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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浦怀糕
承平三十二年的钱塘江,笼在朦胧烟雨里,潮声翻涌不曾停歇,初听有些烦人,不过时间久了,在京城三十年的顾青崖也渐渐习惯了。
水汽弥漫天地,凉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吹散了夹杂着的酒气和沉水香,带来丝丝凉意。雅间内,明角灯照得亮如白昼,映着满桌的越州青瓷和美味珍馐,众人推杯换盏,聊的不亦乐乎。
坐在主位的赫然就是如今的浙江总督,顾青崖。今日他宴请一众官员,端的是一派喜气洋洋,和睦非凡。
顾青崖斜靠紫檀椅里,赤色云纹官袍的袖口随意卷了两折,露出皓白的手腕。
一只斗彩酒盏拿在手中把玩,也不肯喝下去,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席间每一张面孔。
这些脸,连同他们的履历、师承、姻亲、乃至见不得人的阴私,早在他离京前三日,就由锦衣卫的千户大人誊抄成册,递到了他的案头。
倒不是他顾青崖有这么大的脸面,实在是为皇上办事,才有的特权,方便他更好的打开浙江的局面。
浙江布政使徐年康,五十四岁,严阁老门生,家中三房妾室,去年在西湖边新置了一处别院养了两个扬州瘦马,歌舞一绝。
按察使赵汝明,四十九岁,清流出身,却有个侄子在扬州做盐引生意。参议、佥事、知府,每个人的底细他都清清楚楚。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席末。最不起眼的一个人,按理来说他的官位完全不够格来到这宴席,还是顾青崖特别钦点。
李潇浦。
二十九岁,承平三十二年中二甲第七名进士,江业的弟子。同年分到河道衙门,七年未动,至今还是个从六品都事。
娶妻江业之女江晚,成婚三年,尚无子嗣,只有一寡母李氏。
资料就这些,干巴巴几行字。一眼就能看到底,因着江业他才想要看看,那个砍头之前还在念叨着治水的小官,教出来的弟子可有他的半分风骨。
可如今看来,希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李潇浦实在是太不起眼。
李潇浦坐在最靠门的位置,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浆得挺括,袖口有磨损后细密的针脚。
他吃的很少,仿佛是有人在里面下了毒,只在面前那碟龙井虾仁动了两筷,便搁下了。倒是和河道衙门的旧识陈主事,相谈甚欢。
“魏宁兄,昨日勘验的闸口,那木桩的腐损……”李潇浦声音压得极低。
魏宁摆摆手示意他,“这是宴请,莫谈公事。”
“不止木桩,”李潇浦的声音越来越快,“夯土层有裂,若汛期水势大,怕撑不过半月。”
“那得赶紧报上去修缮。”魏宁脸色一沉。
“已拟了条陈,明日就递。”李潇浦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不知道这新来的总督是个什么性情,好不好说话。”
魏宁小心的瞄了一眼正在接受徐年康奉承的顾青崖,说道,“人看着倒是好说话,可银钱……怕是不好批。”
顾青崖支着下颌,指尖扣在桌面上。他耳力极好,那些零碎的字句,“水位”“夯土”“银钱”,都不曾错过。
和那些谈论哪条船上的花娘唱曲最好听,哪家布坊的丝绸最受欢迎的官僚们格格不入。
飘进耳中,拼凑出一个连赴宴喝酒都要忧虑河事的大公无私的河道官形象。
只是顾青崖并不喜欢,七年了,还在为几根腐木、几处裂缝操心。也未免太过不成气候,加上穿出来的官袍都如此落拓。
顾青崖垂眼,杯中酒液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他在京中见过太多清贫自守的官员,开场总是粗茶淡饭,清流名士忧国忧民,怒斥奸臣当道,贪官污吏横行。
待御史弹劾的折子一上,锦衣卫抄家,一个个清官哭爹喊娘,从后堂抬出十几箱不明财物,炒出十几个美人。
这个李潇浦,是忧国忧民的清官,还是装得更深些的蠹虫?
“顾大人此番南下,陛下寄予厚望啊。”徐年康已是第三回敬酒,圆胖的脸上堆满笑纹,手中酒杯举得恭敬,“改稻为桑,利国利民,下官等定当竭力配合。”
顾青崖笑了笑没接话。他想起临行前夜,师父在密室见他。
“青崖,”师父的声音苍老而凝重,“浙江是严阁老的钱袋子,也是陛下的眼珠子。你这差事要办好,但不能太好。”
他当时跪坐在蒲团上,脊背挺直:“弟子明白。”
不能太好,意思是,改稻为桑要推行,但不能逼出民变,要把钱收到皇上的手里面。
但是只有半年时间,根本不可能在不生民变的情况下,和平改稻为桑。
浙江省总督听起来是一方封疆大吏,权力滔天,实际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顾大人?”徐年康试探的声音将他拉回。
顾青崖抬眼:“徐大人言重。本官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还要倚仗诸位。”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是绍兴二十年陈的花雕,入口醇厚,后劲绵长。
既然顾青崖给了这个面子,也表示强龙不压地头蛇,不会让徐年康难做。本地的官员自然是喜气洋洋,赵汝明立马提议,“光在这吃饭有个什么趣儿,我们不如去下面的游船上听听雅乐……”
一说到这里,徐年康也赶紧搭腔,力邀顾青崖一起去欣赏欣赏,欣赏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
顾青崖刚要开口,李潇浦忽然站起身。动作有些急,带倒了手边的木筷。筷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响,在众人的吵嚷中并不明显,却让临近的几位官员望了过来。
其他人也纷纷看过了,一直注意他的顾青崖自然也不能例外。
李潇浦弯腰拾起筷子,在袖口擦了擦,才转向主座,躬身长揖。
“下官家中有些琐事,恐需先行告退,还望大人恕罪。”话说得板正,字字清晰,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暴露了那点不惯于应酬的窘迫。
想来是听到了他们说要去游船,想要赶紧脱身离开。按理来说,七品小官走了也无所谓,
顾青崖没立刻应声,其他人也不敢越俎代庖开口,气氛就这么尴尬下来。
顾青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醋鱼,白玉般的鱼肉上淋着芡汁,一入口顾青崖就后悔了,难吃,怪不得都没人动这条鱼,到席末都还是完整的。
李潇浦维持着躬身,不曾起来。
“急什么?”顾青崖开口,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这才酉时三刻。钱塘夜潮将至,赵大人邀请诸位游船,李大人不看看再走?”
席间有低低的笑声,自然知道这是在排暄李潇浦。
谁都知道,李潇浦这种穷官,根本就没有游船打赏的银子,到时候与其面对羞臊,不如直接推脱离开。
李潇浦维持着姿势:“我家娘子胃有旧疾,时常夜中饥饿。下官需带些吃食回去,晚了,怕是……”
话没说完,但意思明了。
“啧,”盐运司的刘同知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李大人倒是体贴。”
知道他素来爱拿人取笑,李潇浦像是没听见,只又朝顾青崖的方向揖了揖:“耽误诸位雅兴,实在惭愧。”
顾青崖盯着他看了两息,这人脊背弯着,姿态恭敬,可那垂着的眼皮下,眼神却平静得很,没有讨好,也没有羞愤。
我要离开,不是因为我没钱,我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跟你们同流合污。只是我夫人胃不好,我要给她带吃的,所以得先走。
无趣。找的借口也是无趣。
顾青崖忽然失了兴致,摆摆手:“既然如此,本官也不便强留,去吧。”
李潇浦走了。其他人也应徐年康、赵汝明之请下去游船了,顾青崖不知何故没有去,只是让其他人玩得开心,所有的花费今天他全包了。
自然落下一个慷慨大方,与人和善的美名。
徐年康落在最后,又拉着顾青崖说了好些“仰仗”“配合”的套话,才被随从扶着下楼。
顾青崖没急着走。
他踱到窗边,把所有的窗户都推开。冷湿的风灌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楼下,马车陆续驶离,官员们勾肩搭背,踉踉跄跄,没有一点文人风骨。
他看见李潇浦,那道青色的身影没去车马处,反而转身又进了望江楼的门。
不多时,雅间门被轻轻推开。
李潇浦去而复返。
他朝顾青崖的方向微微躬身,算是行礼,然后走向主桌。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已被小二收走大半,只正中那碟桂花糕还剩下三四块块,洁白莹润,嵌着金黄的糖桂花,孤零零地搁在瓷碟里。
“劳驾,”李潇浦唤住正在收拾的小二,声音温和,“将这糕包起来。”
小二愣住,下意识看向顾青崖,都已经吃剩的还要打包?这可都是官老爷啊。实在不行去楼下让他们另做一份再包起来。
顾青崖听见了。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那碟残糕上,眉梢一挑,觉得这李潇浦真是有意思,
专门去而复返,是因为没看到他下楼吗?
“李大人,”他开口,声音在空下来的房间,显得格外清晰,“就剩这几块,也值得特意回来包?”
他离开窗边,官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响。站在李潇浦,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杯盘狼藉的圆桌,还有残羹剩饭。
“不如让人重新给你做一份,打包带走。小二……”
“不用了,”李潇浦开口阻拦,“我家娘子最爱吃甜食,吃起来没个忌口,大夫嘱咐千万不能多食,三块正好。多了,她又要贪嘴,夜里该难受了。”
他说得自然,仿佛顾青崖不是他的陌生的上司,而是一个普通的友人,一点边界感也没有。
顾青崖忽然笑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手撑在桌沿,“李大人,”顾青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玩味的恶意,“三国时有个典故,叫‘陆绩怀橘’。说是那陆绩六岁作客,主人赐橘,他藏了三枚在怀中,被人发现了,他说想要回家献给母亲尝尝。传为美谈。”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李潇浦的脸。
“今日李大人宴席散后,专程折返,只为包走这几块残糕,归家奉与夫人……”顾青崖拖长了音,笑意更深,“不知百年之后,史书上会不会也记一笔,潇浦怀糕?”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讽刺了。陆绩怀橘是孝,你李潇浦怀糕是什么?是真爱妻,还是装模作样,沽名钓誉?
雅间里安静得可怕。连小二都屏住了呼吸,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李潇浦沉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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