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玉扣

　　“叩、叩。”短促敲门声响起。
　　“进。”
　　侍女弄棋应声推门，熟悉的松木清香与生漆涩味扑面而来。
　　她提起衣裙，裙裾离地半尺，抬脚跨过门槛。
　　屋内四下堆着刨花木料，她小心绕过地上散落木屑，朝里间两个身影走去。
　　碧色身影女子，正单脚踩在小杌子上，微微俯身，右手持捶，一下一下砸着榫头。
　　另一道身影，是与她同着侍女服饰的女子，正蹲着扶稳桩子。
　　“三小姐，时辰将至，该出门了。”弄棋对着那道碧色身影轻声禀报。
　　蒋和意恍然，今日是与好友关雅约好湖上泛舟之日。
　　她搁下手中小锤，收回脚，双臂向上一展，舒展僵直腰背。
　　弄棋见状上前，为她解下细布围裳：“三小姐，可要带些厨房新制的藤花糕？初绽的紫藤，以蜜渍之法存其清韵。关二小姐向来喜甜手艺，此次定会欢喜！”
　　“可。”
　　弄棋取过温湿帕子，为她净手。
　　另一侍女南木早已停下手中活计，略整衣衫，转身自一旁多宝格上，取下一只扁长木盒。
　　蒋和意目光落在木盒上，眸中莹然生光，唇角微微翘起：“阿溪定会满意。”
　　那里头的物事，可耗费她不少心血。
　　三人出门，曲江碧波漾。
　　画舫中关雅正执卷闲读，见来人立即抛书迎上。
　　“阿难，你来了。”
　　“阿溪，快瞧瞧，我给你带来什么？”蒋和意掀开食盒，藤花糕剔透如紫玉。
　　关雅眼眸星亮：“可是甜糕？”
　　“自然。”蒋和意扬起下颌，“我知你最好这口。仲春时节，初绽藤穗，佐以槐蜜，最解春燥。”
　　她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关雅嘴边，“你尝尝，可和你口味？”
　　关雅张开嘴，就着她手咬下半块，细细品尝：“清而不淡，甜而不腻，恰似咱们去岁在南山摘的野藤滋味。”
　　蒋和意递过青瓷茶盏，关雅持盏便饮，满意喟叹：“真是好滋味啊！还是你府上厨子手艺好！”
　　“不过，”关雅问，“阿难今日，可是有事相商？”
　　蒋和意轻唤：“南木。”
　　南木了然，将手中木盒置于桌上，轻轻打开。
　　一只木鸟静立。
　　它周身敷以五彩丹漆，精雕细刻，青鸟羽翼摹画得栩栩如生。
　　关雅对好友这些奇巧玩意儿很是熟稔，甫一拿起，便径直转动鸟尾，随后将其置于桌案。
　　木鸟双爪交替前行，翅翼随之扑扇，簌簌有声。鸟首上下轻点，长喙叩击桌面，活似真鸟在啄食。
　　关雅将它拿起，反向一旋鸟尾，喙倏地张开。
　　“啾！”
　　一声清越鸣叫，惊得她一颤。
　　蒋和意以袖掩唇，轻笑出声。
　　关雅朝她佯嗔努嘴。
　　蒋和意这才敛了玩笑神色，指点道：“阿溪，你摸摸它腹下。”
　　关雅依言探去，果觉有一处微凹。
　　一指轻按，鸟儿双翅急速扑腾起来，倏然从她掌心跃起，凌空盘旋。
　　鸟鸣随之响起，带着奇异韵律，宛如一曲清歌。
　　关雅眸中讶色一闪，旋即化为满满钦佩：“阿难，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蒋和意纠正她：“是奇居夫人！”
　　关雅朝着好友挑眉，意味深长：“知晓知晓。是奇居夫人，真乃神巧者也！”
　　蒋和意满足，莞尔起身，探手捉住那兀自翻飞的小木鸟，指腹在鸟腹轻轻一按，青鸟霎时静默下来，被她妥帖收回盒中。
　　“此乃奇居夫人新制的机关鸟。无论是案头清供，抑或闲暇怡情，皆不失为雅趣。”言至此处，蒋和意语中难掩傲然，“定不会叫你在定国公夫人的赏花宴上失了颜面。”
　　“究竟是谁的颜面呀？”关雅故意拖长了语调。
　　蒋和意面不改色，坦然应道：“自是……你我二人的。”
　　“嗤，”关雅轻啐一口，“阿难如今也学得这般市侩，连赠我礼，也要讨些利市回来。”
　　蒋和意自然知晓她所指为何。
　　自己素来不擅交际，于高门勋贵宴席间，多半只是静坐一隅，维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端庄持重，鲜少与人攀谈。
　　关雅却不同，性子活泛，生就一张巧嘴，常能逗得满堂夫人小姐展颜。
　　是以，但凡蒋和意的奇货居得了新品，多半是托请关雅在这些场合里将名声宣扬出去。
　　“阿溪这般说，可真真伤我的心了。”蒋和意垂首，执纨扇半掩朱唇，故作黯然，“哪回奇居夫人有了新鲜玩意儿，我不是头一个就想到你？”
　　关雅一听，当即拍胸：“阿难放心！赏花宴后，我定叫这木鸟名动京城，让你的奇货居门槛都被踏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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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时节，定国公夫人设赏花宴，意在炫耀新得的洛阳珍品牡丹。
　　京中门第不俗的世家与新贵，皆在受邀之列。
　　赏花宴上，玉阶前魏紫姚黄开得正艳。
　　定国公夫人执盏笑道：“今日牡丹正艳，不如请诸位才女以花为题行诗如何？”
　　尹尚书家五小姐率先起身：“小女不才，愿抛砖引玉。”
　　她吟道：“疑是洛川神女醉，胭脂漫染紫霞裳。千层锦瓣承仙露，占尽东风第一香。”
　　席间顿时响起细碎赞叹。
　　洛太尉家二小姐立即接韵：“瑶台月下谪仙种，不共凡葩斗艳妆。玉魄冰心承雨露，天香岂肯媚君王。”
　　满座喝彩，蒋和意早已溜走。
　　她沿着青石小径行至六角亭。亭子隐在翠竹中，檐角铜铃在春风中轻响。
　　她提裙拾阶，却见亭中早有倩影。待走近数步，不由怔住。
　　竟是戴蘋！
　　戴老夫人久病沉疴，恐不久于人世。戴蘋至孝，自侍疾以来便鲜少出门应酬，更遑论有在宴会上吟咏雅兴。
　　她怎会在此？
　　按下心中诧异，她缓步近前，行礼：“戴司籍安好。”
　　戴蘋闻声转首，苍白脸上掠过一丝意外。她起身敛衽，手轻扶石案：“蒋三小姐安好。”
　　蒋和意目光扫过空置石凳：“不知可有人否？”
　　戴蘋摇头：“不曾。蒋三小姐但坐无妨。”
　　蒋和意轻轻颌首，足下缓步移至石凳，腰背挺如青竹，缓缓落座，双手在膝前交叠放置。
　　整个动作流畅自然，连鬓边珠穗都未曾晃动分毫。
　　戴蘋见她落座，将茶推近半寸。
　　二人不再多言。
　　从亭中望去，园中贵女们正围着牡丹争奇斗艳，热闹非凡。
　　蒋和意执起茶盏，唇角泛起浅笑。
　　远隔观之，景致不失，又不至被卷入那热闹之中，甚好。
　　“尹五小姐赞牡丹雍容华贵，洛二小姐品其高贵典雅，不知戴司籍以为如何？”定国公府齐七小姐扬声向亭中问道。
　　她在园中，需提高声量方能令被问者听清，此举也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望向亭中人。
　　戴蘋放下茶盏，语调不疾不徐：“牡丹乃是名花，况乎夫人所得更是上品。其形堪称国色天香，其德亦可谓品冠群芳。尹五妹妹与洛二妹妹从不同处着眼，倒让花儿不曾辜负这一春盛放。”
　　言辞中正，不偏不倚。
　　齐七小姐趁势道：“素闻戴司籍才冠京华，不知今日可否为这牡丹赋诗一首，让我等再聆雅音？”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皆暗叹她大胆。
　　宴上不少人，是慕戴司籍才名而来，盼能再睹风采，却无人敢贸然开口。
　　“齐七小姐这话可是正中我等心扉。戴司籍，我等确已许久未闻您的新诗，实在心痒难耐！”一位年轻郎君高声道。
　　“以诗寄情，以文载意，何等开怀，我们可想再见戴姐姐往日笑颜呐。”户部尚书家的小孙女魏小小姐，扬声劝慰，语带鼓舞。
　　魏小小姐与戴蘋素有交情，众人见她开口，皆觉此事有望。
　　定国公夫人向戴蘋投去期待目光。
　　自戴蘋入宫任职，便少作诗篇，偶有应制之作，也是为皇后与灵贵妃所为，流传出来的极少。
　　今日若能得她为自家牡丹题咏，值了！
　　虽说视线焦点并非自己，但戴蘋就在身侧，蒋和意仍觉局促。
　　园中之人或许看不清戴蘋神情，蒋和意却将她眉宇间勉强之意瞧得真切。
　　她与戴蘋并无深交，亦不擅诗词，两家又无甚利害关联，自然无意插手解围，只盼着此事快些过去，好让关雅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机关木鸟。
　　心下不免暗暗编排那齐七小姐：为讨嫡母欢心，便将旁人架上高台。慷他人之慨，谋一己之利。此等心性，实不可深交。
　　戴蘋一想到祖母病容，便觉意兴阑珊，毫无吟咏之情。若不是祖母见她面色憔悴，温言劝她出门散心，今日她又怎会赴宴？
　　静默半晌，面对众多期盼目光，她终是轻叹：“诸位盛情，蘋心领。只是今日实在诗兴未至，恐要扫各位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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