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昼以夜

　　盛夏的蝉鸣震耳欲聋，却压不过客厅里瓷器碎裂的脆响。

　　贺承宇放下手中的《线性代数及其应用》，皱 了皱眉。这本不该引起他的注意——父亲贺振雄和母亲离婚后的这两年，这个家安静得像座坟墓，任何一点声响都显得突兀。但今天是不同的。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视线却已经飘向窗外。透过二楼书房的落地窗，能看见庭院里停着一辆陌生的银色轿车，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正从后备箱取行李，动作有些拘谨。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少年。

　　比女人慢两步下车，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黑色双肩包。少年抬头望向这栋三层别墅时，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贺承宇看清了他的长相。

　　清秀，这是第一印象。不是那种惊艳的好看，而是像夏夜吹过湖面的风，温和得不带任何攻击性。他似乎在笑，对身旁的女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

　　贺承宇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书页的数学公式上。质能方程，简洁而优美。世界本该如此，用最简洁的定律解释最复杂的现象。可楼下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显然不符合任何他所知的物理定律。

　　“承宇。”

　　父亲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贺承宇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贺振雄走进来，这位在商界以雷厉风行著称的男人此刻显得有些疲惫，也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下楼吧，见见你苏阿姨和...晚枫。”

　　“贺晚枫。”贺承宇终于合上书，转过身。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白的光晕，“新弟弟的名字。”

　　“法律上是的。”贺振雄避开了儿子的目光，“他比你小一岁三个月。但你知道，这只是...”

　　“形式。”贺承宇接过话头，站起身。十七岁的他已经长得比父亲还高出一点，瘦削却挺拔，“我明白。需要我表现出适当的欢迎吗？”

　　这话问得平静，却让贺振雄皱了眉：“承宇，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但苏阿姨人很好，晚枫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个家...已经冷清太久了。”

　　“冷清意味着效率。”贺承宇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动作一丝不苟，“但我理解您的决定。毕竟，您需要一个伴侣，而贺家需要一个‘完整’的形象。”

　　这话直白得近乎残忍。贺振雄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下楼吧。”

　　客厅里，苏静正在试图清理打碎的茶杯。她看起来四十出头，保养得宜，但眼角的细纹和略微粗糙的手显示她并非养尊处优的贵妇。见到贺承宇下楼，她立即站起身，笑容有些紧张。

　　“这就是承宇吧？常听你爸爸提起你，说你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她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盒子，“这是...阿姨给你带的礼物，听说你喜欢天文，这是一支星象笔，笔身上有星座图...”

　　“谢谢苏阿姨。”贺承宇接过盒子，没有打开，只是礼貌地放在茶几上，“您费心了。”

　　他的目光越过苏静，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

　　贺晚枫此时已经站起身，他比贺承宇稍矮一点，但身形更单薄些。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贺晚枫率先露出了笑容——不是客套的假笑，而是那种自然的、仿佛能融化冰层的温暖笑意。

　　“你好”他伸出手，“我是贺晚枫。以后...请多指教。”

　　贺承宇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没有立刻去握，而是用审视的目光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三秒，在沉默的客厅里，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才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贺晚枫的指尖，一触即分。

　　“贺承宇。”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平稳无波，“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我的书房对面。希望你不会制造太多噪音。”

　　空气凝固了一瞬。

　　贺晚枫却像没听出这话里的疏离，笑容反而更深了些：“我会注意的。听说你在准备国际奥数竞赛，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如果我有打扰到你，随时告诉我。”

　　这番回应得体得让人无从挑剔。贺承宇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贺振雄适时插话：“晚枫，让承宇带你去看看房间吧。你们年轻人多交流，行李王姨会帮忙拿上去。”

　　“好的，贺叔叔。”贺晚枫转向贺承宇，做了个“请”的手势，“麻烦你了。”

　　上楼梯时，贺承宇走在前面，他能感觉到贺晚枫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这感觉很奇怪，像是某种温热的探测，不具侵略性，却足够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二楼走廊很宽敞，铺着深灰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贺承宇的书房门开着，能看见里面一整面墙的书架，桌上堆满资料和草稿纸，整洁到近乎强迫症的程度。

　　对面的房间门关着，贺承宇推开门：“这里。”

　　房间很大，采光极好，已经布置妥当。简约的北欧风格，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一张宽敞的书桌，还有一个能看到后院的小阳台。

　　“很漂亮的房间。”贺晚枫走进去，将背包放在床边，“谢谢。”

　　“不用谢我，是王姨布置的。”贺承宇靠在门框上，没有进去的意思，“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我们共用。使用时间请控制在二十分钟内，早上七点到七点半是我的固定洗漱时间，希望你错开。”

　　贺晚枫转过身，表情有些惊讶：“二十分钟？”

　　“足够完成所有必要的清洁程序。”贺承宇的语气像是在陈述物理定律，“如果你有特殊需求，可以申请调整，但需要提前一天告知。”

　　“...明白了。”贺晚枫点点头，那表情像是在听老师讲解什么有趣的课题，“还有别的规定吗？”

　　贺承宇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是否值得回答。最后，他直起身：“十点后不要离开房间，我在工作或学习时不要敲门，不要动我书房里的任何东西，不要带朋友来家里，不要过问我的行程安排。”

　　他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暂时就这些。如果有补充，我会通知你。”

　　“很清晰的规定。”贺晚枫的评价依然听不出情绪，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笔，“介意我记下来吗？免得忘记。”

　　贺承宇看着那本已经写满半本的笔记本，上面是工整却不死板的字迹，旁边还有些简单的手绘小插图。他移开目光：“随便。”

　　“那太好了。”贺晚枫快速记下要点，然后抬头，又是那个温暖的笑容，“我会尽力遵守的。如果无意中违反了哪一条，也希望你能直接告诉我。”

　　贺承宇没有回应这个示好。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住脚步：“还有一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同意改姓贺？”

　　这个问题很突然，也很私人。贺晚枫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但很快又重新浮现：“妈妈和贺叔叔结婚，我们是一家人了。用同一个姓氏，会让很多事情更方便。”

　　“比如？”

　　“比如在学校，不会有人因为我和妈妈姓氏不同而问东问西。比如在法律文件上，不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贺晚枫的回答很实际，“而且，贺是个很好的姓。”

　　贺承宇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分析这个答案的真实性。最后，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关门声很轻，但在空旷的走廊里依然清晰。

　　贺晚枫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淡去。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相框。

　　照片上是年轻的苏静和大约十岁的贺晚枫，两人在一个小公园的秋千前，笑得很开心。背景里能看到老旧的居民楼。

　　他将相框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然后环顾这个宽敞明亮的房间。一切都崭新而精致，和他们在城东那套不到七十平米的老房子天壤之别。

　　窗外传来蝉鸣，热烈而持续。

　　贺晚枫深吸一口气，重新让微笑爬上嘴角。他从背包里拿出课本和作业——高二的课程，对他来说有些吃力，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但他有自己的应对方法：一遍看不懂就看十遍，十遍看不懂就问老师、问同学，总能搞明白的。

　　摊开数学练习册，他看着那些复杂的函数图像，轻轻叹了口气。

　　晚餐的气氛比预想中更安静。

　　王姨做了六菜一汤，很丰盛，但餐桌上的对话寥寥无几。贺振雄询问了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贺承宇的回答简洁精准，像是提前准备好的报告；贺晚枫则说得很简单，只提到自己会努力跟上进度。

　　“晚枫转到承宇的学校了，下周一入学。”贺振雄对儿子说，“你在学校多照顾他。”

　　贺承宇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我不负责社交引导工作。”

　　“承宇...”贺振雄的声音里带了警告。

　　“没关系的，贺叔叔。”贺晚枫及时开口，笑容温和，“我能照顾好自己。而且哥哥高三了，学业很紧张，不应该为这些事分心。”

　　这番话让贺振雄的表情缓和了些：“晚枫就是懂事。”他看向贺承宇，语气严肃，“但你们毕竟是兄弟，在学校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贺承宇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晚饭后，贺承宇照例回到书房。他今天的计划是完成一套国际奥数模拟题，然后复习量子物理的基础概念。时间表精确到分钟，这是他维持了多年的习惯。

　　但今晚有些不同。

　　他做完第三道题时，听到了敲门声。很轻，三下，停顿，又是两下。

　　贺承宇皱了皱眉，没有回应。

　　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一次，这次更轻了些。

　　放下笔，贺承宇起身开门。贺晚枫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杯牛奶和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抱歉打扰你。”他的声音很轻，“王姨让我送上来的。她说你晚上学习总是忘记吃东西。”

　　贺承宇的目光落在托盘上。牛奶冒着热气，水果是猕猴桃和草莓，切得大小均匀，摆成了简单的花样。

　　“我不需要。”他说。

　　“已经热好了，不喝的话会浪费。”贺晚枫将托盘往前递了递，“而且，空腹学习对胃不好。”

　　两人在门口僵持了几秒。最后，贺承宇侧身让开：“放在桌上吧。”

　　贺晚枫走进书房，小心地将托盘放在书桌一角，避免碰到任何文件。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整齐到可怕的书架，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墙上贴着的竞赛时间表和一张巨大的银河系图谱。

　　“你喜欢星空？”他问，目光落在那张图谱上。

　　“天文学是理解宇宙物理规律的基础。”贺承宇重新坐回书桌前，没有邀请对方坐下，“还有事吗？”

　　明显的逐客令。贺晚枫却仿佛没听懂，反而指了指白板上的一个公式：“这个...是薛定谔方程吗？我们还没学到这么深。”

　　贺承宇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弟弟”。贺晚枫的眼神很认真，不是客套的恭维，而是真的在提问。

　　“是的，量子力学的基本方程。”他回答得很简短。

　　“真厉害。”贺晚枫的语气里是纯粹的赞叹，“我连普通物理的力学部分都学得很吃力。你有什么学习方法可以分享吗？”

　　“天赋，和努力。”贺承宇的回答毫不客气，“如果没有前者，后者需要指数级增长。”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伤人。但贺晚枫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评价：“明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牛奶记得趁热喝。”

　　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重新恢复安静。贺承宇盯着那杯牛奶看了一会儿，乳白色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他通常不喝这个，认为牛奶里的脂肪和糖分会影响思维清晰度。

　　但最终，他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温度刚好，甜度也刚好。

　　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回到习题上。但刚才那道已经解到一半的题，思路却莫名其妙地断掉了。

　　深夜十一点半，贺承宇完成了今日计划的所有内容。他合上笔记本，按了按太阳穴。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路灯的光晕。

　　他站起身，准备洗漱休息。打开书房门时，意外地发现对面房间的门缝下还透着光。

　　已经超过规定的就寝时间一小时了。

　　贺承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是贺晚枫带着困意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贺晚枫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数学课本和练习册，草稿纸上写满了计算过程。他揉了揉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口的贺承宇。

　　“还没睡？”贺承宇问，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上，这道题解完就睡。”贺晚枫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满是疲惫，“抱歉，我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没有。”贺承宇走进房间，目光落在草稿纸上。那是一道三角函数与平面几何的综合题，难度中等，但贺晚枫的解题过程绕了远路，而且在一个关键步骤上卡住了。

　　“这里错了。”他指了指草稿纸上的某一行，“辅助线不应该这么画。你应该先证明这两个三角形相似，而不是直接假设它们全等。”

　　贺晚枫愣了下，低头仔细看自己的推导过程。几秒钟后，他恍然大悟：“啊，对！我明白了！谢谢你！”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是真正解决问题后的兴奋。贺承宇很少在同学眼中看到这种光芒——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分数而学，不是为了理解本身。

　　“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做这个？”贺承宇问，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这道题明天交？”

　　“不是。”贺晚枫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找的练习题。我想在转学前把薄弱环节补一补，不然到新学校会跟不上的。”

　　“通过熬夜？”

　　“效率确实不高。”贺晚枫承认，“但我白天要帮妈妈整理东西，还要熟悉周围环境，只有晚上有时间。”

　　贺承宇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想到的事——他拉过旁边的椅子，在贺晚枫身边坐下。

　　“给我笔。”

　　贺晚枫呆呆地把笔递过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贺承宇用简洁到近乎冷酷的方式重新梳理了这道题的解题思路。他没有解释基础概念，直接切入核心逻辑，跳跃性极强。换作别人可能早就跟不上了，但贺晚枫听得很专注，偶尔提问，问题都问在点上。

　　“所以关键是找到这个隐藏的等腰三角形？”他最后总结道。

　　“对。”贺承宇放下笔，“你一开始的方向没错，但被表象迷惑了。数学需要看到结构，而不是图形。”

　　“看到结构...”贺晚枫喃喃重复，然后笑了，“这个说法真好。谢谢你，承宇。你真的帮了我大忙。”

　　贺承宇站起身：“该休息了。睡眠不足会影响第二天的学习效率，得不偿失。”

　　“好的，我这就睡。”贺晚枫开始收拾书桌，动作利落。

　　走到门口时，贺承宇回过头：“明天早餐时间，如果你有类似的问题，可以问。”

　　这话说得很平淡，像是不经意的提议。但贺晚枫听出了其中的含义——这是橄榄枝，或者说，至少是停战协议的第一步。

　　“真的吗？那太好了。”他的笑容在台灯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温暖，“晚安，承宇。”

　　“晚安。”

　　贺承宇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他靠在门上站了一会儿，脑海中还是刚才贺晚枫解题时认真的侧脸，和最后那个毫无防备的笑容。

　　麻烦，他再次确认了这个评价。

　　但或许，也不仅仅是麻烦。

　　窗外，夏夜的风吹过庭院里的枫树，叶片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温柔的回音。贺承宇走到窗边，看见对面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这个家，从今晚开始，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领地了。

　　而奇怪的是，这个认知带来的不全是排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