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戏三国

　　王熙凤最后记得的，是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
　　“二爷，贾琏偷娶的那个贱人已经……”
　　话没说完，胸口那团淤塞多年的怨气突然炸开，眼前金陵荣国府的雕梁画栋像是浸了水的胭脂，一层层晕开、模糊。耳边隐约有平儿的哭声，琏二爷躲闪的眼神，还有尤二姐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真真是可恨极了。
　　她不甘心。
　　就这么死了？她王熙凤精明一世，算计半生，最后竟被个外室活活气死？
　　黑暗涌上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攥着半块玉佩——那是当年嫁进贾府时，老太太给的见面礼，羊脂白玉雕的凤穿牡丹，昨天刚被她一怒之下摔成了两半。
　　……
　　再睁眼时，王熙凤以为自己下了油锅。
　　不对，油锅没这么吵。
　　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马的嘶鸣，人的惨叫，还有一股子焦糊混着铁锈的味道——这味道她熟，那年荣国府后厨走水，烧了半间屋子，就是这味儿。
　　可她不是该在灵堂上吗？
　　王熙凤猛地坐起身，眼前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火光。
　　到处都是火光。
　　倒塌的营帐在燃烧，折断的旗帜在燃烧，连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衣角也在冒烟。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厮杀，刀剑反射的火光一闪一闪，晃得人眼晕。
　　她低头看自己。
　　一身粗糙的麻布衣裙，袖口沾着黑乎乎的东西，凑近一闻——血腥味。
　　这不是她的衣裳。她王熙凤什么时候穿过这种料子？便是赏给下人的，也比这细软三分。
　　“丞相快走！西门！”
　　一声嘶吼炸在耳边。
　　王熙凤本能地一缩身子，滚到了旁边一辆倾倒的马车底下。动作利索得她自己都惊讶——在贾府养尊处优这些年，身子骨早就不如未出阁时灵便了，可现在这身手……
　　马车外脚步声杂乱。
　　“典韦将军战死了！保护丞相，往西门撤！”
　　典韦？丞相？
　　王熙凤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在贾府时，偶尔听老爷们议过朝政，知道当今天下有个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典韦这名字也有些耳熟，好像是曹操手下的一员猛将。
　　死了？
　　不等她想明白，几道人影已奔至车前。
　　为首那人身材不算高大，裹着一件沾满尘土的披风，须发凌乱，可那双眼睛——即便在这样狼狈的境地里，依然锐利得像刀子，扫过来的时候，王熙凤隔着车板都觉得脸上一刺。
　　这就是曹操？
　　她屏住呼吸。
　　追兵紧跟着杀到，火把的光映出一张张狰狞的脸。为首的是个黑脸将领，手里一杆长枪还在滴血，枪尖指着曹操，笑声又冷又狂：“曹孟德！典韦都死了，我看今夜还有谁能救你！”
　　曹操身边只剩三四个亲卫，个个带伤。
　　王熙凤心跳如擂鼓。
　　躲着。等他们打完。这是最聪明的法子。
　　可就在这当口，她看见曹操最后一个亲卫被长枪捅穿胸膛，血喷了那黑脸将领一脸。曹操被逼得退后两步，背抵在了马车上——正是她藏身的这辆。
　　完了。
　　王熙凤脑子里飞快地转。在荣国府这些年，她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里找生路。眼下这情形，曹操要是死了，这些叛军肯定要清场，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能往哪儿跑？
　　可要是曹操活下来……
　　赌一把。
　　“等等！”
　　声音从车底下传出来，清清亮亮，跟这血腥的战场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愣了愣。
　　黑脸将领枪尖一顿，眯眼看向马车：“什么人？”
　　王熙凤从车底钻出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土——尽管那裙子早就脏得看不出本色了。火光映在她脸上，她微微抬起下巴，那双丹凤眼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黑脸将领身上。
　　“将军好威风。”她开口，语气平平淡淡，像是在说今儿天气不错，“只是我有件事想不通，想请教将军。”
　　黑脸将领皱眉：“哪儿来的女人？滚一边去！”
　　“将军要杀曹丞相，无非两个理由。”王熙凤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语速不紧不慢，字字清楚，“一是私仇，二是为利。要是私仇，那我无话可说，将军请便。可要是为利——”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曹操。
　　曹操也在看她。四目相对，王熙凤心里咯噔一下——这人眼里没有慌乱，甚至没多少惊讶，只有一种沉沉的、琢磨不透的光。
　　“要是为利，”她收回视线，看向黑脸将领，“将军不妨想想，活的曹操和死的曹操，哪个对你更划算？”
　　黑脸将领一怔。
　　王熙凤趁热打铁：“将军今夜反了，肯定是有所图。钱财？城池？官位？这些东西，一具死尸给不了你。可活的曹操——他是当朝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能给你的，比你自个儿去抢要多得多。”
　　她说话时，一只手轻轻按在袖口——那里藏着那半块玉佩，冰凉凉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
　　“再说了，”她放慢语速，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将军今夜杀了曹操，明天许都大军杀过来，谁来挡？刘表？他远在荆州，救得了急吗？将军不如留着曹丞相一条命，换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一座城的守将之位，够吃三年的粮草，再加个亭侯的爵位。”
　　黑脸将领眼神闪烁，显然动了心。
　　他身旁一个副将凑近低声说：“将军，这女人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曹洪将军到了！”
　　“救丞相！杀啊！”
　　马蹄声如雷，火光连成一片，一支大军自西门方向杀入，势如破竹。
　　叛军顿时乱了阵脚。
　　黑脸将领脸色大变，狠狠瞪了王熙凤一眼，咬牙道：“撤！快撤！”
　　王熙凤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手腕忽然一紧——曹操抓住了她。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粗糙，虎口有厚茧。王熙凤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几个亲卫已经围上来，将他们护在中间。
　　“你，叫什么名字？”曹操问，声音低沉，带着沙哑。
　　王熙凤抬眼看他。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这人脸上有细细的皱纹，鬓角已经花白，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暗夜里的两簇火。
　　“我姓王。”她垂下眼帘，摆出恭顺的样子，“无名小卒，不敢劳丞相动问。”
　　“无名小卒？”曹操笑了，笑声短促，没什么温度，“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说话，三言两语说动张绣手下的将领——你若是无名小卒，那这天下人人都能算英雄了。”
　　张绣。王熙凤记下了这个名字。
　　“丞相过奖了。”她轻声说，“我只是……想活命罢了。”
　　“想活命？”曹操上下打量她，目光像在估量一件东西值多少钱，“寻常女人想活命，要么哭喊逃命，要么缩成一团等死。你倒好，不仅不逃，还敢跟叛军讲条件。这活命的法子，挺新鲜。”
　　王熙凤心里一凛。
　　这人在怀疑她。
　　也是，换作是她，也会怀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说话条理分明的陌生女人。
　　她抬起脸，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丞相明鉴。您要是死在这儿，叛军肯定要屠城灭口，我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您要是活着，大军回来，秩序恢复了，我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所以我不是在救您，是在救我自己。”
　　这话半真半假。真是她确实想活命，假是她并非全然没有别的算计。
　　曹操盯着她看了半晌。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弱下去，曹洪带着人清理战场，火光映得天边一片通红。
　　“带回营里去。”曹操终于开口，松开了她的手，“好好安置。”
　　“丞相！”一个满脸是血的将领策马过来，翻身下跪，“末将曹洪救驾来迟！请丞相治罪！”
　　“子廉起来吧。”曹操摆摆手，又指了指王熙凤，“把这女人也带上。”
　　曹洪看向王熙凤，眼神警惕：“丞相，这女人来路不明，恐怕是奸细……”
　　“她要是奸细，”曹操打断他，“刚才就该眼睁睁看着我死，而不是费这么多口舌。”
　　曹洪还想说什么，曹操已经转身朝营地方向走去：“照我说的做。”
　　王熙凤被带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很简陋，颠簸得厉害。她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夜色里，这支军队正在重新整队。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死伤惨重，可活下来的士兵行动依然有序，将领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治军有方。王熙凤在心里评价。
　　她在荣国府管过家，知道要让几百号人服服帖帖都不容易，何况是成千上万的军队。这个曹操，确实不是寻常人物。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在一处山坡下停住。
　　王熙凤被带进一座营帐。帐里很简单，一张榻，一张矮几，一盏油灯。带她来的士兵什么也没说，放下帘子就走了。
　　她在榻边坐下，这才感觉到浑身酸痛。低头看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掐出了几道红印子。
　　袖口里那半块玉佩硌着手臂，她掏出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
　　白玉温润，雕工精细，断口处参差不齐——是她昨天一气之下摔的。没想到，这东西跟着她到了这儿。
　　“凤辣子啊凤辣子，”她对着玉佩低语，“你这是造的什么孽……”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脚步声。
　　“丞相请夫人过去。”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将玉佩收回袖中，理了理鬓发，起身出帐。
　　曹操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坐在中军大帐里。帐中除了他，还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些，约莫三十出头，面容清瘦，穿着文士的袍子；另一个年长些，四十许，神情沉稳。
　　两人都在打量她。
　　“坐。”曹操指了指旁边的席位。
　　王熙凤行礼入座，姿态从容。在贾府这些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虽说如今处境不同，可架子不能倒。
　　“这两位是郭嘉、荀攸，我的谋士。”曹操介绍道。
　　郭嘉。荀攸。王熙凤在贾府时听过这些名字——都是曹操手下顶尖的谋臣。
　　她微微点头：“见过二位先生。”
　　郭嘉笑了笑，没说话。荀攸倒是还了一礼。
　　“刚才我跟奉孝、公达说起张绣的事。”曹操单刀直入，“你之前那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张绣军里头，未必就是铁板一块。”
　　王熙凤心中一紧。这是在考她。
　　“丞相明鉴。”她谨慎地回答，“叛军之所以造反，多半是为利。既然是为利，就能分开来，各个击破。”
　　“怎么分？”曹操问。
　　王熙凤沉吟片刻。她在荣国府时，没少用分化的手段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仆役、难缠的亲戚。人心嘛，古今都差不多。
　　“我听说，张绣原来是他叔叔张济的部将，张济死了他才接手的军队。”她慢慢说，“根基还没稳就敢造反，要么是被人怂恿，要么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管是哪种，他手下肯定有人不服。”
　　郭嘉眼睛一亮：“哦？接着说。”
　　“我斗胆猜一下，”王熙凤观察着曹操的神色，“张绣军里，应该有张济的老部下，对张绣未必真心服气。也有后来投靠的，图的是功名利禄。要是能从里面找出一两个有野心的，许给他们重利……”
　　“胡车儿。”荀攸忽然开口。
　　王熙凤看向他。
　　“张绣手下有一员将领，叫胡车儿，原来是张济的亲卫。”荀攸缓缓道，“这个人很勇猛，但贪财好色，对张绣早就不满了。”
　　王熙凤心里有了底：“那好，就是他了。”
　　“怎么拉拢？”曹操问。
　　“贪财的人，就投他所好。”王熙凤道，“只是不能明着送。可以派细作假扮成商队，在他防区‘丢’一批财宝，再让人‘不小心’说漏嘴，这批财宝是许都某位贵人送的，只要他行个方便……”
　　“什么方便？”郭嘉追问。
　　“比如，在某天某个时辰，放松某个地方的巡逻。”王熙凤顿了顿，“当然，这只是试探。他要是收了钱，办了事，就等于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了。到时候再谈更重要的交易，比如……在关键时候，打开城门。”
　　帐中一时安静。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郭嘉忽然拍手笑道：“妙啊！这计策不着痕迹，进退都有余地。丞相，我看可行！”
　　荀攸也点头：“凤姑娘心思确实细密。”
　　曹操没说话，只是看着王熙凤。那目光沉沉的，像潭深水，看不出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要是那胡车儿拿了钱，却不办事，反而将计就计，怎么办？”
　　王熙凤微微一笑：“那就让他‘偶然’发现，那些财宝里头，混着张绣军中特制的箭头。到时候，他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要么杀了细作灭口——那正好，人证物证都在；要么，只能乖乖跟我们合作。”
　　郭嘉倒吸一口凉气。
　　荀攸看向王熙凤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曹操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在营帐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笑完，他盯着王熙凤，一字一句道：“凤娘啊凤娘，你当真只是个做买卖人家的妇人？”
　　王熙凤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乱世里头，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学点保命的本事。让丞相见笑了。”
　　“保命的本事？”曹操挑眉，“你这本事，够狠，够绝，也够聪明。”
　　他站起身，走到王熙凤面前。王熙凤也跟着站起来，垂首而立。
　　“这事就交给你来办。”曹操说，“十天之内，我要看到胡车儿的回音。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王熙凤一惊：“丞相，我初来乍到，只怕……”
　　“怕什么？”曹操打断她，“怕办不好？还是怕我不信你？”
　　王熙凤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这事关系重大，应该由郭先生、荀先生这样的谋士主持，我从旁帮衬就好。”
　　“奉孝和公达有别的事要忙。”曹操摆摆手，“我说交给你，就是交给你。十天后，要是胡车儿那边没动静——”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人心上：“提头来见。”
　　王熙凤背脊一凉。
　　她知道，这不是玩笑。
　　“我……领命。”她躬身应道。
　　从大帐出来时，夜已经深了。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而规律。
　　王熙凤回到自己的营帐，在榻边坐下，许久没动。
　　袖中的玉佩冰凉凉的，她摸出来，握在手心。
　　十天。
　　她只有十天。
　　要是失败……王熙凤苦笑。她这重生，可真够短的。
　　可转念一想，在荣国府时，她什么难关没闯过？贾琏偷娶尤二姐，邢夫人刁难，王夫人猜忌，底下仆役阳奉阴违……哪一桩不是险象环生？
　　不一样的是，那时她争的是家宅安宁、主母威严。
　　而现在，她争的是命。
　　“怕什么。”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镜中那张脸虽然憔悴，可那双丹凤眼依然上挑着，带着惯有的、不肯服输的劲儿，“我王熙凤能管好荣国府，就能在这曹营里活下来。”
　　镜中的人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熟悉的、带着三分算计七分傲气的笑。
　　“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回，”她低声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那我就要让凤辣子的名号——”
　　“响彻这三国。”
　　帐外，夜风呼啸而过。
　　远处传来守夜士兵换岗的口令声，短促而有力。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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