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哒……哒……”
药罐在小泥炉上轻响,银发老妪佝偻着,轻手轻脚剪去烛花。
裴仪缝完最后一针,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把煮过的旧纱布折三层,仔仔细细包扎创口,又提起薄毯给少女盖上。
左腋皮下囊肿切除术,顺利完成。
正此时,只听院门被人猛地踹开,紧接着闹闹嚷嚷闯进来一大群人。
“赵老太!”为首的壮汉像座铁塔,“把‘巫医’交出来!”
老妪颤巍巍张开双臂拦住人群,低声答:“没有巫医,只不过是个云游大夫。治好了老婆子的烂腿。”
“烂腿是你不敬公婆的报应,哪是说好就能好的?”一个山羊胡子狠狠啐了口,眯眼骂道,“死老太净收容些下三滥婆娘,整日里乌烟瘴气,什么时候连你也一块儿拉出去,通通打死!”
壮汉搡开老妪,提起尚在麻醉中的少女,三两下扯开纱布,露出一排齐整整的针脚,“好啊!”他眼中露出些饿狼般的神色,向围观众人狠狠一指裴仪,“在活人身上缝针,巫蛊!快拿她献祭尸王!”
“你先把嘴闭上,”裴仪洗净了手,冷冷扫了一眼壮汉和山羊胡子,将少女摆回榻上,掖起毯子,温声对赵老妪道:“隔日拿烧酒擦一次伤口,十日后拆线。不是什么脏病——叫小莲不要怕。”
老妪握住她的手,老泪纵横。
人群又鼓噪起来,裴仪心知今日不得善了,只盼不累及无辜,便往院外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道:“你们不是要带我走么?这也不敢来么?”
于是在一片乌泱声中,救死扶伤的女大夫被众人如年猪一般绑了个四脚朝天的攒蹄式,浩浩荡荡往城墙去了。
裴仪心知此刻群情激奋,索性缄口不言。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一个现代化大都市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周五值了个甚是热闹的夜班,周六回家倒头就睡。两眼一睁就身无分文地出现在此,靠给老太太治腿换了两日食宿,又给姑娘做了一台小手术而已。
怎么就到了被献祭的地步了。
众人上得城墙,七手八脚将她卸在大竹筐里,吊着缓缓降下。裴仪一边奋力扯着手脚上的绳索,一边看见竹筐里还缩着个年轻男人。
男人蜷着两条长腿,面色青灰,一副连喘气都要攒劲的病弱样。他抽抽嘴角,大概算是打招呼;又侧了侧脸,示意她往下看。
裴仪从善如流地向下望去——好家伙!
城墙外有一大群曾经的人类。
不完整的肢体、不协调的动作、冲天的恶臭、滑腻腻的尸蜡、低沉嘶哑的吼声,以及完全脱离了人类范畴的、恶狠狠的目光。
那是饿虎看见兔子的眼神。
而在稍远的地方,甚至还有个骑马的——一匹同手同脚、歪嘴斜眼的枣红马,马背上的丧尸一身脏污红袍,帽簪红花,活像个诡异的新郎官儿。
丧尸新郎官儿伸出只剩三个手指的右手比比划划,口里嗬嗬有声,像个指手画脚的小领导。
裴仪头皮一炸,胃内一翻,仓皇摔坐下来,干呕不止。
男人轻哂,带着些嘲笑的意味,也不知是在嘲笑一根绳上的哪只蚂蚱。
“哈哈,快咬死他们!”
“晓得怕了?怕也没用!等下辈子吧!”
“巫医就该死!应该打断腿扒了衣服扔下去。”
“噢哟,臭巫婆配半条命,怎么不算金童玉女?”
满耳是城墙上幸灾乐祸、野蛮愚昧的刻毒言语,扑面是脚下丧尸的恶臭,她坐在缓缓下降的竹筐里,心往下沉了又沉。
前狼后虎,孤立无援,外加身不由己。
确实荒诞又恐怖,但让我坐以待毙,休想!
她以最快速度挣脱束缚,扭起两股绳索做了条简陋的软鞭。目光在竹筐里一扫,发现这帮村民虽然愚昧粗蛮,献祭的心倒也诚恳——竹筐里除了有一对人牲,还有两坛酒、两只烧鸡,甚至还有插了香的铜香炉。
计划瞬间成型。
“有火吗?”
男人嗯了一声,没几分力气。
裴仪一挽袖子一咬牙,卡着肩膀将他提溜起来。顾不得他皱眉,凑上去顺着前襟摸索到袖口,终于从他荷包里寻出了个火折子;又将两只油乎乎的烧鸡塞进手里,飞快叮嘱道:“等我们一落地,你就……”
男人勉强立着,脸色青灰,似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正此时,忽然听见有人呜哩呜噜念了几句,紧接着城墙上的人突然撂了手,竹筐从十来尺高处直直砸向地面!
感谢在急诊室人流中磨练出的灵活动作,裴仪借着下落之势就地一滚,接着抡起软鞭俯身拧腰狠狠一旋!
破风声入耳,遍地尘土惊扬,连尸臭都好像被吹散了一些。她宛如一柄抡圆了的狼牙大棒杀入阵中,将周遭一圈丧尸迫得连连后退。
男人被摔得半跪在地,伏着身一时站立不起,烟尘呛得他连肺都快咳出来。被裴仪撵开的丧尸原在后退,见他衰颓萎靡、病弱可欺,便又跃跃欲试地聚拢过去。
“站起来!快!”裴仪喊破了嗓子,在丧尸嘶叫声中却只像一阵轻微的浪花。
所幸男人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跳着,也还记得按计划将手里的烧鸡往丧尸最密集处砸去。
裴仪随即捞起两坛酒,啪地一巴掌拍碎封泥,直追着烧鸡掷出。而男人也拼命压抑着咳嗽,一口吹亮火折子,缀着酒坛抛远了。
周遭的丧尸先是吃了一吓,接着喜滋滋往烧鸡凑去,又莫名挨了一身酒。便只听“呼”地一声,一溜火线猛地窜起,初秋的草木在酒的加持下燃烧得异常热烈,顷刻吞没了密度过高的尸群。
诡异的绿色火焰绽开,焦臭弥漫,白骨炸裂,哔啵有声。
城墙上诸人见变故频发,“诶?”“命真大啊”“贱人好得意!”“早就说应该打断了腿再献祭”,闹嚷嚷吵成了一片。
而此时,裴仪已麻利将软鞭系在腰间,一把架起男人,倒提香炉,背靠城墙,再将竹筐一掀,好歹在己方两人与丧尸之间筑起一所简易壁垒。
男人又轻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带着些莫名的释然。
“会骑马么?”他问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气息滚烫。
“不会,”裴仪正对丧尸动向全神贯注,眼耳齐用犹嫌不足,便随口答,“但我可以学。”
“临场学……”他喘了两息,“怕是不行……”
眼见剩余的丧尸在新郎官儿的指挥下绕过火海,足有四五十,裴仪掂了掂香炉,将男人护在身后。
他喉头一哽,显然有话要说。
“闭嘴!”她声音低沉,语气生硬,态度恶劣,全无半点涵养,却挺起僵硬的脊梁,颤抖着摆了个粗劣的起手式。
她全身上下写满狼狈和困窘,眼里却好像烧着一把火,筋骨中却好像绷着一张弓。
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的,静到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静到丧尸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人的心口上。
“等会儿找机会跑。”她咽了一口唾液,头也不回道:“素昧平生的,你只管跑,不要回头。”
身后的男人沉默着,像一座云遮雾罩的山,像一汪深不见底湖。只有极力压制的咳嗽声,短暂打断绷紧了的静谧。
突然,男人抬手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如同一支穿云响箭,将粘稠的、恼人的静谧刺破。
便见城墙外的树林里呼啦啦冲出一匹高头大马,那马长嘶一声,三两步奔至近前,前蹄一弯,半跪着俯下身。
裴仪一边暗自奇道“居然有后手”,一边将他推上马背,正欲拍马作别,却听他疑道:“你不走吗?”
此刻不是虚情假意、欲拒还迎的时候,见男人邀请,她也“腾”地一声跃上马背,两人一骑便飞窜了出去,徒留一群嗷呜嗷呜的丧尸张牙舞爪。
眼见丧尸群被甩开,白马也渐渐放缓速度。
裴仪心有余悸地缓了口气,心想这男人还挺有心机,事先藏了匹马。不然今天如何收场,还难说。
男人依旧沉默,只有越发粗重的鼻息和额头上滚落的冷汗,透露出一些生的痕迹。
裴仪觉得实在异常,正欲伸手往他额头上探,又听身后传来响动,忙转身一瞧。
只见那匹歪嘴斜眼的丧尸马居然载着丧尸新郎官儿追上来了!原本还隔着四五丈,几个腾跃之间,竟然只剩三五尺!
马嘴边一撮沾了血的白毛清晰可见。而恶臭,扑面而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可怜裴仪今日数度死里逃生,一颗慧心沉了又悬、起了又落;至此时,已全然没了顾忌。只管放手一搏!
她狠狠啐了一口牙根的血,拍了拍男人并不厚实的背:“撑住嘞!”。接着定神敛息,一手攥住他的腰带,一手倒提香炉,腰腹紧绷,身躯便凝成一柄天神手中的八楞铜锤,随即拧身展臂,借着白马的颠簸之力狠狠一窜一纵,连人带炉砸上丧尸马的头顶。
身形单薄,力逾千钧。
说是迟,那时快,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好似一个生瓜在地上摔破,腥臭的黄白之物飞溅,浑浊的眼球爆出,悬在眼眶下颤动不止。
丧尸马呜了一声,缓缓软倒,新郎官儿滚落在地,腐烂了大半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困惑。
裴仪只觉自己也被大锤砸中一般,半边身子都麻了。
遭腰带狠狠一勒的男人也闷哼一声,却加紧催动白马奔跑。
裴仪一边伏在他背上大口喘气,一边想:这辈子第一次坐在除我爹以外男人的自行车(?)后座,居然是在如此诡异的场景之下,当真作孽。
二人终于赶在暮色四合之前摸到了一座小城。
城墙破败,砖石坍圮,城门的朱漆剥落得厉害。匾额上的“安泰”二字斑驳模糊,仿佛一个讽刺。
男人好似也松了一口气,突然从怀里掏出件什么,反手塞给裴仪,接着撒手往后一仰,彻底晕了过去。
裴仪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又慌慌张张喝停了白马。取出那物件在光线微弱的晚霞里细看,见是一块乌沉沉的错金令牌,上面云气蒸腾,龙有四爪,盘旋在一个“翊”字上。
虽然不知是什么,但看通身贵气内蕴,想来不是寻常之物,便递给城门守卫。
“吱呀——”
城门打开一道缝隙,人间烟火的嘈杂声隐约传来。
裴仪架着昏迷的男人,牵着喘着粗气的白马,手里紧握着不明觉厉的令牌,在最后一丝天光中挤进门缝。
她侧身望去,发现城门正缓缓关闭。而城内炊烟袅袅,路过的乡民好奇却友善地打量着风尘狼狈的二人一马,不同于城墙上诸人的恶毒愚昧,也不同于丧尸的饥饿嗜血。甚至有孩童跑过来摸摸白马健硕的腿,又在长辈的呼唤中不舍离去。
裴仪的心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那一扇城门,应该已经将荒诞、诡异和恐怖彻底隔绝了吧?
他们应该暂时安全了吧?
进城未行多远,便见一位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官员小跑迎来,弓着腰连声告罪“有失远迎”。
他自称王成亮,在安泰城当了二十多年的知县。
裴仪心想摸不清底细时多说多错,便摆出一脸冰霜,既不答话,也不看人,只偶尔“哼”一声。
倒是阴差阳错地将王成亮唬得满头冷汗。
但他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对二人的狼狈形容视若无睹,只寒暄着将人请进县衙后一所精致小院安置,又派人送来医药饮食和洁净衣物。
裴仪立刻在一片诧异和议论中闩了门。
这个世界的底色不明,丧尸出现得诡异恐怖,她现在还顶着“逃跑祭品”和“巫医”双重狗屁身份,不晓得城墙上那波蛮人几时会追来。
而偏巧,唯一的战友,此时高热昏迷。
她盘腿坐在地上,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强自压下心中的惊慌、惶恐、迷茫与后怕,然后缓缓站起身来——
如果外面的一切诡谲莫测,那便从救治眼前的战友开始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