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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蝉在地下等十七年,才为一个夏天歌唱。我在人海等十六年,才为你一次回眸。若爱有周期,我愿做那颗偏轨的星,明知会坠落,依然扑向你的引力场。]
二零零九年九月一日,西城一中的香樟树正在落最后一批叶子。
萧然站在初一三班的队伍末尾,踮着脚尖往主席台上看。九点钟的阳光正好斜切过操场,把水泥地分成明暗两半。她站在明处,觉得后颈被晒得发烫。粉色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碎发被汗水粘在脖颈上,痒得像有小虫在爬。
然后他出现了。
白衬衫,黑色长裤,米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从台阶走上来,步态很稳,像早就熟悉这条路线。风把香樟叶吹到他脚下,他迈过去,走到话筒前。抬手调整话筒高度时,袖口滑下来一截,露出手腕——很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老师们,同学们,早上好。”
声音透过劣质音响传出来,有点失真,但依然清澈。像她暑假在庐山听见的泉水,从石缝里淌出来,凉凉的,带着回音。
“我是初二一班的张子寻。”
萧然眨了眨眼。热浪让空气微微扭曲,她看见他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松开了,露出一小截锁骨。操场上很安静,只有蝉在拼命地叫,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这个夏天喊破。她忽然想,蝉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吗?还是只是身体里有个发条,到了夏天就必须拧紧?
汗从额角流下来,淌进眼睛里,刺痛。她抬手去擦,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耳鸣。然后是天旋地转。
她记得的最后一幕,是他抬起眼看向台下——目光扫过她所在的方向,停顿了零点五秒。然后她向前倒去,粉色马尾在空中划了半个弧。
世界黑了。
醒来时在医务室。空气里有消毒水和陈旧床单的味道。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澳大利亚。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脚步声靠近。
“醒了?”
是个梳马尾辫的女生,眼睛很大。“我叫狄淇儿,老师让我照顾你。”她递过一杯温水,“你叫什么?”
“萧然。”
“名字真好听。”狄淇儿坐在床边,“你知道吗,你晕倒的时候,台上那个学长停顿了一下。”
萧然接过水杯:“张子寻?”
“你认识他?”
“刚知道名字。”
狄淇儿笑起来:“他很厉害的。成绩年级第一,会拉小提琴,还是天文社社长。”她顿了顿,“就是不太理人,总是一个人。”
萧然小口喝水。水是温的,带着漂白粉的味道。她想起那个声音——从石缝里淌出来的泉水声。
“他刚才来过了。”狄淇儿说。
萧然手一抖,水洒出来一点。
“没进来,就在门口看了一眼。”狄淇儿帮她擦床单,“他说…‘让她多休息’。”
医务室窗外有棵很高的香樟树,叶子密得透不过光。蝉还在叫,不知疲倦。萧然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拼命发出声音,生怕错过这个夏天。
开学第一周,萧然在笔记本上记下张子寻出现的所有时间和地点。
周一早晨七点二十,他骑自行车进校门,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帆。周三中午十二点半,他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位置看书,面前摆着一本很厚的英文书,封面上有她看不懂的公式。周五下午社团活动时间,他拎着小提琴盒走向艺术楼,背影挺直,像棵白杨。
她把这些写成句子:
“他的自行车轮子碾过落叶,声音像撕开夏天的信。”
“他翻书时用小指压住页脚,像怕惊动纸上的字。”
“他拉琴时闭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写完了又划掉。太矫情。但第二天还是会继续写。
第二周,她鼓起勇气去了天文社招新处。
活动室在实验楼顶层,需要爬五层楼梯。她爬到第三层就喘得厉害,粉色长发重新散开了,粘在脖颈上。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他背对着门,正在调整一架望远镜。白衬衫的后背湿了一小块,贴在肩胛骨上。
“请问…”
他转身。逆光,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认出那件衬衫——洗得很干净,领口有一处小小的脱线。
“招新在下周。”他说,声音比通过话筒听到的更真实,也更冷。
“我…我想提前看看。”
他沉默了几秒,侧身让开:“随便。”
活动室不大,三面墙都是书架,塞满了书和资料。窗边摆着几架望远镜,都用防尘布盖着。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星图,上面用红笔标了很多记号,像伤口。
萧然走到窗边。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操场,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草坪,蚂蚁一样的学生。
“那是昴星团。”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她吓了一跳,转身。他离她一米远,指着星图上的一个位置:“冬天才能看见。”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她问。
他看了她一眼。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她——或者说,她第一次感觉到他在看她。蓝色的眼睛,像结冰的湖面。
“北极星。”他说,“因为它不动。”
“不动有什么好的?”
“不动就不会迷路。”
窗外的蝉突然集体鸣叫起来,声音大得盖过了他们的对话。他转身回到望远镜前,继续调整螺丝。萧然站在原地,看着他弯曲的脊背,衬衫下的肩胛骨像一对收拢的翅膀。
“那个…”她说,“开学典礼那天,谢谢你。”
他动作顿住:“谢什么?”
“你停顿了一下。狄淇儿说,是因为看见我晕倒。”
他没有回头:“你看错了。”
“我没有…”
“那是话筒接触不良。”他终于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和你无关。”
萧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蝉鸣更响了,像要把整个夏天喊破。
笔记本第三十七页,萧然开始写小说。
主角是个天文学少年,沉默寡言,每晚在顶楼看星星。他有一个秘密:他能听见星星的声音。不是电磁波,是真正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
“那你听见什么了?”女主角问他。
“听见它们在哭。”他说,“因为它们知道自己会死。”
女主角笑了:“星星不会死。”
“会的。”少年说,“只是我们活不到那天。”
写到这里,萧然停下笔。太暗了。但停不下来。
她给女主角设计了一头粉色长发,天然的那种,像晚霞最深处的那种粉。让她也喜欢写东西,也在笔记本上写少年的一切。
“你在写什么?”狄淇儿凑过来。
萧然合上本子:“作业。”
“骗人。”狄淇儿笑,“是不是在写张子寻?”
“不是!”
但脸红了。
狄淇儿没再追问。她从书包里拿出素描本:“我在画漫画。你看,这是江应怜,这是卓一阳,这是白泉…”她翻到某一页,“这是张子寻。”
画里的少年穿着白衬衫,靠在天文望远镜上,仰望夜空。画得不算很像,但抓住了那种孤独感——像一个人站在荒原上,四周只有风。
“能给我吗?”萧然问。
“你喜欢?”
“…嗯。”
狄淇儿撕下那页,递给她。萧然小心地夹进笔记本里,和那些关于他的句子放在一起。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蝉,趴在香樟树上拼命地叫。张子寻从树下经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吵死了。”他说。
然后夏天结束了。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发生在十月中旬。
萧然在图书馆写数学作业,卡在一道几何题上。辅助线画了又擦,草稿纸快被她戳破了。她咬着笔杆,粉色长发滑下来遮住半张脸。
“这里。”一根手指突然出现在她视线里,点在图上,“连接这两个点。”
她抬头。张子寻站在桌边,手里抱着几本厚书。今天他戴了眼镜,细金边的,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深了。
“为什么?”她问。
“证明这两个三角形全等。”他放下书,在她对面坐下,“有笔吗?”
她递过铅笔。他接过去时,指尖碰到她的,很凉。他在图上画了一条线,很直,像用尺子比着画的。
“然后呢?”她盯着那条线。
“然后这两个角相等。”他又画了两个弧,“所以这条线平行于底边。”
她跟着他的思路,忽然就通了。原来这么简单,原来只需要连一条线。
“谢谢。”她说。
“嗯。”他收回手,翻开自己的书。是本英文原版书,封面上写着“Astrophysics for People in a Hurry”。
图书馆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空调的低鸣。萧然偷偷看他——他看书时嘴唇微微动着,像在默念。眼镜滑到鼻尖,他推了推。窗外的光正好落在他手上,那只手很白,手指修长,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问,没抬头。
“没、没什么。”她慌忙低头,脸发烫。
他合上书,站起来:“那道题,还有另一种解法。”
“什么?”
“做这条垂线。”他弯腰,在她草稿纸上又画一笔,“这样更直接。”
他离她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肥皂和旧书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点点汗味,很淡。
“懂了?”他直起身。
她点头,说不出话。
他拿起书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萧然。”
“萧然。”他重复了一遍,像在确认什么,“名字不错。”
然后他真的走了。
萧然坐在原地,看着草稿纸上那两条线。一条是他第一次画的,一条是第二次。它们相交,形成一个很尖的角。
像某种暗示。但暗示什么呢?
期中考试后,萧然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她写了一封信,很短:
“张学长:谢谢你教我数学题。我能请你喝奶茶吗?作为感谢。——萧然”
她在天文社活动室外等了半小时,才等到他出来。他背着书包,手里拎着小提琴盒,看见她,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她把信递过去。
他没接:“不用。”
“可是…”
“我说了不用。”他的声音比平时硬,“以后别来了。”
萧然愣住。信在她手里,像块烧红的炭。
他绕过她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背对着她说:“天文社下周开始集训,每天放学后。你如果真想学,可以来。”
然后他真的走了,没回头。
萧然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手里的信。最后她把它撕了,撕得很碎,扔进垃圾桶。碎纸片飘落的样子,像下雪。
但第二周,她还是去了。
活动室里有五六个学生,都是高年级的。张子寻站在白板前,正在画太阳系的轨道图。看见她,他点点头,没说话。
那天的主题是“行星运动定律”。他讲得很清楚,逻辑严密,但毫无感情。像在背教科书。萧然记笔记时,发现他在白板上画的椭圆特别标准,像用圆规画出来的。
结束后,其他人都走了。萧然收拾东西时,发现桌上有一张便签:
“学校门口第二家奶茶店,三分糖去冰。”
没有署名,但她认得那字迹——和他在图书馆借书卡上签的一样,工整,克制,每个字都保持同样的间距。
她抬起头。他在整理望远镜,背对着她,像完全不知道这张便签的存在。
窗外,天色暗下来了。初秋的风吹进来,带着凉意。
萧然把便签夹进笔记本,和狄淇儿画的画放在一起。
走出活动室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窗前,背挺得很直,像在等什么,又像在送别什么。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下楼梯时,她忽然想起笔记本上写的那句话:
“北极星不动,因为它知道所有迷路的人都需要方向。”
而他不动,又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答案。
就像不知道蝉为什么鸣叫,星星为什么闪烁,少年为什么穿着白衬衫站在九月的阳光里,就让她记了一整个夏天。
但她知道,有些故事,从第一眼就开始了。
哪怕主角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别人的故事里。
哪怕这个故事,注定要写很多年。
多年以后,萧然会想起这个下午——她第一次真正走向他,走向那个穿着白衬衫、仰望星空的少年。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开后,张子寻从窗前走回桌边,拿起她不小心落下的橡皮。那是一块粉色的橡皮,已经用得很短了,上面有牙印——她思考时喜欢咬东西。
他握着那块橡皮,很久很久。
然后在当天的天文观测记录上写:
“2009年10月28日,晴。日落时间:17:49。观测目标:无。备注:收到一份感谢,拒绝。看见一块橡皮,粉色。归还方式:待定。”
写完,他把橡皮放进笔袋最里层。
那里已经有三样东西:一片香樟叶子(开学典礼那天捡的),一张漫画(狄淇儿画的,他偷偷复印的),和现在这块粉色橡皮。
他知道自己在收集什么。
也知道,这些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
因为有些光,看一眼就好。
因为有些夏天,经历一次就够。
因为蝉不知道雪,就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
从她晕倒在主席台下的那一刻起,他的星星就偏移了轨道。
而他,还没学会如何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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