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白杨

　　绿皮火车带着轰鸣声，驶入这片银装素裹的喜马拉雅山脉。

　　岑尔裹紧羽绒服，脸颊贴着冰冷的车窗。窗外，是被白雪覆盖的无垠荒原，湛蓝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白云缭绕在巍峨山峰的顶端，风景是壮阔的，却也带着寂寥。

　　车厢里混合着酥油茶的暖香和旅客们带着各种口音的谈笑。她手中的相机开着镜头盖，屏幕上显示着删除的确认界面，方才对着雪原一气呵成拍下的大段空镜，回看后，被她毫不犹豫地删了个干净。

　　光影是僵死的，构图毫无生气。画面传递出的仅有透心的冷和无边的空，捕捉不到一丝丝生命的脉动。这跟在城市里拍的那些堆满了硬盘的枯燥素材有什么区别？

　　她依旧找不到她想要的感觉。

　　电脑屏幕上名为《闪耀的星》职业纪录片最新一期的策划案已经被她来来回回改了无数次，软件里一排废弃版本像对她无声的嘲弄。

　　这部纪录片一经播出，反响极佳，作为主策划兼此项目制片人，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可现在，脑子里塞满了杂乱无章的文字、镜头脚本……感觉像一锅煮过头又溢出锅沿的粥，糊在炉边，脏污不堪，早没了食物的美味，只剩下恶心与黏腻。

　　岑尔骨子里刻着焦虑。她怕变故，向来习惯手里攥着至少三期的存货。如今只剩一期，那份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扼住了喉咙。

　　思绪拉回几天前。

　　手机嗡地震动起来，是她的直属上司兼好友陈静发来的消息：【给你批了假，出去走走吧。换个环境，给脑子透透气。一天到晚闷在工位上，灵感只会溺死在你的焦虑里。】

　　办公室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冰冷刺眼，夜色中高楼林立，车流喧嚣如同背景噪音，无孔不入。

　　瓶颈期压的岑尔喘不过气，曾几何时，她靠着细腻的观察和打动人心的故事使节目在网络崭露头角，但现在，她的灵感源泉似乎彻底枯竭了。

　　剪辑出的画面空洞乏味，写出的故事千篇一律。她找不到那个能瞬间击中人心，让观众与之共振的情感锚点。

　　快节奏的生活与工作带来的疲惫感席卷着她的身心，她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或许，真的该停一停了。

　　解锁指纹锁，推开家门，岑尔踩上了门垫，玄关感应灯瞬间亮起，暖黄光线下，地板铮亮，钟点工下午刚来过。她换鞋的动作小心翼翼，避免将鞋直接踩踏在地板上，换好的高跟鞋整齐地放置在室外鞋柜里，又从室内鞋柜拿出她毛茸茸的拖鞋。

　　岑尔的家，物品严格分区归位，干净整洁到可以直接当做高端房地产的样板间。作为典型的都市白领精英，岑尔的时间表精确到分钟，效率是她的本能，也是焦虑的温床。

　　她脱下大衣挂在门口半洁净区域处，明天钟点工会将它送到干洗店清理。

　　朝浴室走去时，瞥见餐厅岛台旁洗净后随手放置的咖啡杯，那是钟点工唯一的疏漏。

　　岑尔眉心微蹙，快步上前，用纸巾隔着将其摆回柜子。她性格里的井井有条近乎偏执，轻微的凌乱足以引发内心的警报。

　　有洁癖的她，绝不允许任何脏污被带回家，即便只是下楼倒垃圾，她回家后也要洗一次澡才肯触碰家里的一切。

　　洗浴完吹干头发裹着浴袍坐在沙发上，岑尔打开邮箱，快速处理了几封晚间的工作邮件，在回复的间隙，已经取消了未来一段时间的的果蔬生鲜配送预约。

　　她习惯于将一切事情以最高效率解决，杜绝任何意外延误的可能，这是她抵御焦虑的盔甲。然而此刻，这套完美系统出了问题，来自工作上的那份无处安放的烦躁感，正堵在她心头。

　　岑尔一只手用梳子细细梳着平常精心保养过的头发，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打开手机软件搜索着旅游推荐，屏幕的光映亮她茫然的脸。指尖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一个个地名掠过眼底。

　　忽地，她顿住了。

　　“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来一趟西藏。”——中国国家地理文旅。

　　配图是一张布达拉宫的照片。宏伟的宫殿静立在雪山环抱和如镜的湖水之间，红墙白壁倒映在清澈的湖面，山顶环绕着纯净的白云。

　　她看见厚重的历史在这里沉淀，无声的信仰在这里生长，她感受到一股平静的力量透过屏幕传递过来。

　　一瞬间，一个念头闪现，在更接近天空的地方，在极致的纯净与静谧中，也许就能洗涤净内心的混沌？

　　她渴望剥离耳膜里被城市钢铁森林灌入的嘈杂声，她想重新找回对世界最原始的感知力。

　　她需要一次出走。一次逃离与自我的放逐，去寻找失落的答案。

　　于是，岑尔踏上了这班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前往西藏。

　　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细密的雪被疾风吹成横飞的白色幕帘，风景变得模糊氤氲，车厢内外巨大的温差让玻璃结满雾气。岑尔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用手抹开眼前的一小片地方。

　　这一小块区域，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透明窗口，还带着她的指纹。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举起相机将镜头凑近了这个小窗口。

　　就在这一刻，列车正高速通过一个几乎隐没在风雪中的小点。

　　是白杨的岗亭。

　　列车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变为震耳欲聋的响声。白杨停下踉跄的脚步，站稳身体，习惯性地整了整制服领口和袖口。即便身处这无人之境，保持仪容仪表也是刻入骨子的习惯。

　　他面向铁轨，背对岗亭小屋，挺直腰背，如同扎根在雪地里的一株劲松。

　　风雪变得更加猛烈，撕扯着他的衣角，冰粒打在他的防寒面罩上，但他像脚下生了根，稳稳地站在雪地里，他的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望着着那即将驶过的火车。

　　火车头裹挟着风雪轰鸣而至，大地都在随之震动。

　　车头呼啸着与他擦身而过的前一刻，白杨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端紧贴帽檐边缘，向着飞驰的列车，向着他守护的这条铁轨，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就在白杨抬手敬礼的刹那间，岑尔的镜头透过那个小小的，带着雾气的窗口，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定格的一秒。

　　仿佛命运之手悄然按下的快门。

　　高速运动的车窗边框像一个天然的画框，将画面圈定在其中。画面中央，只有那笔挺的黑色制服和荧光标识与身后岗亭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在铺天盖地的白与灰中，如此孤单，又如此坚韧。

　　风雪是动态点缀，巍峨山峦成了背景幕布，他是整个画面凝聚的焦点。火车奔涌向前，风雪席卷而过，唯有他，像一颗树，伫立在雪山之中。

　　她本想拍下一座高山，却拍下了一座比山更高的山。

　　“哗啦——”

　　她脑中一层厚厚的冰融化成水，掩盖在下的记忆浮现出来。

　　记忆深处的一个文章，在这个瞬间被想起。

　　是《白杨礼赞》。

　　茅盾先生笔下那迎着风雪，倔强挺立的白杨树，象征民族不屈脊梁的白杨树。眼前这风雪铁路旁挺拔敬礼的护路员，不正是这样一株扎根于天地间的白杨树吗？

　　这种无声的，动人心魄的画面这不正是她跋涉千里想要寻找的带着生命力的故事吗？这这种深深扎根于大地，在极端环境中执着的守护，屹立不倒的生命力。

　　那个挺拔的身影已被飞驰的列车远远抛在身后，迅速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几乎看不清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风雪尽头。

　　就在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瞥之间，一个新的，充满力量的答案，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这条承载无数梦想的天路背后，那些沉默的，如同铁轨下的基石，扎根于风雪冻土深处，以青春守护着这条铁路的无名者们。

　　这些雪域高原上的“白杨”。

　　记录这些守护天路的人们，就是她想要讲述的，属于这片高原的故事。

　　岑尔深吸一口气，心中盘旋许久的茫然被驱散。她打开电脑，快速在键盘上敲打，新的策划案标题跃然而出。

　　“天路守护者”

　　紧接着，岑尔拨通了陈静的电话：“我想到了新的策划案灵感，但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持续不断地打在脸上。白杨裹紧厚重的黑色制服和荧光马甲，将防寒面罩又拉高几分，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湖的眼眸。

　　他站在岗亭外，脚下是被雪冻得坚硬的地和枯草，向他身后看去，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终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山脉，只有铺天盖地的灰白。

　　青藏铁路沿线每隔一公里便设有一个值班岗亭，这是其中之一。白杨的工作地点，是一间坐落在铁轨旁、如同火柴盒般的单间小屋。墙壁单薄，不能完全挡住零下十几度的酷寒。里面只容得下一张简易床、桌凳，以及必备的工作设备和养护工具。

　　他瞥了一眼腕表，巡查时间到了。

　　白杨转身带上装备，再次踏入风雪，沿着轨道，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远方。

　　冻土极易随气温变化沉降变形，是这条高原铁路最大的隐患，白杨熟悉这段铁轨的每一寸，他动作利落娴熟，探听着铁轨下可能存在的隐患，检查着每一段护坡网格和排水设施是否被冰雪堵塞。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这条蜿蜒向无尽天际的铁轨。寒风刮着裸露的皮肤，像粗粝的砂纸打磨着，他早已习惯这些，只是手上传来的刺痛提醒着他，冻疮又发作了。

　　这就是白杨的日常，日复一日。是雪域亘古的沉默，是火车疾驰而过的短暂喧闹，是周而复始的巡查与维护。

　　孤独，是这里最不值一提的事。白杨的目光扫过茫茫雪原，每一个坚守在此处的人，都深知这条铁路的分量，它不仅仅只是钢轨和枕木的延伸，它结束了西藏不通铁路的历史，是连接内地与藏区经济文化的血脉，更是承载着无数人通向希望与梦想的天路。

　　“GPS信号丢失，正在尝试重新连接。”

　　“当前信号不佳，请驾车至开阔地带。”

　　“因天气原因信号中断，建议暂停行驶等待恢复。”

　　车载屏幕的提示不断闪烁。岑尔开车赶往机场，准备接应摄影组同事时，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窗外白茫茫一片，密集的雪粒被狂风裹挟着击打车窗，发出沉闷的声响。视线缩短至仅几米远，仪表盘灯光忽明忽暗。

　　为躲开突然出现的野牦牛，岑尔急打方向盘，车轮打滑冲出公路，深陷在积雪中。她紧握方向盘踩油门尝试前进，车轮只在雪面上空转。车内异常安静，四周唯有引擎轰鸣与窗外风声。

　　看来无法抵达机场了。岑尔从包中取出手机，想联系租车公司和同事现在这情况，却发现手机因为低温，直接关机成了一块板砖。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风雪肆虐看不清前路。身处郊外且遇到过野生动物，她不敢贸然下车。

　　岑尔欲哭无泪。

　　这次旅行纯属临时起意，她还没来得及办理卫星手机。现下后悔已迟。她迅速拿出化妆镜和车内存放的发光板，摆在前后车窗下，又将缠在脖颈上的红围巾取下。

　　车窗开一小缝，红围巾一半夹在车内一半露在窗外飞舞，她寄希望于路过的车辆或二十四小时巡逻队能快点发现这里的情况。

　　车像被塞进了冰柜里，岑尔只敢短暂启动引擎取暖几分钟后就关闭，以免一氧化碳中毒。

　　油表指针逼近红线时，焦虑与恐惧几乎将她完全吞噬，她只能不停用大拇指指甲掐着自己的其他手指指腹，意图用痛意使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岑尔觉得自己要完蛋了的时候，窗外突然刺入一束晃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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