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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折枝
宴安六年,协州大寒,滴水成冰。
景宁峰下畹县城中,朔风卷雪,天地一白。
一只红隼在风雪中盘旋,被骤雪卷得左歪右斜、不住摇摆,不得不降低了飞行高度,在县城上方展翼滑行。
雪幕后隐约现出屋舍的轮廓,鸟儿敛翼落下,停在一处院落中的枯枝上,震落纷纷碎雪。
院中积雪素白厚重,显出长久无人踏足打扫的模样,门扉紧闭,草木衰零,无有生意。
唯独窗下一株红梅开得艳烈,白雪中兀自灼灼,赤火似的招摇着,吹散满庭馥郁的芬芳。
紧闭的窗户被骤起的北风吹开一条缝,室内立刻响起一阵嘶哑的咳喘声。那咳声急促而虚弱,夹杂着尖锐的急喘,听得人肺腑生疼。
小厮三两步冲进房里,正要伸手去关窗,却听榻上人哑声道:“且开着罢。”
“寒梅傲雪……也是好景。”
说话的人倚在榻上,目光移向窗边的红梅。他生了张标致的面孔,眉清目秀,鼻梁挺直,一双眼眼尾略微下垂,看人时,显得真挚、温和而无辜。
虞林萧氏次男萧琮萧鸣玉,还未到不惑之年,面上未见皱纹,两鬓却霜发早生。
他脸色惨白,嘴唇灰败,一副病气缠身、无力回天的模样,加之眉目间总沉沉积压着郁色,便显得面相愈加憔悴悲苦,不似早些年间“莹璧公子”风流俊逸、雅正端方的好模样。
半年前,他还是北燕朝堂上无人不敬的萧司空,如今却无人问津地偏居一隅,任由病体在苦寒中日渐消磨。
只因他看上去温和平顺,骨子里却是个顶顶倔的,一纸谏言反反复复往皇帝案上呈,被“再议”了,便往堂前一跪,愣是假装听不懂皇帝不耐烦的言外之意。
皇帝是真的倚重他,却也是真的无法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
第四次把劝谏撤军的奏表呈上,皇帝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萧司空日夜操劳,顽疾日笃,朕不忍以繁重杂务委之。”
“司空不必操心此事了,畹县安宁,民风淳朴,先去把身子养好,再来为我大燕劳心费神不迟。”
皇帝裴应弦那时半拢在阴影中的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萧鸣玉轻轻叹了口气。
风又紧了,雪倒小了些。
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渐近,缓缓停在小院柴扉外。与粼粼车声一并接近的,还有一路清越叮铮的铃声。
萧鸣玉的眉梢极轻地一颤。
斜飞的细雪中,一道深黛色的影子迤迤然穿过院落走来。
来人在那株开得正盛的梅树旁驻足片刻,抬手掀下兜帽,露出一张含笑的脸。
当今圣上裴希裴应弦回过头,冲跟随的侍从笑道:“这寒梅开得不错,且折一枝来,放在我们萧先生房中。”
从她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开始,萧鸣玉的喉咙便不住发堵。太多情绪积压在他消瘦的肩膀上,他压着被角的手指轻轻打着颤。
直到此刻,他终于能够重新撬开自己的牙关、挪动自己的舌头:“……莫折。”
“呀。”
裴应弦终于抬起眼,看向那扇半掩的窗户。
她一双凤眼生得黑白分明,垂眼看人时尚有半分悯色,此刻隔着疏斜的花枝,掀起眼皮幽幽觑来,那一眼便带些刻薄,凉浸浸地剜在萧鸣玉魂魄上。
“萧先生怎也不关窗,受凉了可如何是好?”
萧鸣玉不要她假惺惺的关心。
二十余年的辅佐共事,足够他了解这位人血里泡出来的霸主。裴应弦越生气,她讲话的声音就越柔软,但凡用这样柔和轻缓的声音说话,便必定要诞生新的刀下亡魂。
难道今天她是来取我性命?
这个念头短暂地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感到愤怒或恐惧。
一种轻飘飘的悲哀在他心口盘旋了片刻,随即像一声叹息似的在风雪中吹散了。
“陛下。”他要起身,又被裴应弦一个手势压回床榻中。
皇帝也不进屋,隔着一扇窗、一树梅与他对话:“萧先生身子如何了?”
“陛下仍未自灵谷道撤军么?”
她要寒暄,萧鸣玉偏不如她的意。
他再次提起裴应弦最不愿与他谈的话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直白的言辞:“今冬大寒,灵谷道积雪没胫,如何行军?拖延下去,也只会白白蒙受更大的损失。况毓关存粮——”
“萧先生。”裴应弦冷淡地打断他,“先生已不是大燕司空了,不必为此劳心。——况且,哪怕先生仍任司空,行军之事,也不在先生的职责范围之内,不是吗?”
萧鸣玉俯身咳了一阵,闷声道:“太尉空置,另两司本就该——”
“别费心了,孤已任了颜蓁做太尉。”
“陛下!万望陛下三思——颜木生她、咳、咳咳……”萧鸣玉呛了一口冷风,登时咳得天昏地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裴应弦冷眼看着他咳,直到他终于倒过一口气,才重新把声音放得柔和:“好了,萧先生,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我也生你的气啊,是你做得太过了。”
“你是我最知心的男官,怎么能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让我下不来台呢?”
“但是我们感情深厚,我不会真的怪你的。你服个软,向我认个错,然后今天就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等回了澧阳,你还做你光风霁月的萧司空,继续为我治棠水、修醴泉坝,我再许你入朝不趋,在澧阳城为你另建一处庄子,如何?”
萧鸣玉听得想笑。
事到如今,裴应弦居然还以为他会在乎这些东西——他从十九开始辅佐她,二十年焚膏继晷地为她打点一切,助她据有半壁天下,为的难道是她赏赐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万贯家私?
她拿这些来做筹码,简直是在往他萧琮、往她们虞林萧氏的脸上扇巴掌!
他的眼睛冷下来,目光从裴应弦挂在脸上的那张关切、柔软的面具上移开,盯着膝头布衾道:“谢陛下赏识,恕琮不敢受。”
“先生莫和我闹脾气了。”皇帝遭了拒绝,也不恼,笑吟吟拨开花枝,倚在了他窗前。
“杀了梁楠,是我不对,我已反思了。”
梁楠……
萧鸣玉牙关微微打颤。
御史中丞梁楠血溅玉阶的场面噩梦般重新浮现在眼前,惊叫与混乱中,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到裴应弦提着沾满血的长刀站在梁楠未瞑目的尸首前。注意到他的目光,皇帝居高临下地对他笑了一下,溅在嘴角那一点血便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在裴应弦光洁冷白的下巴上留下一道腥气四溢的红痕。
朝堂上拔刀杀人,简直……简直……
他又想吐了。
“陛下……陛下何错之有。”他闭上眼,自语般喃喃。
“有,当然有。”裴应弦含笑的嗓音更近了,她把双肘支在窗沿,托着下巴,轻快地回答,“梁楠说孤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现下既然失踪的赵王世子已找到,便该还位于她。”
“仔细想想,这可是谋逆的大罪,怎么能只杀他一人便了结呢?”
……什么?
萧鸣玉如坠冰窟。他僵住了,巨大的惊悚与绝望生出蜘蛛一般的足,沿着他的后脊往上爬,留下一路无法控制的战栗。他的五脏在绞紧,耳中灌满尖锐的鸣叫,鼻子发酸,喉头酸苦,几欲呕吐。
裴应弦对他的颤抖视而不见,继续笑道:“所以,孤诛了梁氏全族。”
“枭首示众,在澧阳城头挂了足足七日呢。”
“萧先生,孤的朝中本就只有五位男官,你因病卸任,梁楠又谋逆伏诛,现下可就只有三位了。”
裴应弦佯装苦恼,趴在窗沿上说:“先生还是快些回来吧,好不好?”
萧鸣玉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一道热泪沿着鼻梁淌下来,整个人弓起身子伏在被面上,从喉管里呛出一声沙哑的惨呼。
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中,萧鸣玉揪着掌下布料,用力将额头压在手背上。他边哭边咳,嘴里满是血味,说不清是肺腑里呛出还是咬破了舌头,冷气在胸腔里打转儿,逼出更多的咳呛,他咳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失去意识。
回过神时,窗子已关上了,裴应弦坐在他榻边,抬手递来一只盛着温水的碗。
“唉,看来先生的病还是严重,恐怕无法……”
“裴希!”
萧鸣玉一把挥开她的手,碗当啷落在地上,水泼洒而出,弄湿了皇帝的袖摆。
他双唇颤抖,声音嘶哑,目眦欲裂:“你要效仿桀纣之事吗?!”
“杀降、拒谏、屠城、夷族——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要杀多少人?!”
“早知今日,我就该——我就该——”
“转投段泽?辅佐岑浩?闭门不仕?”裴应弦挑起眉毛,“可惜现在都晚了。”
皇帝站起身,随手抚平被打湿的衣袖,转头吩咐道:“萧先生不肯跟孤回去,那便算了。”
“照顾好他,孤回头让太医来一趟。”
走之前,她在院中驻足,回手折下一枝红梅,递给萧鸣玉的小厮:“梅花开得真好,找个花瓶插着吧。”
皇帝的车驾走远了,铃声叮叮当当,还在纷飞的大雪中回荡。
小厮捧着花枝回到屋里,见萧鸣玉弓着背在咳嗽,捂嘴的指缝中沥出刺目的血色。
看到那枝梅花,他忽然笑起来,脸上挂着泪痕,嘴角蹭开血迹,笑得狼狈又苍凉:“陛下,裴应弦……好!你要折花……那便折!哈哈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咳咳,空折枝……”
他一辈子都不曾这样大笑过。
宴安六年冬,“莹璧公子”萧琮萧鸣玉病逝于协州畹县,时年三十九岁。
帝感念其德,谥曰“忠侯”。
朝中对皇帝这意味深长的谥号选择议论纷纷。
而景宁峰下,一抔瘦雪,千般猜度、万种风流一并掩去。
天地阒寂,万籁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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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标题及引用: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缕衣》
阅读须知:
1.谋臣x主君,鹿系男x狼系女。
2.男c女非,两世都是。女主前世有皇后,不是男主。有轻微虐男及雄竞情节,自行避雷。
3.男主爱女主也爱他自己的道德操守和理想,女主爱男主但更爱她的江山和宏图霸业。两个人的爱都不纯粹,存在很多猜忌、利用、怀疑、挣扎、控制甚至是恨,自行避雷。
4.架空古代背景,有参考有捏造,请不要考据。
5.女主上辈子确实做过恶事,对主角道德感要求高的自行避雷。
6.晋江好文千千万,不喜欢咱就换。看文是为了开心,若有任何不适请一定及时退出,千万不要为难自己口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