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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花夏的天,总压着一种铅灰色的和谐。
皇帝坐在龙椅上,是每一张告示最上方永不褪色的金印,是各级官员述职时必先遥拜的方向,是科举试卷上“奉天承运”后的那个名字——却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他上朝。朝政由内阁处理,省府州县层层而下,公文流转如织布机上的经纬,编织出一个精密而沉闷的世界。
这是个闭关锁国的时代。城墙高耸,界碑森严,偶尔有走私的传言,说外面的天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危险——失控的法则风暴、畸变的妖兽、文明崩解后的废墟。于是墙内的人便更紧地抱住这份“稳定”,哪怕这稳定透着诡异的和谐。
云实就生活在这和谐的一角。
他家开布料店,铺面不大,临着青石巷。清晨卸门板,傍晚扫尘灰,父母裁剪,他记账。十六岁那年,他偷偷去过仙门招收弟子的测灵台,掌心按在冰凉的石碑上——光晕涣散,颜色混杂,像打翻的颜料盘。监考的修士眼皮都没抬:“杂灵根,八行皆有微弱感应,无一突出。下一个。”
修仙之路,在那一刻对他关上了门。
他老老实实回来,继续卖布。十八岁参加科举,落榜。父亲拍拍他的肩:“也好,店里正缺人手。”母亲塞给他一块刚蒸好的米糕:“读书辛苦,歇歇。”
云实便认了命。他供弟弟妹妹上学,看他们念“八行相生,四柱维天”,心里那片曾经微光闪烁的角落,渐渐落满世俗的灰尘。他依然会抬头看天上偶尔掠过的剑光,看那些衣袂飘飘的修士出入达官贵人的府邸,眼神里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平静的疏远——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他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天赋”的墙。
直到那个雨水初歇的午后。
两名醉醺醺的仙门弟子在巷口起了争执,剑气迸发,余波扫过。云实家的布幌应声而断,门柱吱呀歪斜,满架绸缎如瀑倾泻。父亲冲出去想扶住货架,一道失控的寒热紊乱气劲擦过他的手臂,整条胳膊瞬间覆上白霜,又立刻转为焦黑。
一切发生得太快。
修士停下来,皱了皱眉,扔下一袋灵石。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瞥见云实呆立在一旁、浑身沾满泥水与碎布的模样,或许是一丝残存的愧意,或许是纯粹的随手,从怀里摸出个灰扑扑的小袋子,塞进他手里。
“赔你们的。”语气平淡,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他们御剑离去,巷子恢复寂静,只剩下破损的店铺、受伤的父亲、散落的灵石,和云实掌心那个粗糙的小布袋。
夜里,父亲服了药睡下。云实坐在狼藉的店中,借着油灯,第一次仔细看那个袋子。非布非皮,触感奇异。他下意识注入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几乎感觉不到的灵气——杂灵根唯一的“好处”,就是什么属性都有一丁点。
袋口悄无声息地张开一个看不见的入口。
他怔住,将手边一匹受潮的绢布塞进去。再取出来时,潮湿的水汽消失了,布料干爽如新。他又试了霉变的棉布,同样,霉斑无影无踪。
只是一个最低级的、修士用来存放杂物甚至可能已半废弃的“储物袋”。一个对他而言如同天赐,对赠予者却不过是随手可弃的“小道具”。
油灯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昏黄的光晕里,云实看着手中恢复如初的绢布,又看向里屋父亲包扎着的手臂,看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一种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像冬天的第一滴冰水,顺着脊椎滑下。
人生来不同。仙凡之别,不仅是力量,不仅是寿命,甚至不仅是地位。
修士活在更高的维度。他们随手调节“虚实”以纳须弥,拨弄“寒热”以定干湿,控制“化凝”以阻衰败。他们的日常,是凡人终其一生无法触及的法则。他们的“无心之举”,可以轻易摧毁一个凡人家庭数十年的经营;他们的“随手补偿”,又足以解决这个家庭最棘手的难题。
不公平。
这三个字第一次在他心里砸出回响,不是少年时朦胧的艳羡与失落,而是成年后目睹家庭命运被随意拨弄时,产生的、带着铁锈味的清醒恨意。
凭什么?
就凭那测灵碑上一道纯粹的光?就凭先天的那一点“亲和”?
如果这世界的规则,这“八行维度”,当真如此森严,如此偏爱某些人——
那他偏要进去看看。
哪怕他是最驳杂的灵根,最卑微的起点。
他要理解那“虚实”,那“寒热”,那“化凝”。他要弄明白,那随手就能把他的人生颠来倒去的力量,究竟源于何处。
云实握紧了那个粗糙的储物袋。袋口微光一闪,映亮他眼中渐起的、与过往十六年老实温顺截然不同的暗火。
门外,花夏帝国虚假的夜色安宁如常。高墙之外,传说中荒凉危险的世界无声翻涌。
而墙内,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即将用最卑微的方式,撬动那由“四柱八行”编织的、看似亘古不变的法则之网。
他的修仙之路,始于一个装满了潮湿与霉变布料的、被遗弃的储物袋。
始于一句无声的诘问:
若天秤早已倾斜,凡人何以丈量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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