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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天界通往下界的路上,行着一只萎靡的驺虞。
下界往天界的路上,奔跑着一只快乐的白虎。
两个消息。
一是人间改朝换代了,新君即位,难免要将礼法制度也改之一新。浩繁的仪典中,有一条似乎不是特别引人注目:“易西方之旗为白虎,以掌兵战。”
驺虞读到此条,惴惴不安:前朝礼制里,西方之神是她驺虞,这下旗帜都换成白虎了,自己也要被除名了?
其二,天界今年的考核来了。
传旨的神官坐实了驺虞的猜测:“云昭,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人间建立起了新的秩序,你不再是西方之神了。”
云昭面如死灰。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许多年,你不再受人间供奉。既无香火,也无战功,只能到下界去做一个小神了。”
“哦,”云昭木然地接收旨意,“那我具体应该去哪?”
香火估计是没指望了,自己总不能去贿赂人间的礼官。说到战功……不会把我派去和魔界打仗吧?最近两界确实经常起一些冲突……云昭痛苦地闭闭眼,我是仁兽!我不杀生——
神官猜到了她的顾虑:“上头觉得你仁善,给你派了个闲差。”他往下界遥遥一指:“黑龙山,去看管前任魔尊。”
看管魔尊……这是哪门子闲差?
云昭待要再问,神官已经转身离去,看他背上一兜子卷轴,估计是还有一串倒霉神仙要被通知被贬。
云昭呆立片刻,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去收拾行李。
黑龙山脉地处西南,并不十分偏僻。如今新朝方定,人间一片和平气象。
龙首山是这一带巍峨山脉中最高的那一座,西南本就温暖潮湿,是以山上林木尤为茂盛。
云昭先到山脚下的客栈。在人间行走总要谨慎些,因此她没有直接降落到山顶。另外她临行前在神界打听过,同僚都对这位前任魔尊知之甚少,于是决定先四处看看,以便搜集一些情报。
客栈建在官道旁。翠竹林环抱着一间褐色小楼,楼有三层,后方带一间小院子,用以存放柴火、蔬果及旅客的车马行李。
云昭紧紧肩上的小包袱,确认自己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常赶路人后,从容迈进客栈。
来得正是时候。
一位说书先生正坐在客栈中央,声调与醒木同步落下:“……这黑龙不知是遭了天劫还是缠斗间不敌对手,那一日天降石雨,滚烫的巨石先落下,砸的是地——动——山——摇——!紧接着一条通身黑鳞的巨龙急坠而下,激起万丈烟尘!”
云昭环视一周,客栈生意不错,这饭点几乎坐满了。行路卖货的、吃饭兼听说书的,大多数是普通人。
只有三位不是。
斜倚在柜台上、风情万种的掌柜是棵开了花的竹子。旁边的清秀小厮是条蛇,通体碧绿那一种。
还有柜台上一盆黑松,叮叮当当挂着几枚铜钱,虽未化为人形,但已成精怪。
云昭闻闻,空气中并无血腥。这三只小妖怪至少没吃过人。
另一位扎眼的,是坐在窗边的公子哥。
极其俊俏,黑缎衣,绣着金纹,面容平静中带一丝阴郁。风雅地斟酒、豪爽地灌下。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中,又无随从。实在很奇怪。
无仙气,亦无妖气。云昭多看了他两眼。
打量间,那面如死灰的伙计已经瞧见了新客,他过来招呼云昭:“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云昭用一种惺惺相惜的眼神回看,这伙计也是被贬了吗,从什么有名有姓受人尊敬的大妖怪变成店小二了?
她同情地回答:“打尖,来壶茶,两碟素菜。”
伙计引她到角落里仅存的空桌,倒茶摆菜,又恹恹离开。
云昭喝茶,颇有兴味地注视着说书先生那一桌,余光时不时瞥着对桌的黑衣公子。
说书先生仍然慷慨激昂:“那黑龙坠地后仍有气息,周身绵延出火来烧大地上的树木生灵。是咱们天上的神仙下来,给他贴上符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黑龙方才被度化,自愿变成这一座蜿蜒崎岖的巨山来恩泽万物——”
余光中黑衣公子一抖,云昭望过去,看到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一抹笑转瞬即逝,却驱散了他脸上阴郁,更多了几分疏朗之色。云昭也忍不住微笑。
公子也注意到了她,他举举酒杯,云昭也举起茶杯,两人隔桌互敬了一下,将杯中茶酒饮尽。
他放下几枚铜钱,复对云昭微笑道:“再会。”便转身出去了。
说书先生收尾:“……龙首最高,便称首山为黑龙山、最高峰为龙首峰,这就是咱们山的来历了。”
几位旅客了然地点头。说书先生喝口茶水,醒木再拍,开始讲前朝公主与当今圣上的往事:“话说到永元二十年……”
云昭心不在焉听着,咬着一片水煮的竹笋看着窗外。
刚才那位公子,是上山去了吧?
吃过两碟菜、喝了半壶茶,和客栈的几个常客攀谈后得知此乡非常安全、并未出过什么失踪或莫名其妙死亡事件后,云昭稍稍放下心来:这客栈暂时是没问题。
不过以防万一,她还是往客栈屋顶放了道神符,这样一来,有什么异动,她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她结账,挎上小包袱,也往山上去。
午后日头没有那么毒了。且越往上林木越密,气温也逐步下降。云昭的心境不由也凄凉起来:她做西方神的时候,哪走过这种荆棘小路。即使成神前在老家昆仑山,也没有如此凄惨过……哦其实昆仑山的路也陡,但当时她自由自在,不像现在被贬……
主要是被贬,她了悟了。
正伤心着,右后方树后探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云昭回头,那小脑袋来不及闪避,两只黑黑的小眼睛还看着她。
小松鼠精。云昭对它招招手:“你好呀。”
小松鼠愣了愣,“唧”地一声跑开了。云昭经它一打岔,心情好了许多,又收拾起力气往山顶走。
被贬就被贬呗,搁哪都好好做事就完了。
从山下看,龙首峰极其陡峭,似乎真是龙头上斜刺出一只龙角,另一只角,据说书先生所言,是黑龙在坠地前被强敌撅断的。
云昭没走上龙角尖尖,事实上龙头已经是山顶,那尖角不过是一块神仙也不能栖身的巨石罢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橙黄色太阳悬在龙角上,同色的阳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湖,湖水一片碧蓝,岸上是各色野花,在这个时刻大多已经合起花瓣,但仍可窥见白日盛放的绚烂。
照理说山上风应该很大,可此处没有。也许是因为设有结界,于是自成一个小世界。
那有点闷啊,云昭想。
湖边是一座小院,云昭能闻到神仙的气味。院旁一条小道,通往一座曲折小桥,桥连着湖心,湖心又是一座相仿的小院。
云昭只往那望了一眼,就感觉到一阵威压。原本因美景稍稍放松的一颗心,又提起来。
里面住的应该就是那位魔尊了。
她安抚地拍拍包袱——或者说是她自己,然后走向岸上的小院。
“有人吗?”
其实应该问“有神吗”,云昭问出话的同时就后悔。越紧张越容易出错,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上一任神官是什么样的人……神。
没人回答。
云昭敲敲小院门:“有神吗?”
仍然没人回答。
云昭等了片刻,又道:“我进来啦?”
院门没关,她进去先环顾了小院,庭里没什么杂物,一张石桌、一个石凳。一把秃扫帚和破簸箕立在墙角。
正堂门倒是关着,但似乎也只是为了方便贴那张大纸:一张喜庆的红纸,与人间的对联相仿,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新任神官请进。
凑近了看,旁边又是一行小字:小妖精敢进顷刻间就灰飞烟灭!
云昭无语,山顶本就有结界,哪有小妖怪能进到院子里来?
她揭下纸,推门进屋。
屋内也没有人,正堂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上书:“新任神官启。”
云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这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打开信,来不及坐下就读,果然:
“不知道你是哪个倒霉的神仙也被撵下来了,不过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熬个三百年,不出啥大事的话还是能回去的……看守魔尊很简单,封印很牢固,他没啥力量,也不爱和人打交道,你就当来人间小住就得了……”
絮絮叨叨没有重点,字也龙飞凤舞地透出一股升职的喜悦,应该是回到上界了。
云昭说不出心里是怅然还是轻松。轻松的是这差事看起来不难,怅然的是连同僚的面都没见,接下来三百年自己都是孤单的一个神。
黄昏的光照进来,更照得人心里一片忧伤。她坐了片刻,直到那一点橘红的光将尽,方才放下包袱,挑拣出一块玉来。
这玉出自昆仑,透得与冰一般,她飞升到上界时带了满满一兜子,当作土特产分散给同僚。除了好看以外,因着与她同出昆仑,也通有灵性:需要她帮忙之时,用玉就可以传递消息。
和魔尊是看守关系,应该免不了也有交流吧?她打算送一块,也表达一下友好。
她实在没办法做一个铁脸守卫。
隔着湖打招呼不太现实,云昭走过桥,走到湖中小院门前。
湖中岛上没有花,只是青草地。她仔细闻闻,清新的草香,没有饭香。
太好了,云昭心想,没在吃饭,不然好尴尬。
组织好语言后她敲敲门,问:“有人吗?”
很快有人走过来,云昭听着脚步声,再次提起一颗心,紧张之下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人拉开门,和她打招呼:“你好?”
云昭准备好的开场被忘得干干净净。
中午在客栈里和她举杯共饮的黑衣公子,站在魔尊的小院门口,一手扶着门,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天完全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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