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分你一半

　　清晨六点半，操场上的雾气还没散尽，高二年级的学生已经按班级列队站好，一个个睡眼惺忪，怨声载道。

　　“真烦，不是谁家高中高二补军训啊！”队伍后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打着哈欠抱怨。

　　“真不懂怎么想的！”旁边扎马尾的女生接话，“高一军训的时候说设备检修，推到高二，结果还是九月——九月！比高一那帮人晚了半个月开始，还得跟他们抢操场。”

　　“两个礼拜克服克服吧，比这届高一的少了半个月呢。”有人试图安慰。

　　“啊——”不知谁发出一声拖长的哀嚎，引得周围一阵低笑。

　　教官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军人，背着手站在队列前，眼神扫过，嬉笑声立刻停了。

　　“报数！”

　　队伍从第一排右侧开始。

　　“一！”

　　“二！”

　　“……”

　　数到第三十六声时，队列最末一个高个子男生向前一步，声音洪亮：“高二三班三十六人，实到三十六人。报告完毕！”

　　教官点点头，目光在队伍里逡巡一圈：“趁着不大热，拉伸运动后我们列一长队跑圈，两千米。”

　　“啊——”底下立刻响起一片哀鸣。

　　“再说就加一千米。”

　　全场死寂。

　　这时，第三排中间有人举起了手。教官看过去——是个穿着黑白校服的少年，个子中等，肤色比周围人白一个度，在晨曦里几乎有些透明。他头发是自然的栗色，被晨风吹得微乱，眼睛很亮，笑起来时眼角会弯起细小的弧度，整个人像一株吸饱了阳光的植物，蓬勃、鲜亮。

　　“教官，我身体不大好，不能剧烈运动。”林沐宸说，声音清朗。

　　教官上下打量他几眼：“有证明吗？”

　　“有，在班主任那儿备案了。”林沐宸答得从容。

　　“去那边吧。”教官指了指操场边缘的香樟树。

　　“谢谢教官！”林沐宸笑得灿烂，转头对身边的顾承宇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走喽，我去给你们看东西。”

　　他说完就要出列，却听见旁边有人开口：

　　“教官，我也不舒服！”

　　是吴昊阳，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正捂着肚子，表情夸张。

　　教官眯起眼：“你哪儿不舒服？”

　　“我……我肚子疼！可能是早上吃坏了……”

　　“去跑两圈就好了。”教官面无表情，“出列，准备跑步。”

　　“啊？不是，教官我……”

　　“再废话加五百米。”

　　吴昊阳蔫了。

　　林沐宸已经走到树荫下，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他把同学们脱下的外套一件件叠好，堆在旁边，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瓶水，悠哉地喝了一口。

　　跑道上，队伍开始热身拉伸。顾承宇站在队列里，动作标准得像是受过训练。他的目光几次掠过树下的林沐宸——后者正托着下巴看他们，嘴角噙着笑，阳光下整个人镀了层金边。

　　“沐宸——”吴昊阳一边压腿，一边朝树下喊，“要不然我去照顾你吧，你自己在那我实在是不放心！”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瘦小些的男生就捅了他一下：“吴昊阳你别想美事了，照顾林哥可轮不上你，我小学就跟了林哥。”

　　说话的是陈一诺，戴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说话却带着一股执拗的亲昵。

　　“啧——”吴昊阳作势搂住陈一诺的脖子，压低声音，“你小子，拆我台是吧？”

　　“我是实话实说。”陈一诺推了推眼镜，“林哥高一的时候就说了，生病的时候只让我照顾。”

　　“那是因为高一的时候我还没转学过来！”

　　“那现在来了也排第二。”

　　“你……”

　　“都老实点！”教官的声音炸雷般响起，“这么有活力给你们一人加一千米！”

　　两人立刻闭嘴，互相瞪了一眼，各自归位。

　　---

　　跑步开始

　　队伍列成一列长队，沿着四百米跑道慢跑。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最初的几百米，队伍还算整齐，有人还有余力说笑。

　　但到了第三圈，差距就显出来了。

　　前排的体育生们气息均匀，步伐稳健；中间的大多数开始喘粗气，脚步发沉；后排几个体质差的已经脸色发白，落在队尾踉踉跄跄。

　　顾承宇跑在中前段。他调整着呼吸，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经过香樟树时，他侧过头——

　　林沐宸正看着他，手里不知从哪儿摘了片叶子，在指尖转着玩。见顾承宇看过来，他举起叶子挥了挥，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顾承宇收回视线，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分。

　　第五圈时，有人撑不住了。

　　一个女生捂着肚子退出队伍，蹲在跑道边干呕。教官走过去，递了瓶水，示意她去树下休息。

　　林沐宸看见有人过来，连忙站起身，从书包里翻出包纸巾递过去：“没事吧？”

　　女生摇摇头，接过纸巾，脸色苍白地道谢。

　　渐渐地，退出的人多了起来。树下坐了一圈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学生。林沐宸像个后勤部长，给大家分纸巾、递水，偶尔说句玩笑话逗人开心。

　　“还是林哥舒服啊。”一个男生瘫在地上，羡慕地说。

　　“舒服什么，”林沐宸笑道，“我也想去跑，身体不允许啊。”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手里还在帮一个女生拧瓶盖。但坐在稍远处的顾承宇注意到——林沐宸说“身体不允许”时，指尖在矿泉水瓶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很短暂，几乎像是错觉。

　　第七圈，也是最后一圈。

　　还能坚持跑的只剩下不到二十人。顾承宇依然在列，呼吸虽有些急促，但节奏没乱。他前方是吴昊阳和陈一诺——两人不知较什么劲，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后。

　　最后半圈，吴昊阳突然加速，想冲个第一。陈一诺咬咬牙跟上，结果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

　　“小心！”

　　陈一诺以为自己要摔了，却被人从侧面稳稳扶住。

　　是顾承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赶上来，一只手托住陈一诺的胳膊，另一只手按在他背上，帮他稳住了重心。

　　“谢、谢谢……”陈一诺惊魂未定。

　　“调整呼吸，别乱。”顾承宇说完就松了手，保持原来的速度跑向终点。

　　吴昊阳已经冲线了，正叉着腰大口喘气，看见陈一诺和顾承宇一起过来，愣了一下。

　　终点处，教官按下秒表：“最后一名，五分四十七秒——勉强及格。”

　　全员到齐后，教官开始训话。树下休息的学生也都归队了。

　　“……军训不只是锻炼身体，更是磨练意志。今天两千米，有人跑完了，有人中途放弃了，这都没关系。但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尽全力。”

　　教官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沐宸身上。

　　“有些同学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剧烈运动，这我们理解。但坐在那里，不代表可以无所事事——林沐宸。”

　　“到。”

　　“你今天在树下做了什么？”

　　林沐宸怔了怔，随即答道：“帮同学们看衣服，照顾不舒服的同学，还有……观察大家跑步的姿态，思考如果我能跑，该怎么分配体力。”

　　他答得不卑不亢，眼里有光。

　　教官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很好。不能跑，就用眼睛学，用脑子想。身体有限制，但意志没有。”

　　他转向全体：“所有人，休息十分钟。然后练习站军姿。”

　　队伍解散。学生们三三两两散开，有的去喝水，有的直接瘫倒在草地上。

　　顾承宇走到树荫下，拿起自己的水壶。林沐宸凑过来，笑嘻嘻地问：“跑得怎么样？我看你全程脸不红气不喘的。”

　　“还好。”顾承宇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你刚才扶陈一诺那下，动作好快。”林沐宸眼睛亮晶晶的，“练过？”

　　顾承宇顿了顿：“小时候学过一点防身术。”

　　“酷啊！”林沐宸羡慕地说，“我也想学，但我妈不让，说怕我心脏受不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自然，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顾承宇看见他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林哥！”陈一诺跑过来，满头大汗，“刚才谢谢你同桌啊，不然我就摔了。”

　　“谢他你自己谢。”林沐宸笑道，“不过确实该谢——顾承宇，你这人挺够意思的嘛。”

　　顾承宇没接话，只是把水壶盖拧紧，放回书包。

　　吴昊阳也晃悠过来，拍拍顾承宇的肩膀：“兄弟，身手不错。改天切磋切磋？”

　　“昊阳你别闹，”陈一诺皱眉，“人家刚帮了我。”

　　“就是帮了你我才要谢谢他啊。”吴昊阳理直气壮，“请吃饭怎么样？学校后门新开了家烤肉店，听说不错。”

　　林沐宸眼睛一亮：“烤肉？可以啊！顾承宇，一起去？”

　　顾承宇看着林沐宸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两秒：“……好。”

　　“那就这么定了！”林沐宸开心地一拍手，“军训完第一天晚上，庆祝劫后余生！”

　　远处，哨声响了。

　　“集合！”教官的吼声传来。

　　学生们哀嚎着起身，拖着脚步重新列队。阳光已经升起来了，照在操场上，蒸腾起热浪。

　　林沐宸依旧坐在树下。他看着同学们在烈日下站军姿，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校服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朝上，五指张开，再慢慢握紧。他能感觉到血液在指尖流动，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至少此刻是沉稳的。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操场，落在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顾承宇站在第二排第三个，军姿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太阳晒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林沐宸看了他很久，然后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悄悄拍了一张。

　　照片里，烈日、操场、军绿色的训练服，还有那个在人群里依然清晰可辨的侧影。

　　他保存了照片，设置成加密相册。

　　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树荫在他身上晃动，像水波。

　　远处传来教官的口令：“向右——转！”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林沐宸靠着树干，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军训才第一天。还有十三天。

　　他想，这十三天，大概不会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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