！尚书府碧水，奉夫人之命接人，后面跟着的也是尚书府的。”
　　检查的士兵盯着一旁低头不语的韦皎瑧，碧水感受着气氛，眉已经微微皱起。

　　“没问题，”士兵挥手向马车前的人道，“放行。”
　　“多谢各位。”
　　韦皎瑧拱手微躬，依旧不去看士兵，一双眼睛却波澜起伏。
　　碧水放了帘，补充道：“这一支属于城中金吾卫。如此行事，除了本身实力强劲之外，还与其统领是魏家人有关。我朝如日中天，但太阳本就存在阴影，公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车夫扬起马鞭，马蹄踏在石板，清脆的响声打在黑色城墙上，扩散消失在叫卖声中。两旁高楼，乐声说书、歌舞投壶，混杂着公子哥儿的劝酒肆笑。

　　“到了，公子请。”
　　韦皎瑧谢绝碧水伸出的手自行下车，抬头便见金字大匾和两只石狮。
　　码头到城中行了半日，道路有的泥土飞扬，有的石板已碎，而尚书府门前道路平坦宽阔，好在进门之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奢靡辉煌。
　　回廊不见金丝织锦，倒是多竹有水，造景留白还有几分江南韵味。

　　“尚书大人是喜欢江南吗？我看府中陈设风格不像京城。”
　　“老爷怕夫人思乡，皇帝封官赐府邸时便择了江南人士布置。”
　　碧水头也不回，伸手推开面前的门行礼：“夫人，韦公子到了。”
　　韦皎瑧闻言慌忙行礼：“姨母。”
　　一阵香气扶起韦皎瑧，眼前之人五官和他母亲七分相似，脸却要更红润，一双眼含情流转，炯炯有神。
　　韦皎瑧想起娘死前握着他不舍的模样，尽管克制，眼中还是泪花翻涌，有了一分孩子的无措。

　　“夫人小心别哭伤身子，不然老爷回来又该担心了。”
　　薛凌清拿帕子拭脸：“太高兴一时没忍住。皎瑧，你姨夫这两天在外，等他回来了我再带你见他。我有个孩子，叫澄明，与你年纪相仿，应该能聊到一块。”
　　说到此处，薛凌清颇感疑惑，扭头询问身边的侍女：“晚照，澄明还没过来吗？”
　　“夫人，刚去请了，少爷还没回府。”
　　“澄明还没回来？”薛凌清眉头一皱，“把大门给我关了，今天晚上都不准给他开门。叮嘱他今日有事切莫贪玩，仗着他爹不在又出去耍。”
　　“抱歉皎瑧，下次我逮到这小兔崽子了带来给你赔罪。今天时候也不早了，你一路舟车劳顿，早些回房休息吧，我也不留你了。”

　　月色如水，衬得台阶也柔和了几分。院子里竹影婆娑，蒙尘拿着衣服出房间：
　　“少爷，还不睡吗？小心晚上着凉。”
　　韦皎瑧摇摇头：“睡不着。蒙尘，你先进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那少爷你注意点。”
　　蒙尘把衣服递给韦皎瑧，进屋关门：“唉，少爷刚失去至亲，孤身一人，伤心也是人之常情。紧绷这么久，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老天爷啊，好好待我家少爷吧。”说罢，朝着窗外的天作揖。

　　韦皎瑧坐在廊前，眼神涣散，风吹竹叶，从面前划落。一双细长龟裂的手伸出，抚摸叶上细长的绒毛。夜色苦愁人。
　　耳边传来叶子被踩的声音，韦皎瑧停下动作，确认周围没有异常，警惕地靠近发出声响的地方。
　　竹林漆黑，借着房内的光，脚下道路依稀可以辨认。韦皎瑧还没走多深，就看见一个年纪相仿的身影。周围没有地方可以遮掩，二人就这样在小径中打了个照面。
　　来人高他不少，身穿锦袍，细绢纯白，和衬月色，却是身型展开，颇有攻击性。高挺的鼻梁上，眼清澈明亮，微微上扬，眉头紧促。
　　韦皎瑧瞧他一身华贵，料想就是姨母口中的表兄，遂颔首致意，转身离开，留他一人原地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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