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那年夏天的蝉鸣格外聒噪，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塞进初中二年级的教室。

　　白偌昕坐在靠窗第三排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一元二次方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可那些数字和符号像是故意和她作对，总在眼前跳跃。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要来一位新同学。”

　　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数学课。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打破了下午后昏昏欲睡的氛围。

　　白偌昕抬起头，看到教室门口站着一个男生。

　　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背着黑色双肩包，站在那里，不卑不亢。

　　“大家好，我叫王浩晨。”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从城东实验中学转来，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他说这话时，嘴角自然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个笑容像是夏日里的一阵清风，吹散了教室里的沉闷。

　　白偌昕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王浩晨同学成绩很好，在原来的学校是年级前十。”李老师补充道，然后环顾教室，“你暂时坐……白偌昕后面吧，就是靠窗第三排后面的空位。”

　　白偌昕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后面”两个字，大脑像是突然卡壳的机器。同桌林小雨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小声说：“偌昕，是你后面欸。”

　　王浩晨朝老师指的方向看去，目光与白偌昕相遇了一瞬。她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课本，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坐下，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你好，以后请多关照。”

　　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礼貌而友好。

　　白偌昕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你好，我是白偌昕。”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脸。他的眉毛很浓，眼睛是漂亮的双眼皮，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浅棕色。鼻梁高挺，下颌线干净利落。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白偌昕。”他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点了点头，“记住了。”

　　她慌忙转回身，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像是要挣脱束缚飞出来。林小雨凑过来，用课本遮住脸，悄声说：“新同学好帅啊，而且看起来性格很好的样子。”

　　白偌昕含糊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笔。

　　那天下课后，王浩晨的座位周围迅速围满了人。初中生对新同学总是充满好奇，尤其是这样一个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转学生。

　　“你原来在实验中学？那里是不是超级厉害？”

　　“你打篮球吗？放学后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球场？”

　　“王浩晨，你的数学是不是特别好？这道题你会不会？”

　　白偌昕坐在前面，假装在整理笔记，耳朵却竖起来捕捉身后的每一个声音。他的回答总是温和有礼，不紧不慢，偶尔还会开个恰到好处的小玩笑，引得周围同学一阵笑声。

　　“没有啦，我也只是普通水平。”

　　“篮球会一点，但打得不好，到时候别嫌弃我拖后腿。”

　　“这道题啊，我觉得应该先这样……”

　　他的声音像是夏日的溪流，清凉悦耳。白偌昕偷偷从桌洞里拿出小镜子，调整角度，刚好能看到身后那个人的侧脸。他正低头给旁边的同学讲题，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白偌昕，你在照镜子吗？”林小雨突然问。

　　“啊？没、没有！”她手忙脚乱地把镜子塞回桌洞，脸一下子红了。

　　林小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放学铃声响起时，白偌昕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她听到身后王浩晨也在整理东西，拉链的声音，书本放进书包的窸窣声。

　　“白偌昕同学。”

　　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过身：“啊？怎、怎么了？”

　　王浩晨似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眉眼弯弯：“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明天早上几点到校？咱们班早读是七点半开始吗？”

　　“对，七点半。”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但七点二十就要打预备铃了。”

　　“明白了，谢谢。”他站起身，将书包单肩背起，“那明天见。”

　　“明天见。”她小声回应。

　　看着他走出教室的背影，白偌昕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林小雨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走啦，发什么呆呢？对了，你觉得王浩晨怎么样？”

　　“还、还好吧。”她含糊地说。

　　“只是还好？我觉得他超级好啊，又帅又温柔，而且你听到没，他声音也好好听。”林小雨叽叽喳喳地说着，拉着她往外走，“不过听说他家庭有点复杂，好像父母离婚了什么的……”

　　白偌昕的脚步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听隔壁班的人说的，他原来在实验中学就很有名。”林小雨压低声音，“但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这种事也不好直接问人家。”

　　走出教学楼，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白偌昕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她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那个笑容，那个声音，那个说“明天见”时微微上扬的语调。

　　那天晚上，白偌昕在日记本上写道：

　　“8月27日，晴。班里来了新同学，叫王浩晨。他坐在我后面。他笑起来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我会紧张。这大概就是小说里写的‘小鹿乱撞’？但我知道，像我这样普通的女孩子，他肯定不会注意到的。所以，就这样吧，把这份心情藏在心里就好。”

　　写完后，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锁进抽屉。

　　第二天早上，白偌昕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到校。教室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她的座位还空着，后面的座位也空着。

　　她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英语书开始早读，眼睛却时不时瞥向门口。

　　七点十分，王浩晨走进了教室。他今天穿了浅灰色的短袖衬衫，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阳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早啊，白偌昕。”他经过她身边时，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早、早安。”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小。

　　他坐下后，她也转过身继续看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身后传来他翻找书本的声音，拉开笔袋的声音，还有轻轻哼歌的声音——是一首她没听过的旋律，但很好听。

　　早读结束后，第一节课是语文。白偌昕的语文还不错，至少比数学和物理好得多。今天讲的是《岳阳楼记》，老师点名让同学朗读课文。

　　“王浩晨，你来读一下第三段。”

　　被点到名的他站起来，清朗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荡：“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恰到好处的情感。白偌昕悄悄侧过一点身子，用余光看他。他站得笔直，单手拿着课本，神情专注。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当他读到这一句时，白偌昕莫名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她说不清的情绪。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读得很好，请坐。”语文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王浩晨同学不仅读得流畅，还读出了文中的情感变化，大家要向他学习。”

　　下课后，前座的张浩转过头来：“王浩晨，你语文这么好啊？我听着都觉得很有感觉。”

　　王浩晨笑了笑：“没有，只是比较喜欢古文。”

　　“喜欢古文？哇，现在喜欢这个的男生可不多。”张浩夸张地说，“那你数学呢？我听说你数学也超强。”

　　“还行吧，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一起讨论。”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到白偌昕耳中。她假装在整理笔记，实际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发现王浩晨真的很擅长和人交流，无论对方是谁，他都能找到合适的话题，既不会冷场，也不会过度热情。

　　这种能力是她羡慕却学不来的。在现实中，她总是笨拙地找不到话题，紧张时会结巴，人多的场合更是恨不得变成透明人。只有在网络上，隔着屏幕，她才能畅所欲言，变成另一个活泼外向的自己。

　　“白偌昕。”

　　突然被叫到名字，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差点掉地上。

　　王浩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课桌旁边，微微弯腰看着她：“李老师说，以后我们结成学习互助小组，我帮你补习数学和物理。”

　　“什、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学习互助小组。”他耐心地重复，“李老师说你的文科很好，但理科需要加强。我的理科还不错，可以帮你。作为交换，你可以帮我提高语文作文，李老师说你的作文经常被当范文。”

　　白偌昕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的作文确实常被表扬，但那只是因为她喜欢阅读，积累了比较多词句而已。而且，要和王浩晨单独相处学习？

　　“怎么，不愿意吗？”他微微偏头，眼神里带着询问。

　　“不、不是！”她急忙摇头，“我愿意，只是……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啊，互相帮助嘛。”他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形，“那今天放学后，图书馆见？我们先从数学开始。”

　　“好、好的。”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整整一天，白偌昕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上课时她总会走神，想到放学后要去图书馆，和王浩晨一起学习。这算是……约会吗？不，当然不算，只是学习而已。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

　　数学课上，老师讲解了一道几何证明题。白偌昕努力跟上思路，但在某个步骤卡住了。她皱着眉头盯着黑板，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圈。

　　“这里，需要做一条辅助线。”

　　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同时，一支铅笔从旁边伸过来，在她的草稿纸上轻轻画了一条虚线。

　　“连接这两个点，你看，这样这两个三角形就全等了。”

　　王浩晨的声音很近，几乎就在她耳畔。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轻微的气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糖味道。

　　“然、然后呢？”她努力集中注意力。

　　“然后根据全等三角形的性质，这两个角相等，再结合已知条件，就能推出我们需要的结论了。”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画出几个箭头和标注，“明白了吗？”

　　他的讲解清晰明了，比老师讲的更容易理解。白偌昕看着草稿纸上他写的步骤，突然就豁然开朗了。

　　“明白了，谢谢。”她小声说，仍然不敢回头。

　　“不客气。”他收回笔，声音里带着笑意，“其实你只是卡在一个点上，跳过去就好了。”

　　那一刻，白偌昕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柔软而温暖。

　　放学后，她在教室磨蹭了好一会儿，等大部分同学都离开了，才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王浩晨已经收拾好了，站在座位旁耐心地等她。

　　“走吧。”他说。

　　图书馆在教学楼后面，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他们找了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张大桌子，周围的书架隔出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王浩晨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课本和练习册，翻到今天上课的内容：“我们先从今天老师讲的几何证明开始吧。你把那道题再做一遍，我看看你的思路。”

　　白偌昕点点头，拿出草稿纸开始写。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纸上，这让她更加紧张，写字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别紧张。”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声音放得很轻，“错了也没关系，学习就是不断试错的过程。”

　　他的安慰起了作用。白偌昕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解题。这一次，她按照他之前教的方法，顺利地做完了证明。

　　“很好。”王浩晨看了看她的解答，赞许地点点头，“完全正确。你看，你不是不会，只是需要一点引导。”

　　被他夸奖，白偌昕的脸又红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说：“其实我数学一直不好，总是跟不上老师的节奏。”

　　“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在练习册上圈出几道题，“你的语文和英语就很好啊。今天英语课上的短文翻译，老师只表扬了你一个人。”

　　她惊讶地抬起头：“你注意到了？”

　　“当然。”他笑了笑，把那几道题推到她面前，“来，试试这几道，都是同一类型的，做多了就会形成思维定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沉浸在数学题海中。王浩晨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他不会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引导她一步步思考。当她想不出来时，他会用生活中的例子来比喻，让抽象的数学概念变得具体可感。

　　“你看这道函数题，就像是你在网上买东西，满减优惠。你要计算怎么买最划算，这就是函数求最值问题。”

　　白偌昕被这个比喻逗笑了：“你还会网上购物？”

　　“当然会啊。”他眨眨眼，“我也是普通人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桌面上，将一切都染成暖金色。图书馆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今天就到这里吧。”王浩晨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了，再学下去效率会降低。”

　　白偌昕这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她收拾书本时，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那个……你为什么愿意花时间帮我？李老师虽然说了学习小组，但你可以敷衍过去的。”

　　王浩晨正在装书包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她，眼神认真：“因为我曾经也被帮助过。刚转学时，我也因为跟不上进度而苦恼过，那时候有人耐心地帮我。所以我觉得，如果有人需要帮助，而我又恰好能帮上忙，那就应该帮忙。”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白偌昕听出了其中的真诚。她点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他背起书包，“对了，明天周六，你有时间吗？我们可以继续。”

　　“有、有的。”她连忙说。

　　“那明天下午两点，还是这里？”他问。

　　“好。”

　　走出图书馆，夏日的晚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个住校生在操场上打篮球。远处的天空，晚霞绚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

　　“你家住哪里？”王浩晨问。

　　“在锦绣花园，离学校不远。”

　　“那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顺路。”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谁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并不尴尬。白偌昕偷偷用余光看他，他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

　　“白偌昕。”他突然开口。

　　“嗯？”

　　“你今天上课时，为什么总是偷偷看我？”他问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个普通的问题。

　　白偌昕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整个人僵在原地。他发现了？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王浩晨突然笑了：“我开玩笑的。我是想说，如果你上课有听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问我，不用怕打扰我。”

　　原、原来是开玩笑。白偌昕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一点莫名的失落。

　　“我知道了。”她小声说。

　　走到锦绣花园门口，王浩晨停下脚步：“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她挥了挥手，看着他转身离开，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回到家，白偌昕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今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讲题时专注的神情，他说“明天见”时上扬的语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小雨发来的消息：“偌昕，听说你和王浩晨一起去图书馆了？怎么样怎么样？”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只是学习而已，他帮我补数学。”

　　“哇！羡慕！近距离接触帅哥的机会！他是不是超级温柔？”

　　“嗯，他很耐心。”

　　“那你有没有……”

　　“没有。”她快速回复，“只是学习。”

　　放下手机，白偌昕走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

　　“8月28日，晴转多云。今天和王浩晨一起去了图书馆，他帮我补数学。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很耐心，也很聪明。他开玩笑说我上课偷看他，吓了我一跳。他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我真的在偷看他。这大概就是暗恋吧，甜蜜又酸涩。明天还要和他一起去图书馆，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希望我能表现得好一点，不要那么笨拙。”

　　写完后，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夏末特有的微凉。远处的天空，几颗星星已经开始闪烁。

　　她不知道这份心情会持续多久，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在这一刻，在这个夏夜，她允许自己沉浸在这份初次心动里，像是守护一个易碎的梦。

　　而那个梦的中心，是一个叫王浩晨的男孩，他有着阳光般的笑容和溪流般清澈的声音，不经意间，闯入了她平凡无奇的青春。

　　窗外，蝉鸣依旧。而属于白偌昕的夏天，似乎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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