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穢人

作者:子喜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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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中鬼


      「沈記雜貨」的玻璃櫃檯,永遠蒙著一層擦不乾淨似的薄灰。

      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將空氣裡浮動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照出櫃檯後那張沒什麼表情的年輕臉龐。沈契靠在吱呀作響的舊藤躺椅裡,眼皮半耷拉著,像在打盹,又像只是懶得把眼睛全睜開。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灰的深藍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腕瘦削,膚色是種不見天日的蒼白。

      店裡擠擠挨挨。靠牆的鐵架子上塞滿了蒙塵的鍋碗瓢盆、顏色土氣的布料、生了鏽的鐵皮玩具。地上堆著敞開的紙箱,裡頭亂七八糟什麼都有:斷了鏈子的懷錶、缺了口的粗瓷碗、一捆捆不知道哪年哪月的舊雜誌。空氣裡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灰塵、淡淡霉味和劣質樟腦丸的氣味。

      這地方與其說是雜貨鋪,不如說是個頑固地停留在過去某個時間點的廢品收容站。

      櫃檯前,頭髮花白的阿婆已經嘮叨了快一刻鐘。她住在隔壁巷子,孫子剛上小學一年級。

      「……沈老闆,你是不知道喲,嚇死個人了!」阿婆壓低聲音,臉上的皺紋裡都塞滿了驚恐,「連續三天了!一到半夜,我乖孫就爬起來,不哭不鬧,直挺挺坐在床上,對著那面白牆說話!問他跟誰說,他就說『姐姐在牆裡,找不到路,哭得好傷心』……哎呦我的老天爺,那牆後頭是別人家浴室啊!哪來的姐姐!」

      阿婆越說越急,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櫃檯邊緣的裂縫。「我找了十字路口燒紙,也去廟裡求了符,貼在床頭,一點用沒有!我兒媳婦說要去看心理醫生,可那麼小的孩子……沈老闆,你這裡有沒有……那種東西?鎮一鎮?」

      她眼巴巴地看著沈契,把希望寄託在這個巷子裡口耳相傳「好像有點門道」的年輕老闆身上。

      沈契聽著,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有。直到阿婆說完,用期盼的眼神望著他,他才慢吞吞地「嗯」了一聲,算是表示聽完了。然後,他彎下腰,在腳邊一個標籤脫落、積灰更厚的紙箱裡摸索了幾下,掏出個物件。

      那是個比拳頭略小的銅鈴,鈴身佈滿黑綠色的銅鏽,花紋模糊不清,頂上的繫繩也爛得只剩一截。他隨手把它擱在滿是劃痕的玻璃櫃檯上,發出「咔」的一聲輕響。

      「掛床頭。」沈契開口,聲音有點沙,帶著長久不願說話的乾澀。「三十塊。」

      阿婆愣住,看看那髒兮兮、毫不起眼的舊鈴鐺,又看看沈契。「這……這就行?不用念個咒,或者畫個符什麼的?」

      「三十塊。」沈契重複了一遍,多一個字的解釋都懶。他重新靠回躺椅,閉上了眼睛,一副送客的模樣。

      阿婆將信將疑,但還是哆哆嗦嗦從手帕包裡數出三張十元紙幣,小心放在櫃檯上,然後像捧著易碎品似的捧起那銅鈴,嘴裡嘀咕著什麼,轉身走了。店門口的舊風鈴因為她的推門,發出零落慵懶的幾聲叮噹,旋即歸於寂靜。

      沈契仍閉著眼。

      他知道,那銅鈴是清末的「驚稚鈴」,原本是大戶人家掛在嬰兒搖籃邊上,用清脆鈴聲和上面微弱的破煞紋路,驚走一些過於微弱、連形體都難凝聚的遊魂野祟,給孩子安眠用的。它嚇不走真東西,更治不了什麼「牆裡的姐姐」。

      但鈴身上那層沈家祖上加持過、如今已淡得快沒痕跡的「淨」氣,能讓纏著小孩的玩意兒感覺到——這家人,或許和「懂行的」有點牽連。就憑這一點似是而非的忌憚,那東西多半會收斂些,至少不會再公然讓孩子半夜對著牆說話。

      至於根源?那不是三十塊錢該管的事。這巷子,這城市,甚至這世道,藏在陰暗角落裡的「穢物」多了去了,他沈契又不是救世主。

      他是清道夫。還是一個被血脈合同綁死、不得不幹這行的清道夫。

      想到「合同」,或者更準確地說,想到那份烙在靈魂深處的契約,沈契閉著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煩躁,像櫃檯上的灰塵,輕輕飄起,又沉沉落下。

      這該死的、瑣碎的、無休止的日常。

      陽光在櫃檯上緩慢移動,從西邊剝落的牆皮,爬到了東邊堆放的舊書捆上。店裡的光線逐漸變得昏黃,空氣中的塵埃彷彿也跳累了,沉澱下來。沈契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是嵌在這片陳舊時光裡的一件擺設,連呼吸都輕得幾乎沒有。

      直到——

      「咣當!」

      店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讓門框上的風鈴瘋狂亂響,幾乎要散架。

      昏黃的光線裡,撞進來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穿著質地不錯但此刻皺巴巴的西褲和襯衫,頭髮凌亂,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慘白,額頭上全是冷汗。他眼神倉惶,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追趕,一進門就反手死死抵住門板,彷彿外面有洪水猛獸。

      他不是來買煙,也不是來買醬油的。

      他的目光倉皇地掃過雜亂的店面,最後死死盯住櫃檯後似乎被驚醒、剛剛睜開眼的沈契。男人劇烈喘息著,胸膛起伏,然後,他用一種極度緊繃、彷彿稍微鬆懈就會崩潰的姿態,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公文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樣東西。

      不是錢,不是文件。

      那是一把木梳。

      顏色深褐,像是經常被使用而浸潤了油光,但此刻那油光卻泛著一種不祥的濕亮。梳齒間,緊緊地、凌亂地纏繞著一縷縷長長的黑色頭髮,像是被粗暴地絞進去。而梳子本身,正緩慢地、一顆一顆地滲出細小的水珠。水珠沿著梳背滾落,在男人顫抖的手掌邊緣積成小小一窪,顏色渾濁。

      男人像捧著燒紅的烙鐵,又像捧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將這把詭異的濕梳子,輕輕地、幾乎是虔誠地,放在了沈契面前的玻璃櫃檯上。

      「哢。」

      梳子與玻璃接觸,發出輕微的黏膩聲響。

      男人抬起頭,嘴唇哆嗦著,眼白裡爬滿血絲。他看著沈契,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聲音:

      「…有人…有人叫我把這個…帶給您。」

      他喘了口氣,恐懼幾乎實質化地從他身上瀰漫開來。

      「說…說…『沈老闆,舊書該修了』。」

      店內的空氣,似乎隨著這句話瞬間凝滯。

      沈契的目光,從男人慘白的臉,移到櫃檯上那把不斷滲水的木梳,停了兩秒。然後,他的視線上移,越過梳子,落在了男人的左肩上方。

      在他的視野裡,那裡盤踞著一團常人絕無法看見的、濕漉漉的陰影。不成形狀,像一件泡脹的舊衣,又像一攤粘稠的污跡,緊緊貼附在男人的肩頭,不斷地向下滴淌著無形的水漬。一股只有他能聞到的、河底淤泥混著腐敗水草的腥冷氣息,幽幽地飄散過來。

      沈契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那雙總是半睜半閉、顯得陳舊疲憊的眼睛裡,極快地掠過一絲瞭然,以及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煩躁。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氣息短促而壓抑。

      「又是水鬼。」

      聲音平淡,沒有驚訝,沒有害怕,只有一種「怎麼又是這種麻煩」的厭倦。

      他不再看那男人,也不再看那把梳子,直接從躺椅上站起身。動作不算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繞過櫃檯,走到店門邊,握住內側的金屬門把,毫不猶豫地將那扇剛剛被撞開的門用力拉上。

      「咔噠。」

      老舊的鐵製捲簾門被拉下,鎖舌扣合,將最後一抹昏黃的天光徹底隔絕在外。店內頓時陷入一片朦朧的昏暗,只有角落一盞瓦數極低的省電燈泡,散發著慘淡的、勉強照清輪廓的光。

      沈契順手將門口那塊寫著「營業中」的木牌子翻了個面,露出背面褪色的「暫停營業」字樣。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回身,面對著櫃檯邊因為這一連串動作而更加驚疑不定、幾乎要癱軟下去的男人。

      昏暗的光線裡,沈契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眼底那抹與年齡不符的陳舊與疲憊,此刻彷彿沉澱成了某種冰冷的東西。他看著對方,開口,聲音在突然寂靜下來的狹小空間裡,清晰得有些瘮人:

      「說清楚,誰讓你來的。從頭說。」

      「還有,」他補充道,目光掃過那把詭異的濕梳子,「這東西,是怎麼到你手上的?」

      淨穢人的夜晚,從這一刻,正式開始。

      而代價,總在契約達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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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梳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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