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琴上弦
这已经是徐竹声第七个失眠的夜晚。
午夜时分,窗外的雨丝敲打着青石板路,像是谁在远处拨弄着古琴的商弦。他起身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那床尾的木箱显得格外醒目。箱里锁着一架断弦的七弦琴,和一个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
五天前,徐竹声第一次在城南戏楼见到叶淮秋。
那天演的是《游园惊梦》,台上杜丽娘水袖轻扬,唱腔如泣如诉。徐竹声坐在二楼包厢,手指无意识地随着板眼轻叩桌面。他的目光原本在台上,却被楼下前排一个挺拔的背影吸引了去。
那人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与周围穿西服或马褂的看客截然不同。更特别的是,当台上乐师弹起古琴时,那人的肩膀微微前倾,手指在膝上模仿着指法,姿态熟稔得像是琴师本人。
中场休息时,徐竹声下了楼,假装不经意地经过那排座位。那人恰好转过头来——一张清俊的脸,眉毛修长,眼睛深邃得像能映出琴弦的微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眼角下有一颗极小的痣,像是谁在品评一幅画时无意滴落的墨点。
“先生对古琴感兴趣?”徐竹声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那人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浅浅笑意:“略知皮毛。刚才那曲《梅花三弄》,琴师弹错了一个指法,可惜了。”
这回答让徐竹声心头一动。能听出《梅花三弄》指法错误的,绝非“略知皮毛”。
“徐竹声。”他伸出手,“在城南开一家古籍店,偶尔也修修古琴。”
“叶淮秋。”对方的手干燥温暖,“刚从北平回来,暂时寄居在舅舅家。”
两只手轻轻一握,徐竹声注意到叶淮秋的指尖有薄茧,是常年抚琴留下的印记。
第二次见面是在三天后的午后,叶淮秋走进了徐竹声的古籍店。
店面不大,却幽深得仿佛能藏住光阴。四壁都是樟木书架,散发着纸张与墨混合的独特气息。叶淮秋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斜斜切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徐先生。”
徐竹声从账台后抬起头,手里的算盘珠子停在半空:“叶先生?真是稀客。”
叶淮秋的目光扫过书架,最后落在一把挂在墙上的破旧古琴上:“那把琴,能看看吗?”
徐竹声取下琴,小心地放在铺着绒布的桌上。叶淮秋的手指轻轻抚过琴身,从岳山到龙龈,从琴额到雁足,动作轻缓得如同触摸情人的脸颊。
“这是唐代雷氏的琴,可惜断了三根弦,面板也有裂痕。”叶淮秋的声音里带着痛惜,“若是有合适的材料,或许还能修复。”
“叶先生好眼力。”徐竹声递过一杯刚沏的龙井,“这琴在我这儿挂了三年,无人识货。不知叶先生是否知道谁能修复?”
叶淮秋接过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若是徐先生信得过,我可以试试。”
从那天起,叶淮秋几乎每天都来店里。他带来自己收藏的丝弦和鹿角霜,两人并肩坐在后院天井里,一点一点地修复那把古琴。修复古琴是极需耐心的活计,要调制合适的灰胎,要选择合适的时机上弦,每一个步骤都急不得。
他们话不多,更多时候是默契的沉默。徐竹声调制生漆和鹿角霜时,叶淮秋便静静地看他手上的动作;叶淮秋修补琴面裂痕时,徐竹声就为他递工具、磨琴徽。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天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时而分离,时而交叠。
有一次,徐竹声无意中碰到叶淮秋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分开。那一整天,他们都避免再有肢体接触,可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追寻对方。徐竹声发现,叶淮秋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咬下唇;叶淮秋注意到,徐竹声专注时左眉会微微挑起。
琴修到第五天,只剩下最后一步——上弦。
那日天气阴沉,乌云低垂,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叶淮秋带着自制的丝弦来到店里,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叶先生今日似乎有心事?”徐竹声将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叶淮秋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窗外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丝弦:“北平那边来了信,家父病重,催我回去。”
徐竹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但他只是淡淡地问:“何时动身?”
“琴修好就走。”叶淮秋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徐竹声,“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叶淮秋开始为琴上弦,徐竹声在一旁辅助。上弦是个精细活,需要两人配合默契,一人固定琴身,一人调节琴轸。当上到第五根弦时,叶淮秋的手微微发抖,弦怎么也调不准音。
“我来吧。”徐竹声轻声说,从叶淮秋手中接过琴轸。
他们的手指再次相触,这次谁也没有躲开。徐竹声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很快调准了音高。他抬起头,发现叶淮秋正注视着自己,眼神复杂难明。
最后一根弦上好后,叶淮秋说:“试弹一曲吧。”
“你弹,我听。”徐竹声说。
叶淮秋没有推辞。他净手焚香,在琴前坐下,指尖轻触琴弦。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徐竹声屏住了呼吸。是《高山流水》,但又不完全是——叶淮秋的指法里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像山间云雾般缭绕,又如溪水般缠绵不绝。
琴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在诉说未言之语。徐竹声闭上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七天的相处,那些有意无意的触碰,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些在寂静中滋长的情愫,都藏在这琴声里了。
曲终,余音绕梁。叶淮秋的手按在弦上,微微颤抖。
“徐竹声,”他第一次直呼其名,“我要走了。”
徐竹声睁开眼,发现叶淮秋眼中有水光:“这把琴,留给你。”
“为什么?”徐竹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
叶淮秋站起身,走到窗边:“因为我修的不是琴,是离别。每一根弦都是一天,每一天都离告别更近一步。”
徐竹声也站了起来:“如果我不想告别呢?”
叶淮秋转身看着他,嘴角泛起苦涩的笑:“这世道,容不下太多‘如果’。”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棂。两人站在昏暗的店内,相隔不过三步,却像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徐竹声想起自己锁在箱中的断弦琴,那是他年轻时一段无果感情的见证。他原以为此生不会再为谁心动,直到遇见叶淮秋。
“北平很远。”徐竹声说。
“心近就不远。”叶淮秋答。
他们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话。战火连天,时局动荡,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诀。徐竹声想说他可以等,等战争结束,等时局稳定,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柜台后,取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
“这是我自己抄的琴谱,有些指法是我改良的。”他将书递给叶淮秋,“带着吧,算是...纪念。”
叶淮秋接过琴谱,指尖划过封面上的“竹声抄录”四字,轻轻点头。他拿起自己的伞,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雨幕如帘,将门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徐竹声,”他没有回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有人用你的指法弹《高山流水》,那就是我回来了。”
说完,他撑开伞,走进了雨中。
徐竹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他回到桌前,手指拂过刚刚修好的古琴,琴弦微颤,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谁的叹息。
那天晚上,徐竹声第一次打开床尾的木箱,取出那把断弦琴。他抚摸着琴身上的裂痕,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戏楼主动与叶淮秋搭话,为什么会让他修复店里的古琴,为什么会允许一个陌生人走进自己封闭多年的世界。
因为叶淮秋眼里的光,和他当年一样。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徐竹声点上灯,开始修复那把断弦琴。这一次,他不再需要任何人帮忙。
他知道,有些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有些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告白。
琴弦一根接一根地上好,当最后一根弦调准音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晨光从窗缝中漏进来,照在琴身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徐竹声轻轻拨动琴弦,弹起了叶淮秋昨天弹的那曲《高山流水》。同样的曲谱,却多了几分决绝,几分期盼。
琴声飘出窗外,飘过湿漉漉的街道,飘向远方。徐竹声不知道这琴声能传多远,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听见。
而那时,他会准备好一壶新茶,两把椅子,和一个不必再隐藏的微笑。
因为琴已续弦,只待故人归。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