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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程玦的婚结得很低调。
那时他事业有成,手底下创办了一个基金会,跟着项目团队东跑西跑,上山下海,无所不能。
就是性格怪了些。
可能是因为是个左撇子,不是都说左右脑思维不同吗?程玦就是典型。
他话少,小事不说话,大事一个“嗯”,再大点的事儿,一句话安排,一个眼神过去,底下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公司里的员工对他又敬又怕,外界也对他褒贬不一,但总归褒多贬少。对于公司,他主张上四休三,六险一金;对于基金会,他将捐款细分到毛,去向透明。
甚至不要一分钱管理费。
大众说他是人民企业家,本公司员工说他脑子瓦特了,其他公司员工则不然,他们主张少吃咖啡拌拼好饭,共筑健康精神世界,幻想人物自然会消失。
只有他的妻子知道,他是个好人。
对,是个好人。
在创办软件VisionShare时,大家都不看好。
一是,这款软件受众小,让盲人使用求助?大街上盲人少之又少,而且既然都盲了,为什么不和家人住呢?
“如果是独居盲人,无亲无故,或者自己独立在外生活呢?”程玦回应,“人们不愿意上街,说明路有问题。”
二是,这款软件,让盲人注册成为“求助者”,健康人注册成为“志愿者”,又有多少正常人愿意浪费时间,到头来一分不得?
三是,公益软件,运营成本谁承担?
很快,公众被打了脸。
这款软件上市几个月,注册盲人超10万余人,注册志愿者超50万余人……
全程由该科技公司自负盈亏。
……
“「C0815」正在求助!”
“「C0815」正在求助!”
“「C0815」正在求助!”
汪子真一抹口红,瞟了一眼书房里的程玦,说道:“手机响。”
“嗯。”
这是“VisionShare”软件的大厅消息,当盲人用户需“求助”时,求助消息便会随机分配给几位志愿者。增加了求助效率,同时避免志愿者过多受到消息干扰。
显然,这位求助者被分配给了程玦。
求助者的头像是个毛绒小挂件,通体白色,四只爪子全黑。这缝得真是好,仔细一看,活像只小猫眯眼笑,向外吐舌头。
程玦看了一眼,挂断了。
“呦,怎么不接呀,”汪子真看也不看他,接着补妆。
“不接,有别人接。”
“行,多余问一句,”汪子真一背包,“行了我走了……对了,下午你带你女儿去医院,别找我。”
程玦身子微后仰,静静看向她。
汪子真也双手抱胸,看向他:“我要和女朋友去约会,很忙的……也是,你这种单身人士也理解不了。”
话音刚落,手机又响。
“「C0815」正在求助!”
“看来这位盲人朋友还真是跟你有缘啊,接吧。”汪子真做出个“请”的手势。
电话接通,一张白净的脸显出。
这人眼睛漂亮,像那种刚化了冰的潭水,深邃又明亮。眼睛一霎,眼眸一转,潭水便仿佛丢进颗石子,水纹漾开,漾出那眸子。
他霎霎那双盲眼,水波微动,光是眼帘一抬一垂,便知这人有多美。
长得真好看。
真牛叉。
汪子真看到了,也忍不住“啧啧”两声,点点头,却在那人远离屏幕的一瞬,“嘶”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那人右脸颊,一道触目惊心的疤。
从内眼角起,压过颧骨,横跨整个右脸,最后收于耳根处。这疤深深嵌入皮肤,一条深沟凹入,看一眼,便忍不住皱着眉移开眼。
像是在国画上泼了碗墨。
可惜。
汪子真皱眉想着。
无论五官多好,横着这么来一刀,再好看的人也被毁了。这青年看着也就上大学的年龄,顶着这张脸走在街上,蹦跶的孩子也要被吓哭。
没等她惋惜两秒,一道机械女声传来:“你好,我是一位声带受损患者,请问遇到什么了?”
汪子真:“……”
只见程玦掏出另一部手机,疯狂打字,“啪嗒啪嗒”几声后,点击文字转语音:“还在吗?”
汪子真撇了撇嘴。
这货又在抽什么风?
只听电话那头,那人重重地咳了两声,语气沙哑:“我……之前下楼的时候,滑了一跤,现在伤口好像有些发炎了……”
这人说话中气不足,面色发青,嘴唇发白,估计是个常年体弱,病痛缠身的人。
“点两下屏幕,转成后置摄像头。”
那瞎子照做。
只见那膝盖满是擦伤,几处流了黄白色的脓血,顺着伤口留下,沾上了浅色的裤子。
发炎了,很严重。
“拿碘酒,纱布,电话先通着,一会我教你用。”
“纱布?”那人问道
“需要,伤口会跟布料磨擦。”
瞎子点了点头。
家里没纱布,他便先拿来碘酒,在这个网名叫「荷塘月色」的志愿者的指示下,把膝盖消了个毒。
完事后,碘酒盖子拧上,他疼得吁气。
不一会儿,瞎子抹了抹额角渗出的汗,说道:“行,谢谢了,那我先……”
“你先去买纱布,视频先挂,待会打。”
瞎子挑了挑眉。
他明显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低声说话,又像是翻阅报纸、文件时,纸张磨擦声,他问道:“你那边,不方便?”
“我在工作,方便。”
“噢……”瞎子意味深长一笑。
程玦朝凑过来的汪子真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接着在手机上打字道:“把裤子拉到大腿,我再看看。”
机械女声平静地读出这句话。
有种莫明的喜感。
汪子真一笑,觉着这话,莫名有种变态装纯良,豺狼扮羔羊的感觉,要是换成程玦本来的声音,又冷又正经,可能还真不会往那方面想。
视频里头明显愣了愣。
下一秒,那青年带着病气笑道:“啊,行啊。”
“可能磕紫了,往上拉一点。”
“好,听你的。”青年的声音悠悠的,嶙峋的指节覆上裤角,一寸一寸地往上卷,边卷还边问:“怎么样?”
这条腿苍白如纸,皮肤上布满了疤痕,狰狞不堪,怵目惊心,令人不觉皱眉。这疤痕陈旧,覆在身上有些年头了。
程玦隔着屏幕抚摸。
他面不改色,眼中波澜不惊,像是已经见了这副场景千万次。
汪子真觉出他的不对劲儿,正要上前细看,却见他伸手抽了三张餐巾纸,摁在了自己口鼻处,再一看,一抹红从白纸下透出。
汪子真:“……”
汪子真:“噗”
抽纸声音不小,透过手机传到青年耳里,他脸色发青,估计是误会了什么,正要把裤角放下来,忽然手一顿,嘴角一扯,停了下来,问道:“还要再往上吗?”
语气轻佻,与方才判若两人。
句尾微微上扬,仿佛一寸羽毛,语音一落便随着风缓缓飘落心头,挠得人心痒痒。
程玦没回应,算是默认。
“我这裤子有点紧,”青年笑道,“最多只能提到这儿了,要不直接脱吧,方便你看,嗯?”
“……”
程玦喉结一滚,立马捂住屏幕。
下一秒,电话那头一声笑,电话挂断了。
“嘟嘟”两声,VisionShare发来封号通知——您好,您由于在与盲人用户通话中,发表不当言论,现对您的帐号进行永久封禁。若需申诉,请在【通用】模式中联系客服,感谢谅解!
汪子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玦:“……”
汪子真笑得停不下来。
让他嘴欠,看腿看得流鼻血,犯浑被当成流氓给举报了,自作自受。只是……老板因涉黄被员工封号,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平息,汪子真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咳咳,怎么着,看上了?”
程玦盯着手机屏保发呆。
“刚刚那位看着真不错,眼睛好看,声音好听,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就是……啧,可惜,”汪子真凑了过去,“不知道和你那个前男友比,谁好看……”
程玦和汪子真结婚了。
他有前男友,她有现女友。
年少时,程玦和那人正值热恋期,腻腻歪歪,连参加期中考试结束回去,走到巷子口了,都得往后一绕,去给那人买一串糖葫芦。
用纸包好,夹在书包的最外侧,然后轻轻拉上一半拉链,就这么把书包背在胸前——不让糖葫芦沾了灰尘,也不会被书挤碎。
那时他俩真好。
好到每次同学们一聚,有人有意无意地提及,都会得到一片“哇”“啊”“诶”。
只是没人见过那人。
那人是个盲人,程玦上学时,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工作很多年了,书没念几个,和程玦窝在幽暗的小巷里。
等再一聚时,他俩已经分了。
汪子真回过神来,见程玦仍盯着手机屏保,她眯眼一看——屏保上是一个满脸病气的人,斜坐在床头,被子上摊着一本书,拇指张开抚摸书页。
那书纸页泛黄,没有一个字。
是本盲文书。
“这人不是……”汪子真皱着眉。
程玦点点头。
照片虽有些模糊,那人脸却清晰,带着淡淡的微笑,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深入皮肤,滑过右脸。
他静静地坐在手机里。
数年如一日。
他爱他,他也爱他。
汪子真曾经问,那时二人那么要好,程玦白天边打工学看书,晚上边看书边打工,就为了给瞎子治病,怎么到最后就分了?还分得干脆利落。
其实原因很简单。
那年那天,程玦回来,卧室门“砰”地一声关上,也没吵醒床上的瞎子。那瞎子静静卧在床上,身上满是新伤、旧伤。
没几块好肉。
像是浪花拍在岸上,拍出白色的泡沫,定睛一看,那浪花里不知何时,卷进了几瓣血红的花瓣……
“不恶心吗?”程玦的声音异常平静。
瞎子笑:“你回来了呀。”
“我要你的解释。”
“解释?”瞎子笑容更灿烂,泪水却从眼角滑落,被那凸起的疤拦了会儿,最后聚成一团,在下巴处滴落,他说道:“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他摊开双手,一副坦荡的样子。
做的事却恶心。
程玦眼中满是火,心却被火烧得疼,在分开之后,一次次应酬时,他喝得烂醉,喝得胃像是要撕裂,一年一年的酒,就渐渐把火浇没了。
剩下一摊灰烬。
他回答汪子真:“没钱,我就走了。”
汪子真:“呵,没钱就抛弃人家,觉得人家拖累你了?渣男!”
她是带着玩笑的意味说的,他们二人多少年的朋友了,平常说话不拘谨,尽情互怼,畅所欲言。
掰扯了这么两句,时间了差不多了。
汪子真看了一眼表,最后再捋了捋头发,回头一笑:“行了老公,我女朋友得急了,拜拜。”
门“砰”地关上。
手机屏幕还亮着,那人还笑着。
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衬出他下巴的影子,映在脖子上,显得他锁骨上边那一小块皮肤,更加白了。
仿佛当年,按摩店外。
月光洒下,洒落在刀柄上,又顺着刀面缓流向刀锋,最后,落在刀尖上,连同着那块尖锐一起,抵着青年的脖颈。
刀柄被握在程玦的手上,那是他和俞弃生第一次见面。
“别叫,”程玦的声音哑得不像话,“钱,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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