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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青城(一)
落仙井,云台下。
浊世凡尘。
青城,烟火人间。商贩吆喝,沿街不绝如缕,煮熟的馄饨,伴着葱香,从旮旯角支起的小摊铺飘出来。
“馄饨喂——馄饨!路郎中,来点儿馄饨?”小摊贩用勺,搅动着大锅。晨间,昨夜又下了雨,天寒地凉,路上往来的人少。街角撑伞走过来的一道身影,经过小摊铺时,小摊贩热情地叫住了她。
“路郎中,热滚滚的,来点儿?”
油纸伞倾斜,露出一张白净的脸颊。
黑眼珠,黑曜石般,晶润泠冽,在视线望向摊贩时,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了笑意。
笑容柔煦温和。
“昨夜,出门急了,”
路瑶提了提手里的油纸包:“我从那边过来,张婶子的油饼铺子也开了,我买了点,昨夜的诊金,也都花得差不多了。”
摊贩看了一眼路瑶买的油饼:“不打紧。”
麻溜地给路瑶盛了一碗:“路郎中,看着给好了,当是帮我开张了。”
路瑶掏了掏兜,摸出了一枚寒酸的铜板:“只有一文了。诊金十文,买了三个油饼……”
“一文,就一文!”小摊贩放下勺,打包道,“路郎中,帮我们这么多,这点小钱,有什么好计较的?意思意思得了!”
“要给的,我下次带过来。”
“没事!”小摊贩把馄饨递给路瑶,又一次瞥到了路瑶提着的饼,“又是饼,哪个人能天天把饼当饭吃啊?路郎中看诊回来,累了要休息,没时间弄那些烧火做饭的活儿,也不能天天吃饼啊!”
“这就是一个人的不好了,连个搭手的人都没有!”
“你隔壁刘家闺女,刘家闺女比你还小呢,今年都抱娃了!路郎中,该考虑了!”
“怕事多的婆家,拦着你出来什么的,找个事少的!和你同一条街的,冯家那小子,不就挺好?家里没父没母的,人又实诚,和你年纪也差不多,我看,你俩合适!”
路瑶笑道:“冯兄,最要紧的事,是明年乡试。冯兄,读书都来不及,哪能考虑这些。”
“成家、立业,不误啊!不都这么过来的?乡试,有几个能中的?都不成家了?”
“这话,可别对冯兄说。”
“那有什么?”小摊贩撇嘴,“难不成,一直考、一直考不上、一直考不上一直考,考一辈子?人都考老了!最后,没儿没女的,冯家两口子才要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路瑶笑笑,不说话,往前走。
小摊贩在身后喊:“路郎中,我帮你去探探冯家小子怎么想?”
路瑶头也没回:“不用了。”
浅淡布衣,挺拔背影,走在微风细雨里。
腰带勾勒盈盈一握的腰肢,素淡纤瘦,宛如墙头迎风的一株颤颤的小白花,沾湿了雨露,清新淡雅。沿着青石板路,消失在街口。
“路郎中,回来啦?”
街巷两边,灰墙黛瓦,一户户,户门紧闭,王家婶子出门倒水,看见晨雾薄雨间,远远走来的路瑶。水沿石阶,蜿蜒滑落,洇过青苔。
“欸,回来了。”
“吃饭了吗?来我家!我今天早上煮了粥,臭小子不爱吃,还有很多呢!”
路瑶提起手里的几大包,笑道:“谢谢王婶,我买了点。早上,吃不了多少,这些够了。”
“看诊回来吧?也是,忙活一晚上,累够呛了,还有什么胃口?我家那口子,晚上做工回来也吃不下!还说我弄的味道淡了!哪儿淡了,不都这么吃吗?”
路瑶笑而不语,抬起胳膊,指了指前方:“王婶,我……”
“看我!光顾着说话了!路郎中累了,快回去睡个觉!别回去就睡了,多少吃点,垫一垫肚子再睡!”
“好的,我记着了,谢谢王婶。”
路瑶迈步向前走。
深巷迂曲,越往里,越幽深、静谧。两边外墙有了经年累月的泥渍尘灰。沿路入里,愈发古旧、破败。直到最深处——
爬山虎长满了整面墙。
绿绿的枝叶,被雨水洗得鲜亮,这样一面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的外墙,在古巷间令人眼前一亮。
路瑶走到了自家家门口。
进入屋檐下,收起油纸伞,余光瞥见了绿丛中,一点玄黑色。
那黑色,并不显眼,一点点,小荷才露尖尖角般,藏匿在了繁茂枝丛中。
路瑶默了一瞬,往前挪了一步,指尖轻拨,撩开了一点枝藤。
细看那一点玄黑,像是成年男子的长靴一角。
隐约可闻一股不太浓烈的血腥味。
路瑶刷地放下了手,状似无事发生地后退一步。
正要推门进去,一阵窸窣声响,那藏在枝丛后的人,“砰——”一声砸下来。
路瑶:“……”
低头一看,那人脸朝下,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砸在了石阶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晦气。
晦气!
专挑别人家门口死?!
路瑶左右两侧,望了望。
周围僻静得连个经过的人都没有!
她想找人抬尸,把这具死翘翘的尸体弄走,都找不人!
路瑶又看一眼死尸。
从身形来看,这是一个成年男子。
衣着是不起眼的玄黑色,用料却轻盈柔软,面料如丝般滑爽贴合在男子身上,隐约可见男子的宽肩窄腰。发髻散落,颜色如墨,好似一个出身不凡、生得俊朗的翩翩佳公子。
倘若……
忽视从肩至腰、快将人砍至两半的血淋淋伤痕,确实像一个不幸遇险逃难到此、虚脱昏迷的世家公子。
可那伤……
并非寻常刀剑能致。
冰魄术。路瑶识得。这是一个极其霸道强悍的术法,被伤者筋脉凝为冰霜,寸寸碎裂,药石无医。
从伤口来看,血肉结霜,血珠早已凝固,宛如一串串冰珠子,狰狞可怖地挂在伤处,离男子被伤,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再过一阵,心肺将化为冰霜碎裂,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追杀男子的,料定男子中了冰魄术、必死无疑了,才会没有穷追不舍、死要见尸。
他是要死的。
必死无疑。
路瑶绕过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可他死在了自己门前?
路瑶放下伞,转过身,回到了门口,垂眸,盯着宛如匍匐朝圣般趴在自己门前的男子,忿忿道:“碰瓷!你这是碰瓷!”
斜风细雨,吹动男子肩背上的长发,凌乱如青面獠牙的小鬼,令路瑶仿佛看到了不久后、就地在自己门前化为怨鬼的影象。
路瑶弯腰,拽起男子一只胳膊,拽入门中。
*
“丹曦君,何苦哉?青天灵鉴,已证实你夺去了玲珑石,消息已传遍四海八荒,人人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你又何必执着回到你那个小宗门?我冥昭殿,愿奉你为上君!做冥昭殿上君,不比逍遥宗弟子强?”
“盗玲珑石者,不是我。”
“丹曦君,这种时候了,是不是你,还有何意义?”
“我说了,不是我!”
“丹曦君,非要吃硬不吃软,自讨苦吃。我成全丹曦君,让丹曦君亲眼瞧瞧,你一心效忠的逍遥宗,到底会不会护你?”
“滚!”
……
“敏之,玲珑石乃神君亲赐圣物,镇守于天池压制邪祟,邪冥妖祟不得入世,百姓才得享安稳太平!如今,你盗取玲珑石,天池监破,妖邪逃逸,为祸人间,你可知罪?!”
“弟子不曾盗取玲珑石。”
“青天灵鉴,清清楚楚,是你盗取了玲珑石,你还不知悔改?!”
“青天灵鉴,再是宝物,那也是一个死物!死物,就有机会被人动手脚!弟子不曾做鸡鸣狗盗之事!”
“神君圣物,岂容你置喙?!平日宠你太过,才让你这么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认罪伏法、交还玲珑石,或可容你!玲珑石,被你藏匿于何处?”
“掌门明鉴,弟子不曾盗取!”
“你这般不知悔改,逍遥宗留不得你!来人!取销魂弓!”
“弟子,不曾盗取!”
“不曾!”
……
“蔺逊,啧啧,想不到,名满天下的丹曦君,还有这般蓬头垢面、沦为阶下囚之日呢?你苦撑至今,是为了仙盟为你陈情吧?别想了。如今各大仙门,修补你捅出来的这一个大窟窿都来不及,谁还能分心顾你?”
“倒是冥昭殿,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妄图趁乱收揽你于麾下。蔺逊,留你在宗门,我看着实在碍眼,任由你入冥昭殿,又是一大祸患。蔺逊啊,蔺逊,你怎么到死了,还这么会给我添堵呢?”
“你我同门一场,做师兄的,自然会照顾你到最后。师兄为你寻了一个轻松痛快的死法,冰魄术,只需几个时辰,你会尽碎而亡。”
“别怕,不疼的,你最了解你师兄了,你师兄学什么都很快的,冰魄术,虽是禁术,师兄为了你,钻研了好几日,来,一刀,就一小刀……蔺逊!你敢逃?站住!”
……
一声声杂乱的喊声,宛如催命符——
催动榻上男子,霍然睁开眼。
他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却被伤重的身体拖累,腾地上起了一下,宛如一条死鱼摔回了砧板上,疼得冷汗涔涔。
他咬牙,咽下痛呼,眉眼压着,扫视四周。
入眼,是一个陌生得、令他怔愣片刻的环境。榻上帷帐间系着一串小铃铛,远处案几上的铜香炉燃着一缕缕清新的安神香,徐徐有风从半掩的窗扇,吹动窗边瓷瓶里的花枝。
香……
没有行刑台上鲜血淋漓的腥味、也没有黑无天日牢狱里的腐臭,香,柔软、清澈的香,好似误入了他人闺房……
他一下警觉。
他对这儿没有印象!
他记得有印象的事——
冰魄术?
他低头,抬起自己的手,纤瘦苍白的掌心,没有血色,指尖收合,盖住了掌心一道道细碎的伤口。
筋脉未断?!
他狐疑、克制、又冷静地接纳了这个事实,又抬头,望了一眼周围——这间房子的主人,救了他?为了什么?什么人,能解冰魄术?
他翻被下榻,迟缓、艰难地往外走。
到了门边,一道悠悠的声音传来——
“你醒了?”
这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声音清润,轻轻的、软软的、悠悠的,好似寒暄般悠闲自然。
他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中一棵参天树,枝桠间繁花朵朵,红艳艳,簇簇而生,花团锦绣。
树影下,一张纳凉的长长木椅,一下、一下匀速摇动着,躺在木椅上的人,乌黑亮泽的长发掀起,从木椅后背垂泻下来,恍惚好似一泓灵泉,晶亮润滑,瀑流而下。
他盯着她的背影,暗自思忖。
她没听到回声,回了头。
他撞见了她的眼睛——
那是极黑的一双眼,黑曜石般,晶莹宛如攥取了天珠地宝的光泽,尽数盛入这一双眼中,又透着一股宝石锋芒的泠冽,令他心神一震、后背发寒。
他还没分清这一股寒意,从何而来。
她忽然眯眼,笑了起来,眉眼间那一股冷冽感顿时消散,笑貌宛如晴光映雪,忽地变得柔煦甜润。
他听到她道:“小郎君,我救了你,你醒了,不出声?连一句道谢,都不会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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