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之中

作者:下月寻欢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祂在我颅中低语


      县城接连出现无头男尸,死者间毫无关联。
      作为专案组刑警,我通过触摸残留物读取记忆的能力,发现所有死者生前都去过城西废弃工厂。
      最后一次读取记忆时,我看见自己站在工厂中央,举起了手中的刀。
      而面前跪着的,正是我最好的兄弟。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转头望去——另一个“我”正微笑着走来。
      ---
      雨下得没完没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县城头顶,把天地都浸成一片湿漉漉的灰。雨水顺着老式居民楼斑驳的外墙淌下,在墙根汇成浑浊的细流,空气里弥漫着雨水也冲不散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李响从第三辆警车上下来,雨靴踩进路边的积水洼,冰凉的水立刻灌了进去,他眉头都没动一下。
      现场在一条老街的背阴处,两栋楼之间狭窄的缝隙。警戒线已经拉起,惨白的塑料带子在潮湿的风里微微晃动,像一条垂死的蛇。线外挤着些不愿散去的居民,裹着臃肿的外套,伸长脖子,交头接耳,脸上混合着恐惧、兴奋和一种近乎贪婪的好奇。闪光灯偶尔亮起,又被穿着藏蓝雨衣的同事呵斥着制止。
      他弯腰钻过警戒线,积水被踩得哗啦作响。县局的老赵迎上来,脸色比天色还难看,递过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个皱巴巴的烟盒。“李队,还是老样子。”老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凌晨清洁工发现的,吓得不轻。”
      李响接过袋子,没急着打开。目光越过老赵的肩膀,投向那片被防水布勉强遮盖的区域。布的一角被风吹开,露出下面一小块湿漉漉的水泥地,颜色深得发黑。旁边排水沟的铁栅栏上,挂着几缕暗红色的、粘稠的东西。
      “身份?”他问,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刚确认,刘建军,四十二岁,本地人,开出租的。社会关系简单,没听说跟谁有深仇大恨。昨晚收车后就没回家,老婆报的失踪。”老赵顿了顿,补充道,“跟前两个……一样,找不到头。”
      一样。无头。男性。间隔一周。毫无关联的死者。
      李响捏了捏手里的证物袋,烟盒硬质的边缘硌着掌心。他走向那块防水布,示意旁边的技术民警揭开。布被掀开一角,更浓重的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味扑面而来。一具穿着灰蓝色夹克和黑色裤子的男性躯干,以一种怪异的、几乎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姿势蜷在墙角。脖颈处的断口参差不齐,肌肉和血管的切面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呈现一种僵硬的、了无生气的灰白色。没有血迹大面积喷溅的痕迹,显然不是第一现场。雨水混着残留的组织液,在尸体周围积起一小滩颜色可疑的水。
      又是一件“东西”。被精心切割、搬运,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抛在这里。
      他蹲下身,距离尸体半米远。雨水顺着他的雨帽边缘滴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周围嘈杂的人声、雨声、拍照的咔嚓声隔绝开来。然后,他从随身的黑色皮套里取出一副特制的、近乎全黑的薄手套,仔细戴好。手套内衬触感微凉。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诅咒。他能从物体残留的强烈“印记”中,触摸到破碎的、属于原主的感官碎片和情绪浮沫。越强烈的情绪,越清晰的记忆。而死亡,尤其是这样的死亡,留下的印记往往浓烈到呛人。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尸体上方几厘米,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生理性的抗拒。每一次接触,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投入冰冷的、充满痛苦的旋涡。
      指尖落下,隔着薄薄的手套,轻轻触碰到尸体的手腕——那里皮肤相对完整,或许残留着最后的触感。
      没有预想中死亡瞬间的剧痛或恐惧。
      只有一片粘稠、滞重的黑暗。
      然后,声音先于画面出现。一种持续的、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吱嘎——吱嘎——,缓慢,陈旧,带着铁锈的涩意,像是某个巨大的、生锈的金属结构在风中晃动,或者被人无力地推动。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带着空旷建筑特有的混响。
      接着是气味。浓重的灰尘味,混合着机油、铁锈、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福尔马林却又没那么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湿冷,带着地下室的阴潮。
      画面闪烁不定,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一双男人的手,手指粗糙,指甲缝里有黑色的油污,正握着一把……扳手?在费力地拧动什么。视角很低,像是蹲着或跪着。视线有些模糊,焦点艰难地对准手中锈蚀的螺栓。呼吸声很重,带着疲惫的喘息。周遭的光线昏暗,只有远处某个高窗透进来一点惨白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巨大、沉默的机器轮廓,像一头头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
      情绪。麻木。一种深入骨髓的、几乎让人放弃思考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隐秘的期待?或者说是目的明确的专注?很淡,被沉重的疲惫感压着。
      然后,有脚步声。
      不是来自前方,而是……从侧面靠近?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只有金属摩擦声的环境里,清晰得可怕。
      跪着的男人(刘建军?)似乎顿了一下,拧动扳手的动作停了停。他好像想抬头,脖颈的肌肉有细微的牵动感——
      黑暗猛地吞没一切。
      不是戛然而止的黑暗,而是一种急速弥漫、覆盖上来的浓黑。最后的感知,是脖颈后方袭来的一阵极其轻微的气流扰动,带着室外的湿凉。没有痛楚,没有惊骇,什么都没有。只有彻底的、虚无的终结。
      李响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冷,那股浓黑的虚无感仿佛还缠绕着他。他睁开眼,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雨水打在他的脸上。现场依旧嘈杂,但刚才那一瞬间的死寂和终结感,无比真实。
      又是那里。那个充满锈蚀金属、空旷回声和昏暗光线的地方。第三个死者,最后的记忆碎片,指向同一个场所。
      “老赵,”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立刻查刘建军最近的行踪,重点排查城西那片老工业区,特别是……”他顿了顿,“废弃的农机厂,或者任何有大型老旧机器、空旷厂房的地方。”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我马上安排人去问出租车公司和他家附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响把自己关在临时征用的街道办公室隔间里。墙上贴满了三个死者的照片、社会关系图、时间线。除了都是本县男性、死状相同,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交集:一个中学历史老师,一个菜市场鱼贩,现在加上这个出租车司机。年龄、职业、居住区域、社交圈,毫无重叠。
      但在他“看”到的碎片里,他们都在那个地方出现过。那个有生锈机器、空旷回声、混合着灰尘与淡淡化学气味的地方。
      法医的初步报告送来了,和之前一样:断口工具疑似某种重型刀具,但切割方式有种“不熟练的精准”;死亡时间都在发现前六到八小时;尸体被发现前被仔细清洗过,没有留下纤维、毛发或其他明显外来物证;除了脖颈断口,体表几乎没有其他伤痕。
      “清洗……”李响盯着报告上的字眼,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清洗意味着从容,意味着有一个相对私密、安全的空间。不是随机的街头暴力。是有预谋的、仪式般的处理。
      还有那种化学药剂的气味……很淡,但区别于普通的机油和铁锈。
      老赵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湿气和水杯:“李队,有发现。刘建军的行车记录仪。昨晚十点零八分,他最后载客的目的地,是西郊老国道路口。乘客在路口下的车,之后刘建军自己开车往废弃农机厂方向去了,记录仪到厂区附近就没信号了。另外两个死者家属和朋友那边也反复问了,虽然之前没想起来,但仔细回忆后,历史老师的妻子说他上周提过想去‘有老机器的地方拍点素材’,鱼贩的伙计说他大概十天前收摊后,嘟囔过一句‘去西边看看旧货’。”
      西郊。老国道。废弃农机厂。
      所有零散的线索,像被无形的磁力吸引,指向同一个终点。
      “召集人手,”李响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去农机厂。外勤都配枪,申请特警支援,设外围封锁。那地方……不对劲。”
      雨小了些,变成冰冷的雨丝。车队穿过渐渐笼上暮色的县城,驶向城西。越往西走,越是荒凉。老国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路两旁是荒废的农田和零星的低矮厂房。废弃的县农机厂坐落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尽头,锈蚀的厂门半开着,铁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几栋高大的红砖厂房沉默地矗立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窗户大多破损,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支援的特警迅速散开,控制外围。李响带着老赵和几个经验丰富的刑警,拔枪在手,打开强光手电,鱼贯进入厂区。
      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铁锈味扑面而来,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手电光柱切割着浓重的黑暗,照亮满地碎砖、废铁和叫不出名字的机器零件。巨大的冲压机、车床静静地伏在阴影里,蒙着厚厚的灰尘,传动带耷拉下来。高高的屋顶有破洞,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反而让厂房深处显得更加幽暗。
      他们谨慎地搜索着。一栋厂房,除了灰尘和废墟,空无一物。第二栋,同样如此。但李响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极淡的、熟悉的化学药剂气味,似有似无。
      第三栋厂房看起来是以前的装配车间,更为空旷。手电光扫过,远处墙角似乎堆着些杂物,颜色深暗,与周围环境略有不同。
      他们呈战术队形靠近。气味变浓了。灰尘有被 recent 搅动的痕迹。
      不是杂物。
      是几个沾满污渍的塑料大桶,旁边散落着一些空的试剂瓶,标签早已脱落腐蚀。地上有拖拽的痕迹,延伸向厂房更深处一个半敞开的小门,那门像是通往某个附属的维修间或者仓库。
      李响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他示意其他人警戒,自己率先靠近那小门。门内一片漆黑,手电光照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破旧的工作台,台上散落着一些工具:几把尺寸不一、刃口闪着冷光的刀具(不是普通家用刀,更像是某种屠宰或工业切割工具),几个大小不一的刷子,几个喷壶,还有几个敞开的、气味浓烈的化学试剂瓶。工作台边缘和地面,有深色、难以彻底擦拭干净的污渍。
      清洗“工作台”。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工作台下方阴影里,有个小小的、反光的物体。他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去。
      是一个金属酒壶。扁平的,不锈钢材质,边角有些磕碰的痕迹,但表面被擦拭得很干净。样式普通,但壶盖边缘,刻着一个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符号:一个有点歪斜的锚。
      李响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个符号。他认识。
      很多年前,他和周泽——他最好的兄弟,警校上下铺,一起分到这个县城,并肩处理过无数案子——曾经拥有过一对几乎一样的酒壶。那是警校毕业时买的,地摊货,不贵,但周泽非要在两个壶盖上都刻个锚,说象征“平安停靠”。他的那个,在一次追捕中掉进河里遗失了。周泽的那个……
      周泽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受伤,调去了相对清闲的档案科,但他们依然经常喝酒,无话不谈。周泽的酒壶,他一直用着。
      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比厂房里的阴冷更刺骨。他盯着那个酒壶,像是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
      不可能。巧合?同样的酒壶很多。但这个磨损的痕迹,这个有点歪斜的锚……
      他猛地想起,第二个死者,那个鱼贩,最后的记忆碎片里,除了锈蚀的机器,似乎还有过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被黑暗吞噬前的画面闪回——一只拿着毛巾的手,在擦拭什么,手指修长,虎口处有一道陈年的、细小的疤痕。
      周泽的虎口,也有一道疤。那是警校格斗训练时留下的。
      李响的脑子嗡嗡作响,各种碎片信息疯狂冲撞:毫无关联的死者、相同的记忆场景、周泽的酒壶、虎口的疤痕、化学药剂(周泽父亲曾是厂里的技术员,他懂一些化学知识)、对老工厂的熟悉……
      不。不可能。
      但那个酒壶,像个冰冷的楔子,钉在他的视线里,也钉在他的理智上。
      他必须确认。
      颤抖的手,伸向那个酒壶。黑色手套包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表面。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到什么。是周泽日常使用的记忆?还是……
      指尖落下。
      没有预兆地,汹涌的、几乎撕裂意识的画面和感知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视角。第一人称。
      光线依旧昏暗,但适应了。还是那个有巨大机器的厂房,但角度不同。自己(“视角”的主人)站着,手里握着一把长柄的、沉重的切割刀,刀身沾着暗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一滴滴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面前,跪着一个人。
      穿着熟悉的、周泽常穿的那件灰绿色夹克。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头发有些凌乱。
      是周泽。
      “视角”在移动,缓缓地,绕着跪着的人走了一圈,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脚步很稳,落在地面的灰尘上,几乎无声。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兴奋、掌控感以及一种扭曲的“净化”意味的情绪,如同粘稠的石油,从“视角”深处翻涌上来,几乎让李响窒息。这情绪不属于他,却通过接触疯狂灌入。
      然后,“视角”停下了,停在周泽的正前方。握着刀的手,平稳地举了起来。手臂肌肉绷紧,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光。
      跪着的周泽似乎感觉到了,颤抖得更厉害,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脸色惨白,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绝望,还有一丝濒临崩溃的祈求。他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四目相对。
      在这一瞬间,李响的“自我”几乎被那外来的、冰冷的“视角”碾碎。他分不清自己是谁,是那个举着刀的“视角”,还是眼前即将被斩首的兄弟。极致的恐怖扼住了他的喉咙。
      刀,开始落下。带着风声。
      不——!!!
      就在李响的意识即将被这恐怖的场景彻底撕裂时——
      “嗒。”
      一声轻微的、真实的声响,从他身后传来。
      是脚步声。皮鞋底轻轻踩在厂房水泥地上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很近,不超过三米。
      那“视角”中的画面、情绪,潮水般退去。李响猛地从与酒壶的接触中弹开,像是被电击,踉跄着倒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他握着枪的手抖得厉害,近乎痉挛地,猛地转过身,枪口指向声音来源——
      手电的光柱,因为颤抖而晃动,照亮了来人的下半身,然后向上移动。
      深色的警用裤子。沾了些灰尘的皮鞋。
      光柱继续上移。
      熟悉的灰绿色夹克。再往上——
      一张脸,在手电晃动的光晕中,逐渐清晰。
      带着一丝淡淡的、平静的,甚至有些温和的……微笑。
      那是李响自己的脸。
      站在那里的,是另一个“李响”。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87862/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