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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骨
开元七年,秋。
京兆府的殓房在衙门西侧最角落里,挨着马厩。每天清晨,林寒衣都要赶在第一批马粪气味飘过来之前,把昨夜送来的尸体验完。这是个世袭的活计,从她曾祖父那辈就开始吃这碗饭。在长安,做仵作的人家不多,愿意世世代代做下去的就更少——毕竟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贱役”,见了官不能直视,见了百姓要被避讳。
林寒衣今年十七,对外说是林正的独子,林寒。
她套上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仵作袍时,总要先束紧胸口的布条。这习惯已经七年了,从父亲第一次把旧袍子剪短缝在她身上那天开始。起初勒得她夜里睡不着,现在倒也习惯了,只是夏天总是闷出一片红疹。
“寒哥儿,来了?”
殓房当值的老书吏姓周,五十多岁,背驼得厉害。他正在磨墨,面前的验尸格目已经摊开。格目是官府定式的,分尸格、伤格、病格几栏,要求仵作按项填写。
“周叔早。”林寒衣压低嗓子应了一声。这些年,她说话总是压着喉咙,刻意让声音粗些。久了,倒真有些少年人的沙哑。
今日要验的是西市运来的一具无名尸。发现时泡在漕渠下游的芦苇荡里,泡了至少三天,捞上来时肿胀得面目全非。报案的渔夫说,尸身左手缺了小指——这是漕渠浮尸里常见的特征,通常是被水老鼠啃的,但周叔特意让她仔细看看。
“身上有官杖的旧伤。”周叔提醒道,“京兆府的人来看过一眼,说是逃役的民夫,让尽快验完埋了。但我瞧着……不像。”
林寒衣点点头。她走到停尸板前,掀开草席。
气味涌上来。不是腐臭——秋日水凉,尸体还没到那程度——而是一种河水腥气混着淤泥的味道。尸身穿着粗麻短褐,确实是民夫打扮。她先看左手,小指齐根而断,断面已经泡得发白,但边缘不齐,不像啃咬,倒像……
“是砍断的。”她轻声说,“刀口斜向下,使力的人比他矮。”
周叔笔尖一顿:“不是水耗子?”
“不是。”林寒衣从墙边木架上取下一个陶罐,里面是用醋浸着的姜片。她捻起一片,贴在断指处。这是父亲教的办法,醋能让皮肤暂时回软,姜片的辛辣可以刺激组织,有时候能显出肉眼看不出的痕迹。
果然,片刻后,断口边缘出现了一道极细的淤痕——砍断后,有人用力挤压过伤口,想把痕迹弄乱。
“生前断的。”她说,“出血多,有人按过。”
周叔在格目上记了一笔:“继续。”
林寒衣解开尸体的衣襟。胸膛上果然有杖痕,新旧交错,至少有三四次。她用手指量了量伤痕的宽度——一寸二分,是官杖的尺寸。但奇怪的是,这些杖痕分布得很规矩,都在脊背和臀部,避开了腰肾要害。
“不是衙门打的。”她说。
“嗯?”
“官杖责罚,行刑的皂隶不会这么小心避开要害。这像是……有人教过怎么打才不伤根本。”
周叔抬起头,昏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你是说,这人是某个大户家里私刑处置的奴仆?”
林寒衣没接话。她继续往下验。尸体的脚底有厚茧,是常年赤脚或穿草鞋留下的,但脚趾缝很干净,没有劳作者常见的污垢和裂口。她掰开死者的手,掌心也有茧,位置却奇怪——不在虎口和指根,而在掌心正中。
“他常握的不是锄头或船桨。”她喃喃道,“是……棍状的东西,竖着握。”
她把发现一一说给周叔记下。最后验到头部时,她停住了。
尸体后脑有一处凹陷,被肿胀的皮肉掩盖着,不仔细摸几乎察觉不到。她轻轻按压,感觉到颅骨碎裂的边缘。这是致命伤,但奇怪的是,伤口周围的头发里没有泥沙——如果是落水时撞到石头,伤口里该有河底的杂物。
“他是先被打死,再扔进河里的。”林寒衣说。
周叔放下笔,走到门边看了看外面。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关上门,压低了声音:“寒哥儿,这事怕是不能按民夫处理了。”
“那该怎么报?”
周叔沉吟片刻:“先不说。等晌午刘法曹来了,看他怎么说。你这验格目先别交,我再抄一份寻常的应付。”
林寒衣明白周叔的意思。京兆府每天死的人太多,无名尸能草草埋了是最好的结果。若真查出是命案,又是大户人家牵扯,麻烦就来了。她点点头,开始收拾工具。
刚把姜片放回罐子,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和呵斥:
“大理寺办案,闲人避让!”
林寒衣手一抖,陶罐差点打翻。周叔脸色一变,赶紧把真正的格目藏进袖子里,把那份抄好的假格目摊在桌上。
门被推开了。
先进来的是两个皂衣衙役,分立两侧。然后是一道绯色身影。来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着深绯官袍,腰佩银鱼袋,肩上的补子绣着獬豸——那是大理寺少卿的官服。
林寒衣立刻低下头,退到墙角。这是规矩,贱役见官不能直视。
周叔已经跪下了:“小人京兆府书吏周贵,见过少卿。”
“起来。”声音很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裴延卿。昨夜永乐坊发生命案,一名更夫被杀。京兆府报上来的验状含糊不清,刑部转交大理寺重查。尸体在何处?”
“回少卿,在、在里面……”周叔连忙引路。
裴延卿经过林寒衣身边时,脚步停了一下。林寒衣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那身旧仵作袍,到沾着醋渍的手指。
“你是仵作?”
“是。”林寒衣把头埋得更低。
“多大了?”
“十七。”
“可曾单独验过尸?”
“验过。”
裴延卿似乎皱了皱眉,但没再问,径直走向里间。周叔给林寒衣使了个眼色,她只好跟进去。
里间停着那具更夫的尸体。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口,几乎割断喉咙。京兆府的仵作已经验过,结论是“夜遇盗匪,被利刃割喉毙命”。
裴延卿看了看尸格,又看了看尸体,忽然问:“凶器是什么?”
周叔一愣:“这……该是刀吧?”
“什么刀?多长多宽?刀刃是平是弧?是厨刀、柴刀、还是横刀?”
周叔答不上来。裴延卿的脸色沉了下来:“京兆府的仵作,就验出这么个东西?”
屋里一片死寂。林寒衣站在最暗的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父亲说过,不要多话,不要出头,安安分分验完该验的就行。
但裴延卿的目光扫了过来:“你,过来看看。”
林寒衣僵住了。
“少卿叫你!”周叔低声催促。
她挪到尸体旁,重新戴上粗麻手套。伤口在喉部左侧,斜向下延伸至右侧锁骨上方。她俯身细看,伤口边缘有轻微的拖拽痕迹——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划过两三次。
“不是刀。”她听见自己说。
裴延卿挑眉:“嗯?”
“是……碎瓷片。”林寒衣指着伤口边缘几处不连贯的裂口,“刀口会是整齐的一条线。但这个伤口有断续,边缘还有细小的瓷片屑——得用醋洗过才能看见。”
“何以见得不是石头?”
“石头划出的伤口会更糙,伤口里会留下石粉。但这个伤口很深,却相对整齐,只有锋利的瓷片能做到。”
裴延卿沉默片刻,忽然对身后随从说:“去查更夫昨夜巡逻的路线,沿途所有垃圾堆、破碎的陶罐瓷碗,尤其注意酒楼后巷。”
随从领命而去。裴延卿这才重新看向林寒衣:“你叫什么?”
“林寒。”
“做仵作几年了?”
“七年。”
“家传?”
“是。”
裴延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林寒衣能感觉到,他看自己的眼神少了几分轻视,多了点审视的意味。
半个时辰后,随从回报:在永乐坊一家酒肆后巷,找到了半只破碎的青瓷碗,边缘沾着血迹。酒肆伙计承认,昨夜与更夫发生口角,推搡间更夫撞碎了堆在墙角的碗碟,伙计一怒之下捡起碎片划了过去,没想到割中了喉咙。
案子就这么破了。简单得让林寒衣有点恍惚。
裴延卿临走前,又看了她一眼:“你验得不错。”
只是这么一句,然后就转身走了。绯色官袍消失在门外时,林寒衣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周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好险。这位裴少卿是新上任的,听说铁面得很,今日算是过了关。”
林寒衣没说话。她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冰凉的水冲过手指时,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咱们这行,看得见死人看不见的,就得准备好惹上看不见的麻烦。”
晌午时,刘法曹来了。周叔把漕渠浮尸的假格目交上去,刘法曹扫了一眼,果然说:“无名尸,按逃役民夫处理,午后拉去城外义冢埋了。”
林寒衣在一旁听着,袖子里攥着那份真正的格目。纸边硌着手心,有点疼。
下午,她帮周叔把浮尸抬上板车。盖草席时,她看见那只缺了小指的手从席子下露出来,苍白僵硬。
车夫拉着板车吱呀呀走了。林寒衣站在殓房门口,望着车子消失在长街尽头。
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飘过青石板路。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验出那人掌心的茧到底是什么留下的。
也许是擀面杖。也许是捣衣杵。也许是……某种她还没见过的、属于高门大宅里的东西。
身后传来周叔的咳嗽声:“寒哥儿,收拾收拾,该下值了。”
林寒衣转身回屋。经过墙边时,她看见那柄父亲留下的红油伞还挂在老地方。伞面褪了色,但竹骨依然结实。
父亲说过,有些骨伤,只有在红伞滤过的光下才看得见。
就像这长安城,有些真相,大概也只有站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才窥得见一斑。
她取下伞,撑开试了试。伞骨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窗外,暮色渐沉。京兆府的灯笼次第亮起,而西边义冢的方向,已经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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