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归魂

　　六月底的北京像个蒸笼，哪怕是太阳落了山，地上的热气还是直往上窜。
　　而空调开足的地铁车厢又像是移动的冷柜，嗖嗖的冷风给通勤的人们降温，保证上下班时不至于中暑。

　　鄯沁瑶披着防晒衣刚从晚高峰的地铁里出来，走在天桥上，扭扭脖子，活动筋骨，抖抖身上的冷气，让自己再次融化在闷热空气里。

　　最近她总觉得肩颈难受，有时被空调一吹，后颈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一般，紧得发酸，尤其是胎记附近，偶尔还会有针刺一般的疼痛。

　　回到她跟大学室友周林林合租的小两居，她从逼仄的卫生间洗完手出来，问周林林：
　　“诶，林林，你有没有觉得我这胎记，变大了点儿？”

　　周林林正吃着一碗麻辣烫，手机横在桌子上播放着仙侠剧。
　　“没有吧？胎记这玩意儿，一般不就是皮肤上有色素沉淀么，除非你长胖，那块儿皮肤撑开了。”

　　鄯沁瑶一想也是，肯定是自己最近因为工作原因，老是疑神疑鬼，往什么灵异诡异的方向上想。
　　“有道理，可能我最近太累了，都是错觉。”

　　-

　　鄯沁瑶在大牙资讯编辑部上班，是民俗杂谈频道的编辑。

　　“大牙资讯”是近几年很火的一家媒体，它与其他官方或非官方媒体的最大区别，就是它有一个专门的“民俗杂谈”频道，聚集了各种民间志怪、都市传说、惊悚灵异的小故事，甚至还有独家拍摄的实地探访纪录片，虽然每次都会有一个类似走近科学的结尾，但那种第一视角去探秘的悬疑恐怖氛围，还是让人看得欲罢不能。

　　而之所以民俗频道这么火，完全是因为公司老板的扶持。

　　老板姓魏，据说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别的烧钱爱好倒是无从查证，但最大的爱好是逛天涯论坛，看点莲蓬鬼话奇闻逸事。当年天涯被整改的时候，他在自己的社交平台接连控诉，痛心疾首，之后便创立了大牙资讯。

　　可以说，大牙资讯，就是为了搜集民间奇闻逸事这碟醋，才包的饺子。

　　两年前，鄯沁瑶大四快毕业时心心念念就想去这儿，但投的简历石沉大海，十几个其他公司的面试都面完了，却不见大牙这边儿有什么动静。

　　直到她准备接一家互联网大厂的offer时，大牙资讯才给她发来面试邀请。

　　面试官是主编，一个短发带卷、长相英气的女人，约莫四十来岁，穿了件暗褐色的香云纱对襟褂子，戴一副金丝框眼镜，脖上挂了串白水晶、绿松石、红珊瑚等等穿起来的珠子，手腕上也不空着，戒指、手串、镯子都有。

　　主编姓龙，单名一个潜字，大家都管她叫龙姐或者龙主编。

　　鄯沁瑶在面试前很是做了一番准备。
　　她知道大牙资讯的民俗频道不好进，想着曲线救国也行，自己学的传播学专业，多展示展示大学期间丰富的实习经验，进社会新闻频道或者什么财经、地产、科技之类的应该问题不大，先进去再想办法。

　　没想到，她准备的面试技巧，除了开头的自我介绍之外，其他都没用上。

　　面试时，龙主编一手拿着鄯沁瑶的简历看，另一手还盘着串儿。
　　只问了她三个问题。

　　“你是山西玉城人？”

　　“对。”

　　“想进民俗频道吗？”

　　鄯沁瑶瞬间眼睛都亮了，哪顾得上什么技巧不技巧的，全是满心的热忱。
　　她点头如捣蒜：“想！民俗杂谈频道的每一期专题我都会看！我特别喜欢……”

　　龙主编接下来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你遇到过奇怪的、灵异的事情吗？或者说，你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吗？”

　　这可把她问住了。
　　她从小到大还真没遇见过什么灵异事件，连鬼压床都没有过。

　　就这几秒她思考的工夫，龙主编放下手里的纸质简历，串儿也不盘了，手肘撑在会议桌上，双手交握，颔首抬眼，越过金丝框眼镜上方看着她。

　　完了，鄯沁瑶心想，肯定要说拒绝她的话了。
　　眼看龙主编要开口，她抢先道：“我……我运气好！”

　　龙主编欲言又止，示意她继续。

　　“我觉得我一直都运气挺好的，比如重要考试会超常发挥、高考时擦线进了梦中情校、遇到急事的时候总能恰好赶上公交和地铁、捡钱的频率比别人高……”
　　她运气确实好，只不过除了高考之外，很多都是生活中琐碎的小事，很难一时间概括出来自己的运气到底怎么好。

　　“就这些？”

　　“哦！不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坐车，冬天路滑不好走，出了车祸，当时撞得很严重，车上其他人有的骨折、有的被玻璃扎伤，司机昏迷了好几天，但我和我妈妈坐在副驾驶，只蹭破了一点皮。”

　　龙主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随即起身往会议室门口走去，给她留下一句简短有力的“行”，然后便以还有工作要处理为由先行离开，让公司HR过来跟她继续聊薪资、待遇。

　　听这意思，是面试通过了？
　　鄯沁瑶觉着跟做梦一样，等一切谈完，HR送她离开时，刚好路过了主编的独立办公室。

　　办公室敞着门，她瞥了一眼，见龙主编正在打电话，还刻意用手掩着嘴巴，表情也不太自然。
　　她桌上点着线香，还摊着一堆印着图片的纸，鄯沁瑶心里犯嘀咕，这可是有火灾风险的。

　　“沁瑶，那你下周过来办理入职手续？”

　　HR轻柔声音响起时，鄯沁瑶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停住了脚步。
　　被这么一提醒，她赶紧收回眼神，“好！没问题！”

　　“很高兴你加入大牙资讯。那我就先不送了，咱们下周见。”

　　道别之后鄯沁瑶径直往大门走，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自己。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后颈，觉得自己多想了。如果是扎马尾，她颈后那块胎记或许还会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引人注目的可能，可她今天是披散着乌黑浓密的头发，肯定没人会觉得她哪里奇怪。

　　而且她又不是活在魔法世界，像哈利波特的疤一样，靠近伏地魔就会有感应。

　　再说了，据她观察，这大牙资讯的办公区里，什么打扮都有，别说汉服唐装、马褂旗袍应有尽有，她还瞅见有爆炸头纹花臂的、哥特风烟熏妆的、打一串耳钉鼻钉舌钉的、男的留小辫儿女的剃光头的……自己这种里里外外都透着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在人家这里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很快，鄯沁瑶就跟这帮人成为了同事。
　　慢慢地，她才发现，这里不仅工作氛围轻松，这些看似不着调的同事也都很好相处，完全没有互联网公司那种卷生卷死的压抑氛围。几个组里的前辈会教她如何寻找读者感兴趣的选题，如何将故事讲得悬念丛生跌宕精彩等等。

　　这一干就是两年。

　　-
　　鄯沁瑶恍惚了一下。

　　周林林还在看剧，她在手机屏幕上按着倍速的同时还不忘嘱咐她：“就是的。你得注意保护肩颈，咱们这种天天面对电脑的，最容易得颈椎病了。”

　　可能是接下来剧情不够吸引人，周林林问起了鄯沁瑶最近的工作动态。
　　“你们最近有什么特别好玩儿的选题吗？给我讲讲呗！上次你跟着你同事做的那期朝内81号探秘真是老精彩了！”

　　鄯沁瑶把边上的老式折叠椅往桌边一挪，倒骑驴似的坐下去，手搭在椅背上，一脸神秘的笑容：“我们最近要跟一个特别有名的视频博主合作了，你猜是谁？”

　　周林林好奇极了：“猜不到，快说快说，是哪个大网红？”

　　“也不算大网红吧，百万粉丝是有的。”鄯沁瑶还专门叹口气，“哎，而且还是个大帅哥。”

　　周林林此时已经放下筷子拿起手机，退出了正在播放的视频app，打开了抖音准备搜索。

　　鄯沁瑶往前一凑，报上大名：“李嘉树。”

　　周林林一声尖叫直掀房顶。
　　这哪儿还用搜啊！这不是她们关注好久的视频账号“嘉树的观察日记”嘛！
　　“那你岂不是要跟李嘉树一起工作一起拍摄？”
　　“去哪儿拍？”
　　“要拍什么主题？”
　　“你会跟他一起同框出镜吗？”
　　“你们还缺跟班打杂的吗，我现在辞职应该来得及……”

　　鄯沁瑶被她这一连串追问逗得咯咯笑。
　　“辞什么职，想见他这还不好说？到时候你请假过来探班！”

　　周林林刚沉浸在马上要见到帅哥博主的欢乐中没几秒，又恍然大悟道：“诶？你们为什么要跟李嘉树合作呢？”

　　“怎么了？”

　　“那么一个大帅哥要是入驻你们频道，或者说在你们哪个专题露脸，那大家肯定会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谁还有心思看故事，那你们用心做的选题和内容不就白费了？”

　　鄯沁瑶眼睛一眯，自信满满。
　　“小看我们大牙的用户了不是？”
　　“我们民俗频道，用户粘性那可是……”

　　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传来。
　　下一秒，整个屋子被黑暗淹没。

　　与此同时，鄯沁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整片肩颈闷痛，而颈与背连接处的那块颈椎骨附近，也就是她胎记所在的位置，突然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感直冲天灵盖。

　　鄯沁瑶瞬间出了身冷汗，僵在折叠椅上，一动不敢动。

　　“停电了？”周林林的手机恰好就在手中，她点点按按几下操作，一分钟后，屋里果然恢复了照明。“哎没办法，开空调就是费电，电费居然这么快就没了，真是杀咱们个措手不及。”

　　话音刚落，她抬头看向坐得僵直的鄯沁瑶，被吓了一跳。
　　“瑶瑶……”
　　“你怎么流鼻血了？”
　　鼻血有的顺着她的下巴滴到了地上，有的流到脖颈间，把她浅色T恤都染红一片。

　　-

　　当晚，鄯沁瑶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走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中央有四根金柱，四周的墙壁上都是花纹繁复多彩的壁画，目之所及，眼花缭乱。

　　空旷的殿内只有她一个人，隐约有股潮湿的水腥味儿钻进她鼻腔里。

　　等她环顾四周一圈，转回头来时，眼前竟有一位衣着华丽鲜艳的女人姿态轻盈地悬在那宫殿的正中央。

　　是的，悬空。
　　周围没有任何台阶、梯子、绳子作为借力，她就悬在半空中。

　　鄯沁瑶好奇地在梦中看了她很久，却始终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那是一个极其美丽且不同寻常的女人。

　　“这是哪儿？”

　　那女人远远地看着她笑，忽然飞身过来绕到她身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答非所问：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那手没有温度，甚至触感都若有似无。

　　不等鄯沁瑶再次发问，一阵狂风从她身后吹起，漫天黄沙席卷而来，吹得她睁不开眼。
　　等她再一睁眼时，那美丽女人与华美宫殿已经全部幻化消逝。
　　眼前只剩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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