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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第一章最后一场血祭
子夜的风穿过老宅的雕花木窗,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极了爷爷葬礼上那些远房亲戚挤出的哭声——虚伪而绵长。巫明天站在祖父卧室门前,手里托着那盏沉重的黄铜烛台,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跳动,映出一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明天就是头七。按照族规,最后一夜的守灵必须由嫡系子孙独自完成,并在丑时三刻,执行那个他从小听到大、却从未亲历的仪式。
“明天啊,”三个月前,爷爷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记住……钟不能停……血不能断……这是巫家三百五十年的……”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嘱咐。等喘息平复,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巫明天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深切的悲哀。他最终只是重复:“你是最后了……最后了……”
最后什么?最后一代?最后一个傻子?
巫明天推开卧室的门。浓烈的中药味混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遗体早已移去灵堂。房间保持原样:紫檀木大床挂着褪色的帐子,八仙桌上摆着爷爷用了半辈子的景德镇茶具,还有那座钟。
它立在房间东北角,几乎顶到天花板。胡桃木的外壳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像是凝固的血液。钟身雕刻的缠枝莲纹精致得诡异,每一片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却在特定角度看去,扭曲成一张张痛苦的人脸——这是巫明天小时候的噩梦来源。巨大的黄铜钟面早已氧化发黑,唯有那些罗马数字的凹槽里,还残存着些许暗淡的金色。钟摆静止不动,像一把悬垂的剑。
爷爷说过,这座“镇运钟”是巫家的根。1640年,先祖巫启年从一位云游方士手中求得,从此家族昌盛。代价是:每月朔日,嫡系长子需以鲜血滋养钟摆,否则家运衰败,灾祸连连。
“迷信。”巫明天低声吐出两个字,把烛台放在钟旁的矮几上。
他是学历史的,专攻民俗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明清江南世家祭祀仪式的象征性演变》,指导教授评价他“理性到近乎冷酷地解构了信仰的情感内核”。此刻,他正在解构自己家族的信仰。
但有些事不是理性就能解释的。
比如他左手掌心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出生就有,随着年岁增长,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座微型座钟的形状,连钟摆的纹路都隐约可见。爷爷说这是“钟选之人”的标记,是荣耀。巫明天偷偷去医院检查过,医生只说“罕见的血管性胎记”,然后好奇地问:“你家里是不是有人也有类似……”
他当时没有回答。因为爷爷有,父亲也有。而他们都死了。
丑时二刻(凌晨1:30)。
巫明天从随身的皮匣里取出仪式用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尾镶嵌着细小的黑曜石;一只巴掌大的白玉碗,内壁光滑如镜;还有一卷泛黄的绢帛,上面用朱砂写着仪式的步骤——爷爷三天前才交给他,字迹颤巍巍的,最后一句墨迹被水滴晕开:“……血滴摆心,观其走停,若走则吉,若停……”
后面没有了。
窗外的风突然急了,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墙壁上,钟的巨大影子开始扭曲变形,那些雕花人脸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在墙上无声嘶喊。巫明天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光影把戏,是心理暗示。
他脱掉左手的黑色羊皮手套,露出掌心。胎记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微微凸起,摸上去比周围皮肤温度略高。他用酒精棉擦拭胎记中央,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
丑时三刻(凌晨1:45)。分秒不差。
巫明天拿起银针。按照绢帛指示,必须刺破胎记正中心,取三滴血。他大学时选修过针灸课,知道哪里痛感最轻。但当真要刺向自己时,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在害怕。”他对自己说,“害怕就证明你潜意识里相信这套鬼话。”
针尖抵住皮肤。
第一滴血涌出时,巫明天听见了钟声。
不是从面前这座钟传来的——它明明静止着。钟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颅骨内敲响。低沉、缓慢、带着金属震颤的尾音,一共三声。
当!当!当!
烛火骤然变成诡异的青白色。房间里的温度直线下降,呵气成霜。巫明天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强迫自己完成动作,将血滴入白玉碗。血液在玉碗中并不扩散,而是聚成一颗浑圆的血珠,表面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第二滴,第三滴。三滴血在碗底排列成等边三角形,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
最后一步:将血滴在钟摆顶端的青铜轴心上。那里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凹槽,光滑异常,历代鲜血的浸润让它呈现出暗红的包浆。
巫明天端起玉碗,走近古钟。越是靠近,那股寒意越重。他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钟身上那些雕花人脸在晃动烛光下,眼窝似乎有了焦点——全都在看着他。
“幻觉。”他咬牙,将碗沿倾斜。
三滴血依次滚落,准确落入凹槽。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然后——
轰!!!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空间的震颤。整座老宅都在摇晃,烛台翻倒,烛火熄灭。但黑暗只持续了一瞬,因为古钟自己亮了起来——从内部透出暗红色的光,像是烧红的铁块,映照得每一道雕花纹路都清晰无比,那些扭曲的人脸此刻栩栩如生,表情是极致的痛苦。
钟摆动了。
不是寻常那种规律的摆动,而是疯狂地、失控地左右甩动,快得拉出残影!黄铜钟摆每一次划过空气,都带起尖锐的嘶鸣,像无数人在同时惨叫。钟面上的指针开始逆时针飞转,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金色光晕。
“不可能……”巫明天踉跄后退,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
机械钟怎么可能逆时转?没有发条,没有电力,它凭什么动?!
暗红色的光从钟身内部涌出,如同粘稠的血浆,顺着雕花纹路流淌,滴落在地板上,却没有浸入木板,而是悬浮在空中,开始旋转。一个漩涡,以古钟为中心,血色光芒构成的漩涡。
漩涡深处,景象在变幻:一会儿是熊熊燃烧的古老宅院,一会儿是漆黑的矿道,一会儿是现代都市的霓虹,最后定格在一片永恒的血色黄昏下,一口顶天立地的巨钟矗立在废墟中,钟摆每一次摆动都带起空间的涟漪……
强大的吸力传来。巫明天想抓住什么,但手指穿过了实木床柱——不,不是穿过,是他的手在变得透明!他能看见自己皮肤下的血管,看见骨骼的轮廓,然后连轮廓都开始模糊。
他的身体被拉向血色漩涡。最后一眼,他看见静止的卧房,看见翻倒的烛台,看见那座发光的古钟。钟面上,逆时针飞转的指针突然全部停下。
时针和分针,精准地重合在罗马数字“Ⅲ”上。
凌晨三点整。
然后,他坠入了那片血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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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像是巨型机械在运转,又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伴随着有节奏的“咔——铛——咔——铛——”,每一声都敲在颅骨上,震得脑髓都在颤抖。
然后是嗅觉。
铁锈。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合着臭氧的刺鼻气息,还有……血肉腐败的甜腥。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气味。
最后是视觉。
巫明天艰难地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的血红,几秒钟后逐渐清晰。
他躺在一片废墟上。身下是破碎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缝隙里长出暗红色的苔藓,摸上去湿冷粘腻。他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然后,他忘记了呼吸。
天空是凝固的血色。不是晚霞那种绚烂的红,而是沉滞的、污浊的暗红,像伤口结痂的颜色。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均匀得令人绝望的红色天幕。云层——如果那能叫云的话——是更深的绛紫色,缓慢地翻滚涌动,偶尔露出一角后面那令人窒息的景象:一个巨大到无法理解的黑色结构,在极高的天际缓缓旋转,表面布满规律的光点,像一只冷漠的巨眼。
而他正身处一座城市的遗骸。
残破的高楼骨架刺向血色天穹,玻璃全部碎裂,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双盲眼。街道上堆满瓦砾,锈蚀的汽车残骸半埋在废墟里。奇怪的是,许多建筑表面覆盖着一种蠕动的东西——像是藤蔓,又像是粗大的电缆,深褐色,缓慢地起伏,仿佛有生命。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钟。
在废墟城市的正中央,大约两三公里外,矗立着一座钟。
巫明天家族的“镇运钟”——放大了数百倍后的版本。
同样的胡桃木外壳——尽管如今斑驳开裂,同样的雕花缠枝莲纹——如今扭曲变形得更加狰狞。同样的黄铜钟面——此刻正散发着惨白的光晕。它太高了,尖端没入低垂的血色云层。最恐怖的是钟摆,那根巨大的黄铜摆锤,此刻正以缓慢而沉重的节奏摆动,每一次摆动,都带起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向四周扩散。
波纹所过之处,废墟的建筑残骸会微微震颤,那些覆盖建筑的蠕动“藤蔓”会加速起伏。
巫明天终于找到了持续轰鸣的来源:就是那座巨钟。每一声“铛——”都伴随着一次大地的震颤。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变了。不再是守灵时的黑色中山装,而是一套粗糙的、灰褐色的粗布衣服,款式古怪,像是某种工装。左手掌心的胎记在发烫,他低头看去——
胎记在发光。
暗红色的微光,与血色天空同频脉动,每闪烁一次,掌心的灼痛就加剧一分。更诡异的是,胎记的边缘延伸出了细密的红色纹路,像毛细血管网,正缓慢地顺着手腕向上臂蔓延。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语。
“这是‘时债契印’。欢迎来到黄昏纪元,巫家最后的血脉。”
声音从身后传来,冰冷,平静,年轻的女声。
巫明天猛地转身。
一个女子站在三米外的废墟断墙上。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破旧但干净的深蓝色制服,样式同样古怪。黑色长发在血色天光下泛着暗紫的光泽,用一根铜簪草草绾在脑后。她的脸很苍白,是久不见阳光的那种白,五官清秀,但一双眼睛——那是巫明天见过的最空洞的眼睛,漆黑得没有一丝反光,看过来时,像两口深井。
她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封面是金属的笔记,右手握着一支奇怪的笔,笔尖闪着幽蓝的光。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巫明天声音沙哑,“我在做梦吗?还是……爷爷葬礼上有人给我下药了?”
女子从断墙上轻盈跳下,落地无声。她走近几步,巫明天下意识后退。
“我叫林未。这里是公元2374年,你家族那座‘镇运钟’失控后形成的‘永恒黄昏区’。”她说话没有起伏,像在背诵条文,“你不是做梦,也没有被下药。你是被‘时骸之钟’主动召唤来的,因为你是巫家最后有资格履行契约的人。”
“什么契约?什么时骸?”巫明天的大脑拒绝处理这些信息,“2374年?你说这是三百五十年后?!”
林未翻开金属笔记,幽蓝的光投射在空中,形成一幅幅快速闪过的画面:巫家老宅的历代血祭场景,钟摆吞噬鲜血的画面,还有……无数模糊的人影被吸入钟内的影像。
“你们巫家历代所谓的‘祈福血祭’,真正的功能是镇压。”林未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深切的厌恶,“镇压那些被你们先祖杀害、陷害、剥夺一切之人的怨念。这些怨念在钟内积累,形成‘时骸’——时间的尸骸。
血祭是锁链,锁住它们,也锁住你们自己。”
她指向远处的巨钟:“但现在,锁链断了。最后一位守护者——你爷爷——死亡,而你是最后的血脉。你的血滴入钟摆,不是延续契约,而是触发了‘清算机制’。时骸苏醒了,它把罪孽最重的后代拉到了罪孽爆发的未来,让你亲眼看看结果。”
画面定格在一行闪烁的文字上:
【偿债条件:找到七位“被遗忘者”,完成其未竟之愿。每完成一桩,时骸净化一度。全部完成前,现实世界与黄昏区将持续重叠,直至双时空崩塌。】
“被遗忘者……”巫明天盯着那行字,“是谁?”
“是被你们家族从历史上抹去的人。”林未合上笔记,“他们的名字被删改,事迹被掩盖,存在被遗忘。但时骸记得。它由他们的怨念构成,也困着他们的记忆碎片。”
她第一次认真看向巫明天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终于映出了一点血色天光。
“你必须找到他们,一个一个找回来。在他们被时间彻底溶解之前。”
巨钟的轰鸣突然加强。
“铛——!!!”
这一次的钟声与之前不同,带着某种尖锐的悲鸣。巫明天看见巨钟的基座周围,暗红色的液体从钟身裂缝中涌出,顺着沟壑流淌。液体流过的地方,废墟的瓦砾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升起——
是一个个人形。
他们从废墟里“生长”出来,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态,依稀能看出不同时代的衣着:有长衫马褂,有粗布工装,有现代衬衫……但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只有眼睛的位置,闪烁着和巨钟钟摆同频的、暗红色的光点。
他们朝着巨钟的方向,缓缓跪拜下去。动作僵硬,如同牵线木偶。
“那是……”巫明天感到胃部抽搐。
“是尚未完全成形的‘时骸显影’。”林未的语气重新恢复冰冷,“每当你拖延一天,就有更多受害者的记忆被时骸吞噬,变成那种无意识的朝拜者。而当他们全部被吸收……”
她顿了顿。
“那时骸之钟将拥有完整的‘神智’。它会顺着你来的时空坐标,回溯到你的时代,把你们巫家所有人,连带所有与巫家有血脉关联者,全部拉进这永恒黄昏,成为它基座下永恒的奴仆。”
远处,一个穿着民国长衫的显影突然发出无声的嘶喊,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然后从脚部开始,迅速化为暗红色的晶体。晶体蔓延至全身,最后“咔嚓”一声,整个人碎裂成无数红色粉末,被风吹向巨钟,融入钟身。
林未别过头去。
巫明天站在那里,血色天光浇在他身上。左手的契印灼痛刺骨,远方的巨钟在轰鸣,无数半透明的人影在跪拜、破碎、消散。
爷爷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响:“钟不能停……血不能断……”
他现在明白了。
血不能断,不是因为要继续镇压。
是因为一旦断了,就要有人来偿还这三百五十年的血债。
而他,是巫家最后那个还债人。
林未转过身,开始向废墟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她停住,没有回头。
“跟上,还是留在这里等时骸来找你?”她的声音飘过来,“第一个‘被遗忘者’,我知道在哪里。”
巫明天看着自己发光的掌心,看着蔓延的红色纹路。然后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吞噬一切的巨钟。
他迈开脚步,踩过破碎的砖石,跟上了那个神秘的女子。
血色钟摆,在三百五十年后的黄昏天空下,缓慢而沉重地,继续着它的摆动。
仿佛在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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