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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之前
无数的雪花飘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城市,细密、安静,像是天空撒下的一层薄盐。它们落在枯树枝头,落在灰扑扑的屋顶,落在行人缩起的肩颈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化成水,渗进泥土,或是蒸发在十二月干燥的冷空气里。
苏以晴和爸爸一言不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帆布鞋踩过人行道上未扫净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这段沉默路程里唯一的节奏。父亲的旧棉鞋鞋底已经磨得有些滑,他走得慢,背影在路灯下拖得老长,微微佝偻着。
“爸,我得买个计算器。”苏以晴开口,声音平平的,是那样附和的语气,不指望什么,只是告知。
“多少钱,你带着钱啦?”父亲没回头,声音混在风里。
“16啊,你连16也没有啊?”苏以晴瞪大了眼睛,脚步停了一瞬。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但那股尖锐的东西已经窜了出来。
“我又没钱。”父亲理所当然地回答着,像是陈述今天下雪一样自然。他下岗了,三个月零七天。原本轰鸣的机床安静了,连同他这个人,也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
“窝囊废。”苏以晴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多少遍。这三个字滚烫,灼着她的喉咙,但她吞咽了下去,只化作眼里更冷的一层霜。
家门打开时,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陈旧家具和淡淡油烟的味道涌出来。妈妈已经守在门口,冰凉的手第一时间握住了苏以晴冻得通红的手指,用力地搓着。
“我爸不给我买计算器。”苏以晴像个委屈的孩子,可声音还是那么倔强,硬邦邦的,砸在地上。
妈妈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她只是更紧地握着女儿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渡过去。她的沉默是另一种语言,充满了无奈的沙沙声。
“妈,今天上体育的时候又磕到了,还是疼。”苏以晴垂下眼,声音低了下去。膝盖上的淤青是上周摔倒留下的,当时只觉得麻,后知后觉的疼才绵长而顽固。
妈妈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指尖有常年操劳留下的粗糙。“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叹着气,目光转向刚脱了外套、正低头换鞋的丈夫,“你也不说说她,老是毛毛躁躁的。”
父亲皱起眉头,那皱纹像用刀刻上去的:“谁叫她平常不锻炼!活该。”他的声音提了起来,带着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烦躁,仿佛女儿的不小心,也是对他失职的某种指控。
饭桌上是简单的白菜炖豆腐和昨晚的剩菜。三个人安静地吃着,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暖气不足,饭菜很快没了热气。苏以晴低头扒着饭,膝盖的疼和心里那团冰冷的乱麻搅在一起。忽然,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砸进菜汤里,激起微小无声的涟漪。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哭什么哭?不吃就给我滚出去!”父亲猛地撂下筷子,声音炸开。他的怒气来得突兀而剧烈,像被困住的兽在寻找出口。
“是你应该滚出去吧。”苏以晴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冰冷。她推开椅子,忽地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反手插上那根老旧但坚固的房锁。
“咔哒”一声,隔绝出一个颤抖的空间。
门外立刻传来父亲拔高的咒骂声,含糊又激烈,夹杂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懑和对家庭拖累的怨怼。母亲劝解的声音低而急促,像试图安抚一场山火的两瓢水。那些声音透过门板变得沉闷,却字字捶在苏以晴耳膜上。
她安静地打开旧电脑,嗡嗡的启动声盖过了一些东西。登上□□,郑夏的头像亮着。她开始打字,聊起学校的八卦,聊起新出的歌,手指飞快。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些字句轻快跳跃,仿佛刚才那个摔门哭泣的女孩是另一个人。屋外是冰山海面之上的喧嚣与寒冷,而这里是深海之下暂时的、虚假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了,只剩下电视机微弱的背景音,还有一声极其沉重、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掏出来的叹息——是父亲的。那声叹息太老了,老得让苏以晴放在鼠标上的手指蜷缩起来。
她猛地按下电脑的电源开关,屏幕瞬间漆黑,映出自己模糊失神的脸。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门边,犹豫了一秒,拔出了房锁。
父亲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沙发上,没开大灯,只有电视机闪烁的光在他脸上流动。他看起来缩小了一圈,蜷在那里,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廉价香烟。听到开门声,他脊背僵了一下,没回头。
苏以晴走过去,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很远的另一端。长久的沉默像实体一样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比之前的争吵更沉重、更窒息。她能闻到浓重的烟味,看到他手边烟灰缸里堆满的烟蒂。父亲手中那支烟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断裂,跌落。
母亲在厨房,水龙头一直开着细细的水流,她在清洗早已干净的灶台,制造一点无害的、掩盖性的声响。
窗外,雪光映进来,冷冷地照在父亲侧脸上。苏以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鬓角新生的白发,那么多,那么刺眼,像是连夜降下的另一场雪。
他们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看谁,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那支烟燃尽,烫到父亲的手指,他哆嗦了一下,按熄了它。
***
回到依旧热火朝天的教室,苏以晴恍惚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陌生人。同学们讨论着习题、偶像剧、周末计划,那些声音嗡嗡地围着她,却穿透不进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壳。这种温度像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不是皮肤感知的冷,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像是一场大梦,还未醒。梦里下了雪,很凉,很冷。
***
无数的雪花,仿佛停在了上个世纪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秒,不再向前蔓延,只是堆积、封存。
周末,苏以晴被妈妈拉去看病。体育课落下的根,膝盖的肿痛未见好转。医生捏按了几下,蹙着眉,要求拍CT。
苏以晴从未接触过眼前这个庞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机器。它像个沉默的巨兽,舱门张开。上面鲜明的黄色标志写着:“小心电离辐射”。她不能相信自己要躺上去,被送进那个圆环的中心,让不可见的光穿透自己。
“没事的,很快。”母亲拍拍她的背,声音有些虚。
她躺上去,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机器启动,发出低沉的、持续的轰鸣,盖过了母亲遥远的安慰,盖过了窗外的车流,也把她脑海中郑夏说明天见的表情一起淹没了。传送带缓缓移动,她慢慢地被那个白色的大圆圈吞噬。头顶的灯光被遮蔽,眼前是机器内部复杂冰冷的结构。她闭上眼,又睁开,仿佛能“看见”里面无形的电流一下一下地扫过她的骨骼、血肉。
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攫住了她。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如同命运。就在这个瞬间,体育课摔倒时的失重感无比清晰地回溯——不是疼痛,而是那种失控的、向着坚硬地面无助坠落的恐慌。这感觉,竟和得知父亲下岗、感到家庭支柱轰然倒塌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电流(想象中的)穿透她。她觉得自己的膝盖、自己的躯壳、乃至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在某种看不见的“光”下,都如此透明、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对父亲那股尖锐的恨意里,第一次,奇异般地混入了一丝颤抖的悲悯——为她自己,也为那个在生活面前同样无力、同样“透明”的父亲。
在等待结果出来的那一个小时,苏以晴和妈妈坐在医院荒芜的小花园里。冬天的花坛只有枯枝和耐寒的松柏,长椅上冰凉。为了驱散那冰冷的寂静,苏以晴轻轻地哼起歌,那首她喜欢的《天边的眷恋》:
“陪你去天边,
经历过久久磨难,
放眼天下信念不变……”
声音很轻,散在冷空气里。母亲只是静静坐着,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枝丫。
母亲拿着CT片子走过来时,长吁了一口气,肩膀明显地塌下去一点,像是卸下了一块看不见的石头。“还好,没伤到骨头,没事。”她把片子装进袋子,重复道,“没事。”
没事。
没有危险。
只是普通的软组织挫伤,时间会治愈。
走出医院,苏以晴抬头。天空依旧灰白,但云层似乎薄了一些。地面的积雪,边缘开始变得透明,正一点点、缓慢地融化,化成水,无声地渗入大地。
***
那卷零钱,是在一个周三下午被发现的。
苏以晴在翻找一本许久不用的练习册时,手指触及书包最深处那道开裂的衬布夹层。触感不是纸张,而是一卷被橡皮筋紧紧勒住的、硬邦邦的东西。她扯出来,摊在掌心。
是钱。
十六元整。最大面额是一张五元,其余全是叠得皱皱巴巴的一元、五角,甚至还有几枚磨损严重的一角硬币,被仔细地卷在最里面。橡皮筋勒进纸钞,留下深深的凹痕。
没有字条。没有任何解释。它沉默地躺在那里,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苏以晴盯着这卷钱,指尖冰凉。她几乎能想象出父亲是如何凑出这笔“巨款”的——可能是某个傍晚,在街角沉默地徘徊许久后,用口袋里最后的零钱,在菜市场最末尾的摊贩那里,换来这些更碎的零钱。他避开母亲,也可能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台灯照不到的角落,笨拙地将它们卷紧,再趁她不备,塞进这个他以为安全又隐秘的角落。
这不是给予,更像是一次无声的、迟到的交割。他完成了那句被“窝囊废”三个字刺穿的承诺,用的是他能想到的、最不伤及他那点残存自尊的方式。
苏以晴没有用它买计算器。她向同学借了一个旧的。这卷钱,被她放回了原处,只是松开了那根过于紧绷的橡皮筋。它成了一个沉重的秘密,一个她不知该如何定义、更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情感信物。它证明了一些东西,也堵死了一些东西——堵死了她可以毫无负担怨恨他的那条小路。
***
春天来得迟疑,雪化得也拖泥带水。原本洁白的积雪边缘变得灰黑,塌陷下去,露出下面枯黄的草茎和潮湿的泥土。雪水混着尘土,汩汩地流进路边的下水道,消失不见,只在空气中留下一种清冽又有些腥冷的、属于大地深处的气味。
家里的沉默,也像这融雪期,冷热交替,湿漉漉地粘滞。争吵的高峰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恒久的低温。父亲早出晚归,身影依旧佝偻,但带回来的,偶尔是几张零星散钱,或一把超市打折的青菜。话依然很少,但咒骂声几乎听不见了。母亲依旧在两人之间传递着盛了饭菜的碗,目光低垂,仿佛专注于不让一滴汤洒出来。
晚上,她拉开家里那个放杂物的抽屉——母亲放买菜零钱的地方,以前父亲也会从这里拿烟钱——把零钱,轻轻放在了最上面。没有用橡皮筋捆,就那么散着。然后,她合上抽屉,声音很轻。
母亲第二天做饭时,一定会看到。父亲某天需要坐公交时,也可能会默默地从里面拿走。没有人会提起。这成了这个家庭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方式,一种无需言语的补给协议。
她依然觉得冷。从学校走回家那段路,风好像总能穿过羽绒服,钻进骨头缝里。但她不再期待另一件更厚的衣服,或是某个突然变得温暖的怀抱。她开始明白,有些寒冷是外在的,有些寒冷则源自生命本身巨大的、无解的缝隙。对抗前一种,尚可添衣;对抗后一种,只能学习自己生火。
雪终会化尽。雪水渗入泥土深处,一些东西随之死去了,比如某种天真、某种对“完整家庭温暖”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一些东西,也在寂静中,缓慢地、艰难地长出了它的根茎——那是一种清晰的、不再寄托于他人的坚强,带着冻土的硬度,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窗外,最后一点残雪在屋檐下滴答,水痕在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冬天过去了。苏以晴关上桌前的台灯,室内的黑暗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她知道,明天不会有奇迹,但至少,她自己口袋里的火种,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下一个清晨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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