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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年春
一九九五年春,西北中心村的风依然带着冬日的余威,刮过光秃秃的黄土坡,卷起阵阵尘沙。赵秀兰挑着两桶水从村口那口老井往回走,扁担在她瘦削的肩上轻轻颤着。
二十岁的秀兰,在中心村是个特别的存在。村里姑娘大多圆脸短腿,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而她偏偏生得高挑纤细,一张瓜子脸,眉眼细长,鼻梁挺直,即使皮肤因常年劳作略显黝黑,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秀。老人们见了总说:“这妮子长得不像咱庄稼人,倒像画里走出来的。”
“小姑!等等我!”奶声奶气的童音从身后传来。
秀兰停下脚步,回头便见一个四岁大的小胖丫头摇摇晃晃地跑来,两条细细的小辫子一颠一颠的。她放下水桶蹲下身:“妮儿,不是让你在家等姑姑吗?”
“不要!我要跟小姑一起!”赵妮儿扑进秀兰怀里,圆滚滚的小身子热乎乎的。这孩子随了母亲的白皙皮肤,与村里其他孩子不同,白净得像个瓷娃娃。
秀兰把扁担横放在桶上,让侄女坐在中间,一边一个水桶,挑起来慢慢往家走。小咯咯笑着,觉得这摇摇晃晃的“轿子”有趣极了。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妇女正聚着说话,见秀兰过来,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却跟着她转。
“瞧见没,赵老倔家这闺女,越长越水灵了。”
“水灵有啥用?都二十了还没说亲,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还不是她爹妈难缠?谁家敢要?她娘那个泼辣劲儿,十里八乡都有名。”
这些话顺风飘进秀兰耳朵里,她只当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妮儿却仰头问:“小姑,她们在说啥?”
“说妮儿真乖。”秀兰轻声哄道,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拐进一条土巷,远远就看见自家那三间土坯房,院墙塌了一半,用些树枝勉强围着。还没进门,就听见爹赵老倔的大嗓门:
“王老三那点破事也来问我?我是他爹啊管他拉屎放屁!”
秀兰心里一紧,爹又喝酒了。她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见爹正蹲在院门槛上,手里捏着个白酒盅,脸涨得通红。邻居孙叔站在一旁,陪着笑脸:“老倔哥,我不是这意思,就是想着你见多识广...”
“见多顶个屁用!”赵老倔一仰脖把酒干了,“滚蛋滚蛋,别耽误我清净!”
孙叔讪讪地走了。赵老倔晃晃悠悠站起来,看见秀兰,眼睛一瞪:“死哪儿去了?挑个水磨蹭半天!想渴死老子?”
“爹,井边人多,排队来着。”秀兰低声应着,把水挑进灶房。
娘李桂枝正蹲在灶台前烧火,见她进来,没好气地说:“缸都见底了才去挑水,眼里就没点活计!你嫂子今天要回来,还不赶紧把西屋收拾出来?指望我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啊?”
“我这就去。”秀兰放下桶,拉着小妮儿往外走。
“妮儿去帮你姑姑,别在这杵着。”李桂枝气呼呼的,嘴里念叨着:“来就是个丫头片子,这臭女人啥时候能生个儿子。”妮儿委屈巴巴的转身去找姑姑。
秀兰进了西屋,这是哥嫂的房间,他们平时在镇上宿舍住,偶尔周末回来。房间不大,但收拾得整齐,墙上贴着几张港台明星的画报,还有哥嫂的结婚照。照片上,哥哥穿着中山装,嫂子一身红裙,两人笑得灿烂。秀兰常常看着这张照片出神,羡慕哥哥能自由恋爱,娶了心仪的姑娘。
嫂子叫王秀芬,镇兽医站上班的,烫着时髦的卷发,说话温声细语,每次回来都给秀兰带点小东西——一条丝巾,一盒雪花膏,或是几本旧杂志。那些杂志被秀兰藏在枕头底下,夜里就着煤油灯偷偷看,里面讲的城市生活、爱情故事,像另一个世界的光,透进她黯淡的生活。
“小姑,看!”妮儿不知从哪儿翻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些彩色的纽扣。
秀兰接过盒子,想起这是嫂子给的,说不要的扣子可以给她缝衣服用。其实她哪有什么新衣服可缝?一件蓝布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还是姐姐穿剩下的。
“妮儿,来,姑姑给你梳头。”秀兰坐在炕沿,给小妮儿重新编辫子。孩子的头发细软,握在手里像一捧丝。
院子里又传来爹的骂声,这次对象是娘:“一天到晚耷拉个脸给谁看?老子欠你的?饭做得跟猪食似的...”
接着是娘尖利的回骂,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夹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小妮儿吓得往秀兰怀里缩。
“不怕,爷奶说话声音大。”秀兰捂住孩子的耳朵,心里却一阵阵发紧。这样的场景,从小看到大,本该习惯了,可每次听见,胃里还是像堵了块石头。
傍晚时分,姐姐秀英回来了,背着一筐猪草,满头是汗。秀英比秀兰大两岁,模样相似,却因常年劳累显得苍老许多,背都有些驼了。
“姐,我帮你。”秀兰上前接过筐。
秀英摇摇头,压低声音:“爹又喝了?”
秀兰点头。姐妹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熟悉的疲惫。
“听说村东头张婶给你说媒?”秀英一边洗手一边问。
秀兰手一顿:“你咋知道?”
“村里都传遍了。”秀英擦着手,“娘答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说。”秀兰低下头。其实三天前娘提过一嘴,说张家条件好,嫁过去就是享福,给的彩礼也多。但那儿子一天都不在家,天天往外跑,不知在外面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秀兰心里直犯嘀咕。
灶房里,李桂枝把白菜剁得咚咚响,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个都是讨债鬼!生儿子享福,生女儿赔钱!养到二十还赖在家里...”
秀兰和秀英默默干活,谁也不接话。这是娘的规矩——她骂人时不能顶嘴,否则骂得更凶。
天擦黑时,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声。小妮儿耳朵尖,一下子跳起来:“爸爸妈妈回来了!”
秀兰眼睛一亮,跟着跑出去。只见哥哥赵建国推着自行车进来,车把上挂着网兜,里面有几包点心。嫂子王秀芬从后座下来,穿着一件米黄色外套,黑色皮鞋,在灰扑扑的院子里格外扎眼。
“妮儿!”王秀芬张开手臂,小妮儿炮弹一样冲进她怀里。
“哥,嫂子。”秀兰轻声叫人,接过哥哥手里的东西。
赵建国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镇政府工作,平时不爱吱声。王秀芬则笑着拉过秀兰的手:“又长高了似的。来,嫂子给你和姐姐带了条围巾,城里正流行的。”
那是一条红底白花的纱巾,摸上去滑溜溜的。秀兰攥在手里,心里热乎乎的:“谢谢嫂子。”
屋里,李桂枝嚷嚷道:“回来就赶忙过来端饭拿碗,还等我喂你们啊。”王秀芬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秀兰,她心里明白这是跟她撒火呢。
赵老倔这时在东屋炕上躺着,听到儿子儿媳回来,也没有起来的意思,不知是不睡着了。赵建国走进屋看到躺着的赵老倔,就知道这是心里又不顺气啦,没跟他搭话转身走到后屋。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边吃饭,气氛低沉的很。只有小妮儿叽叽喳喳说着童言童语,大人们似乎都有心事。赵老倔这时从炕上起身,又叫秀兰给他倒杯白酒,赵建国忙阻止秀兰:“别跟咱爹倒了,天天喝喝喝,喝坏了身子咋整。”
赵老倔一听儿子这话,脾气又上来了,张嘴骂到:“你这还管上老子啦,你和你媳妇天天在镇上上班,月月工资也得几十块,钱呢,咋不见你拿给你娘,没事回来吃我的喝我的,这没分家呢,也没见你拿回多少个子。”赵建国一听就知道这老头又开始打起算牌啦,无奈的说:“爹,你这话说的,家里粮油哪个不是我们拿回来的,我们的一年家里开销我和秀芬都拿给我娘,怎么成了白吃白喝?”
赵老倔气的直瞪眼:“我告诉你,咱们还没分家呢,这个家我说的算,你和秀芬的钱也是家里的钱,以后月月拿给你娘。”
“爹,建国我俩该拿的都拿给娘,但我们也得攒些在城里买房子啊,不能总在单位宿舍住,也不方便。”王秀芬轻声细语地说,“妮儿早晚也得去镇上上学的,我们也得过自己日子啊。”
李桂枝一听,冷嘲热讽的劲儿又上来了,“秀芬,不是娘说你,妮儿也四岁啦,该再要个小的啦,娘这天天想抱大孙子呢,你说俩这咋不着急呢。”秀芬一听这话又来了,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说:“这事等建国我俩在镇上都安排好再说吧。”随后,抱起妮儿走去西屋。
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哥哥嫂子吃完饭就回镇上啦,妮儿眼睛里衾着眼泪咬着嘴唇想妈妈,秀兰把妮儿抱在怀里给她讲着小兔子的故事,心里却也堵的难受。
夜里,秀兰和秀英挤在东屋的小炕上。小妮儿非要跟小姑睡,挤在两人中间,很快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
“姐,你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吗?”秀兰突然问。
秀英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记得。你那时候可爱读书了,先生总夸你字写得好。”
“要是能一直读下去...”秀兰轻声说,后半句咽了回去。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八几年的农村,女孩子读书就是浪费,何况她们成绩确实不如哥哥。哥哥从小聪明,考试总是前三,爹娘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她和姐姐,四年级就辍学了,一个回家带妹妹,一个下地干活。
“睡吧。”秀英翻了个身,“明天还得早起磨面。”
秀兰却睡不着。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在墙上那面小镜子上。她起身,凑到镜前,模糊的镜面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她突然想起白天在井边,刘建军偷偷塞给她一张字条,约她明天后山见。当时她吓了一跳,赶紧把字条扔了。
刘建军长得清瘦精神,是后院刘大爷家的侄子,从小住在村里,但家却住在村的西头,秀兰偶尔碰见他,他会冲她笑,笑得她心慌。
可是能怎么样呢?建军家的条件是村里出了名的穷,他娘有病不能劳作,家里的钱都拿来给他娘吃药,他娘不想拖累他爷俩,去年喝了次农药被发现救回来啦,现在身体更大不如前,跟张家根本比不了,赵老倔怎会允许自己家丫头跟刘建军扯上关系呢。
正想着,外屋传来爹娘的说话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张家那边催得紧,我看差不多了。”是爹的声音。
“急啥?再晾晾,说不定能多要点彩礼。”娘说,“他家有钱,多要两百不算多。”
“女儿养到二十,吃的穿的哪样不是钱?早点嫁出去省心。”
秀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躺回炕上,把小妮儿搂紧。孩子身上暖暖的,带着奶香,让她想起嫂子身上好闻的雪花膏味。要是能像嫂子一样,该多好啊——有工作,能自己挣钱,嫁给喜欢的人...
第二天一早,秀兰被鸡叫声吵醒。身边的秀英已经起了,炕上空着。小妮儿还睡得香甜,小嘴微微张着。
秀兰轻手轻脚爬起来,穿好衣服,去灶房生火。院子里,爹已经在磨镰刀,准备过些天割麦子。娘在喂鸡,嘴里“咕咕”地唤着。
“秀兰,今天去后山打点猪草,圈里的快吃完了。”李桂枝吩咐道。
“嗯。”秀兰应了一声,心里却莫名一跳。
早饭后,她背上竹筐,拿了镰刀往后山走。春天的后山,草长得茂盛,野花星星点点开着。秀兰找了块草地蹲下,开始割草。镰刀沙沙响,青草的汁液沾在手上,染绿了指甲。
“秀兰。”
她吓了一跳,回头见刘建军站在不远处,白色发黄的衬衫,已经洗的发白的蓝裤子,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像是在这等了很久。
“你...你怎么在这儿?”秀兰站起来,手不知往哪儿放。
“我要出去打工啦,过几天就走。”刘建军走近几步,脸有些红,“昨天给你的字条...”
“我扔了。”秀兰赶紧说,低下头。
刘建军沉默了一会:“我知道我不该...但我忍不住想见你。秀兰,我...我喜欢你。”
秀兰脑子里“嗡”的一声,脸烫得要烧起来。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你别胡说。”她转身要走。
“我没胡说!”刘建军拦住她,“秀兰,跟我一起出去打工吧,村里很多年轻人都一起去,咱们去南方,现在南方机会多,肯定能挣钱回来,你跟我一起走吧。”随后,往秀兰手里塞了一个精美的卡子,笑着看着秀兰。
秀兰看着手里精美的卡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拿着吧。”刘建军塞到她手里,“等你给我答复。”
说完,他转身跑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秀兰呆呆站着,手里捏着那个卡子,像捏着一块炭火。她四下看看,确定没人,才颤抖着摊开手仔细瞧瞧。她的心跳得厉害,慌忙把卡子塞进兜里,像做贼一样。
那天余下的时间,秀兰都心神不宁。割草时差点割到手,背筐回家时走错了路。兜里的卡子烫得她坐立不安,既想拿出来再看,又怕被人发现。
夜里,等秀英和小妮儿都睡了,秀兰才敢点起煤油灯,躲在被窝里看那个卡子。卡子是塑料的,不是很昂贵,但样式很精美,白色的卡子上面画着金色的花纹,中间还嵌着一颗塑料的珍珠,整个看起来好看极了。
秀兰盯着那卡子,看了很久很久。煤油灯的火苗跳动,映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她把卡子贴在胸口,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春天的鼓点。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清冷冷的。远处传来狗叫声,更显得夜寂静。这个春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秀兰心里悄悄发了芽。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爹娘说的亲事会不会成,不知道刘建军的话算不算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着村里的年轻人跟着刘建军去南方。但这一刻,在这个堆满杂物的小屋里,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心里住进了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温暖的秘密。
夜更深了,秀兰吹灭灯,躺下来。身边,小妮儿呢喃了一句梦话,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秀兰轻轻握住那只小手,闭上了眼睛。
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她还要挑水、做饭、喂猪、带妮儿。但也许,也许有些什么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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