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作者:杉下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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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佟颜收到那条消息时,正在会议室里修改第三十一版设计方案。
      手机在桌面震动,屏幕亮起,跳出林栖言的名字。他瞥了一眼,没立刻接——甲方代表就坐在对面,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会议桌边缘,像在给他的沉默倒计时。
      “佟设计师,我们希望logo的蓝色再‘智慧’一点。”甲方的王总说,“现在这个,太普通了。”
      佟颜盯着屏幕上那片已经被调过十七种色号的蓝,从莱克茵蓝到蒂芙尼蓝,从普鲁士蓝到雾霾蓝。他想问:智慧是什么颜色?是深夜里代码滚动的幽光,还是失眠时天花板反射的晨靛?
      但他只是点头:“好的,我明白了。”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林栖言直接发了条微信过来,没有文字,只有一个视频链接,封面上是《乐队竞技场》的节目logo。
      佟颜的手指顿了顿。
      “佟设计师?”王总扬起声音。
      “抱歉。”佟颜收回视线,“您刚才说,希望蓝色再……灵动一点?”
      “是智慧!”王总纠正,“要有科技感,但也要有温度,要让人一看就觉得我们公司——有情怀!”
      佟颜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荒谬的要求,然后保存文件,重命名:“第三十二版_智慧蓝_带情怀_V1”。
      手机第三次震动。这次是林栖言的语音消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转文字:“尹和上节目了!就那个《乐队竞技场》!你快看!”
      会议室的白炽灯突然变得刺眼。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王总喋喋不休的“情怀论”、同事敲击键盘的咔哒声——所有声音瞬间退远,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笨重撞击的闷响。
      尹和。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在他以为已经愈合的旧伤口里,突然被狠狠锤了一下。
      “佟设计师?”王总的声音拉回他的神智,“你在听吗?”
      “在听。”佟颜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智慧、温度、情怀。我记下了。今天下班前会给您新方案。”
      会议终于在四十分钟后结束。佟颜抱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手指因为长时间握鼠标而微微发抖。
      他没有回工位,径直走向楼梯间——公司在这栋写字楼的二十三楼,楼梯间几乎没人用,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
      他点开林栖言的视频链接。缓冲圈转了五秒,像某种审判前的倒计时。
      然后画面亮起。舞台,灯光,观众模糊的脸。镜头推近,定格在抱着吉他的男人身上。
      尹和。四年。
      他瘦了。这是佟颜的第一个念头。镜头里的尹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比记忆里更分明。头发剪短了些,额发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垂落,而是向后梳起,露出清晰的眉骨和额头。
      但他抱着吉他的姿势没变——琴身微微倾斜,右腿架在左腿上,背脊挺直却松弛。那是佟颜模仿了无数遍、却永远学不到精髓的姿势。
      音乐响起,是薛之谦的《天外来物》。
      尹和开口唱歌时,佟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声音变了——更低了,更沉了,像被时光打磨过的木头,纹路还在,但质地更硬。可转音的习惯没变,尾音处理的方式没变,唱到“你像天外来物一样求之不得”时那个微微的颤音,和二十二岁那年在学校天台唱给他听时,一模一样。
      视频只有一分半,是节目的预告片段。播完后自动跳转到下一条美食博主的推荐,红糖糍粑在油锅里滋滋作响。
      佟颜关掉视频,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楼梯间没有窗户,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盯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二十四岁,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指甲修剪整齐,身上有设计师该有的、克制的香水味。
      和视频里那个抱着吉他、在白炽灯下微微眯起眼睛的尹和,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手机又震了。还是林栖言:“你看到了吗???是他吧!我没认错吧!”
      佟颜打字:“看到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了几秒,又删掉。
      重新打:“嗯。”
      发送。
      几乎是立刻,林栖言的电话打了过来。
      佟颜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盯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响了七声,自动挂断。又响。再挂断。第三次响起时,他按了接听。
      “我靠!真是尹和!”林栖言的声音炸开,背景音嘈杂,像是在街上,“你看到没?《乐队竞技场》!下周六首播!他要复出了!”
      “嗯。”佟颜说。
      “你就‘嗯’?”林栖言喘了口气,“你们……联系过吗?”
      “没有。”
      “一句都没有?四年?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佟颜打断他,声音有点硬,“我们什么都不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后,林栖言叹了口气:“行吧。那你……看节目吗?”
      “可能吧。”佟颜说,“要加班。”
      “佟颜。”林栖言的声音难得正经,“你要是难受,就来找我喝酒。老地方,我随时在。”
      “我不难受。”佟颜说,“我为什么要难受?”
      良久,他说:“行,你不难受。那我去跟其他人说了,估计乐队那群人也要炸了。”
      “别。”佟颜脱口而出。
      “什么?”
      “别……别特意说。”佟颜听见自己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哀求,“他要上节目,大家迟早会看到。别……别组织什么聚会,别把我算进去。”
      林栖言又叹了口气,这次更重:“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
      楼梯间重新陷入寂静。佟颜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手机贴在耳边,明明已经断了线,却好像还能听到林栖言那声叹息的回音。
      他放下手机,双手捂住脸。掌心的温度比脸颊低,像在触摸一个陌生人。
      指尖触到眼睑时,是干的。没有哭。他早就不为尹和哭了。
      只是心脏那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像天气预报里的旧伤复发,阴雨天还没来,骨头先知道了。
      佟颜没有回工位,而是直接请了假。
      “头疼。”他对主管说,“可能空调吹多了。”
      主管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没多问,批了假条。佟颜收拾东西时,邻座的同事探过头:“颜哥,第三十二版蓝色什么时候要?”
      “下班前。”佟颜说,“我回家做。”
      “你脸色好差,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佟颜把笔记本塞进背包,“睡一觉就好。”
      走出写字楼时,下午三点的阳光正烈。九月的北京,秋老虎还没走,空气里浮着一层黏腻的热。
      佟颜站在路边等车,看着车流裹挟着热浪从面前呼啸而过,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也是九月。也是这样的阳光。
      尹和说:“我要走了。”
      那时他们在租的房子里——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房子,是学校附近的老破小一居室,月租两千二,卫生间需要自己通下水道,冬天暖气片像摆设。
      但那屋子里有尹和的吉他,有佟颜的画板,有他们一起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沙发上印着俗气的牡丹花。
      尹和说那句话时,正在给吉他换弦。新弦是亮银色的,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他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绕弦,拧紧,调音。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像呼吸。
      佟颜当时在画图——大学作业,建筑模型的三视图。铅笔尖在纸上顿住,戳出一个黑洞。
      “去哪?”他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南边。”尹和说,“广州,或者深圳。还没定。”
      “为什么?”
      尹和终于抬头看他。
      逆着光,佟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细小阴影。
      “有个朋友在那边组乐队,缺吉他手。”尹和说,“我想试试。”
      “北京的乐队呢?”
      “退了。”尹和继续低头调弦,“没意思。”
      佟颜的铅笔尖在那个黑洞上又戳了一下,纸破了。
      “什么时候走?”
      “下周。”
      “这么快。”
      “嗯。”
      对话到此为止。
      尹和没解释为什么“没意思”,没解释那个“朋友”是谁,没问佟颜“你要不要一起”。
      佟颜也没问“你还回来吗”,没问“我们怎么办”,没问“你走了我算什么”。
      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有些话不用说完,有些问题不必问出口。像吉他弦振动时发出的泛音,主音清晰,而余韵在空气里飘荡,听得见,抓不住。
      那天晚上,尹和做了炒饭。鸡蛋炒得老了,米饭有点硬,但佟颜吃完了整整一盘。
      吃完饭,尹和弹了会儿琴,是新写的歌,没歌词,只有旋律。佟颜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抱着膝盖听。
      弹完,尹和说:“这把吉他留给你。”
      佟颜没接话。
      “橘子记得吃。”尹和指了指桌上的塑料袋,“补充维C。”
      佟颜还是没说话。
      尹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伸手揉他的头发:“傻不傻。”
      那个笑,那个揉头发的动作,那句“傻不傻”——后来成了佟颜反复回放的慢镜头。
      每一次回放,他都试图从中解析出更多信息:尹和的眼神是不是有留恋?手指是不是在他发间多停留了一秒?声音是不是比平时更软?
      但解析不出答案。就像那首没歌词的歌,旋律还在,意义却丢失了。
      一周后,尹和真的走了。一个黑色行李箱,一个吉他琴盒,没让佟颜送,说“讨厌送别的场面”。
      佟颜站在出租屋的门口,看着尹和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忽然想起什么,冲到窗边。
      楼下,尹和正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后备箱。他抬头,看见窗边的佟颜,挥了挥手。
      佟颜也挥手。
      然后车开走了。
      就这么简单。没有拥抱,没有“保重”,没有“等我回来”。就像尹和只是下楼买包烟,五分钟就会回来。
      但尹和没回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佟颜没主动联系过他。尹和也没联系佟颜。
      他们共同的群聊里,尹和偶尔发一两张南方的天空,配文“热死了”或者“又下雨”。佟颜从不回复,只是把那些照片存下来,存在一个名为“天气”的相册里。
      半年后,佟颜退了乐队。他把尹和留下的吉他收进琴盒,塞进床底。
      把尹和送他的CD、拨片、乐谱,所有带着尹和痕迹的东西,都收进一个纸箱,胶带封死,放在衣柜最上层。
      他换了手机号,删了尹和的微信——其实没删,只是设置了“不看他朋友圈”,像某种自欺欺人的做法。
      父母问起“你那个尹和哥哥怎么样了”,他说“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
      朋友约他喝酒,说“尹和好像在广州混得不错”,他说“是吗,那挺好”。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把关于尹和的记忆都沉进海底。以为时间会覆盖一切,以为忙碌会冲淡一切,以为新的生活——朝九晚五的工作、设计图的第三十二版、地铁里陌生的人潮——会像沙土一样,把那个叫尹和的坑填平填满。
      直到今天下午,那条视频链接像一颗深水炸弹,把四年的平静炸得粉碎。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时,佟颜才意识到自己报错了地址。
      这是他和尹和合租过的那个老小区。四年了,楼更破了,墙皮剥落得更厉害,门口那家便利店换了招牌,从“便民超市”变成了“24小时连锁”。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来了这里。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是这儿吗?”
      “……是。”佟颜付钱下车。
      九月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黄绿相间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他沿着熟悉的路往里走——第三栋楼,二单元,401。
      钥匙早就没了。
      他站在防盗门前,看着门上贴满了小广告:通下水道、开锁、宽带办理。最上面还有一张电费催缴单,户名写的是“尹和”,日期是四年前的十一月。
      原来一直没人住。
      或者说,尹和走后,他就再没交过电费。房子可能早就被房东收回去了。
      佟颜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墙壁上贴着老式的白色瓷砖,有些已经裂了,缝隙里积着灰尘。
      他抬头看401的门牌,金属的,生了锈,4字的一横掉了漆。
      忽然,门开了。
      佟颜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出来的不是尹和,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提着垃圾袋,看到他愣了一下:“你找谁?”
      “我……”佟颜张了张嘴,“我走错了。”
      女人狐疑地打量他,没多说,拎着垃圾下楼了。
      门没关严,露出一条缝。佟颜从缝隙里看到玄关——地上铺的地板革换了,以前是仿木纹的,现在是灰色石纹。鞋架上没有尹和的匡威,没有佟颜的帆布鞋,只有几双女式皮鞋和儿童运动鞋。
      真的不是他们的401了。
      佟颜转身下楼。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回声,一声,一声,像某种倒计时。走到三楼时,他忽然停下,看向楼梯转角的那扇窗——玻璃脏得看不清外面,但窗台还在。
      那是尹和常抽烟的地方。
      佟颜还记得尹和抽烟的样子:右手夹着烟,左手搭在窗台上,身子微微前倾,看着楼下来往的人。
      烟雾在夕阳里升起,笼住他的侧脸,让他的轮廓变得模糊而遥远。
      有一次佟颜问他:“为什么抽烟?”
      尹和说:“解压。”
      “弹吉他不能解压吗?”
      “弹吉他是表达,”尹和转过头看他,烟雾从唇间吐出,“抽烟是逃避。”
      那时候佟颜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他走到窗边,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灰,上面有几个清晰的指印——可能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孩子留下的。佟颜伸出手,在灰尘上轻轻划过,写了一个字。
      “和”。
      写完,又立刻抹掉。
      从老小区出来,佟颜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地铁站。他需要去一个地方。
      地铁里人不多,下午三点半,既不是高峰期也不是饭点。
      他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告牌,脑子里却还在循环播放那段一分半的视频。
      尹和唱歌时的表情。
      尹和弹吉他时手指的动作。
      尹和说“我是尹和,今年二十六岁,来自北京”时的声音。
      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放大、慢放、反复观看,像刑侦人员分析监控录像。
      他想从这些细节里找到答案:这四年尹和过得怎么样?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上节目?为什么不联系他?
      但找不到。视频太短了,信息太少了。尹和还是那个尹和,善于在镜头前隐藏真实的自己,只展示他想展示的部分。
      地铁到站。佟颜走出车厢,随着人流上扶梯。出口的阳光再次刺眼,他眯起眼睛,适应了几秒,然后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那家琴行还在。
      其实不意外。这家琴行开了十几年,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姓陈,脾气古怪但人很好。佟颜和尹和的吉他都是在这里买的,尹和还在这里打过零工,教过小孩弹琴。
      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
      店里还是老样子——左边墙上挂满吉他,从入门合板琴到高端全单,价格随高度递增。
      右边是效果器和配件,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式拨片、琴弦、变调夹。
      空气里有木头、松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像时间的琥珀。
      陈叔正在给一把吉他调音,背对着门口。听到风铃声,头也没回:“随便看,有需要叫我。”
      佟颜没说话,走到左边那面墙前。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吉他,最后停在一把Fender Stratocaster上——北极白色,枫木琴颈,单单双拾音器配置。
      和他退队后买的那把一模一样。
      “喜欢这把?”陈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新款,音色比老款亮一点,适合流行摇滚。”
      佟颜转过身。
      陈叔看到他的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哟,小颜?好久不见啊!”
      “陈叔。”佟颜也笑了,笑容有点僵,“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陈叔放下手里的吉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他,“长高了,也瘦了。现在在干嘛呢?”
      “做设计。”
      “设计好啊,稳定。”陈叔拍拍他的肩,“还弹琴吗?”
      “偶尔。”
      “那就好,别荒废了。”陈叔转身去柜台后面倒水,“你那个哥哥呢?尹和?他好像也好久没来了。”
      佟颜的心脏又是一紧。
      “他……”佟颜斟酌着词句,“他去南方了。”
      “我知道,四年前走的嘛。”陈叔把一次性水杯递给他,“但昨天他来了。”
      佟颜的手一抖,水洒出来几滴。
      “昨天?”他的声音有点变调。
      “对啊,昨天下午。”陈叔没察觉他的异常,自顾自说,“进来买琴弦,聊了几句。他说他回北京了,要参加个什么节目……哦对,《乐队竞技场》!你知道吗?就那个音乐比赛。”
      “我知道。”佟颜听见自己说,“我看到预告了。”
      “那你看了?”陈叔眼睛一亮,“尹和那小子,四年不见,弹琴更厉害了。昨天他在店里试琴,弹了段solo,把我几个顾客都震住了。”
      佟颜握着纸杯,指尖发白:“他……来买什么琴弦?”
      “Elixir的,012规格,磷铜的。”陈叔说,“还是老习惯,不喜欢镀膜的,说音色死板。我说现在镀膜技术好了,他不听,犟得很。”
      是。尹和一直不喜欢镀膜琴弦,说那层涂层让振动不自然。佟颜曾经为了这个跟他吵过——那时候佟颜手指嫩,起泡破皮是常事,尹和就说“你用镀膜的,耐磨”。佟颜偏不,说“你用什么样的,我就用什么样的”。
      于是两人都用Elixir的非镀膜弦,每周都要换一次,因为锈得快。
      换弦成了固定的仪式:周六下午,尹和弹琴,佟颜在旁边看着,学他怎么绕弦、怎么调音、怎么用调音器测八度音准。
      那些周六的下午,阳光从琴行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斜斜的光斑。
      空气里有灰尘跳舞,有尹和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有琴弦振动时发出的、清冽的金属声。
      佟颜以为早就忘了。原来记得这么清楚。
      “他……”佟颜顿了顿,“他还说了什么吗?”
      “说节目下周六首播,让我记得看。”陈叔想了想,“哦对了,他问起你了。”
      佟颜的呼吸停了。
      “问我?”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嗯,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弹不弹琴。”陈叔说,“我说你好久没来了,可能工作忙。他‘哦’了一声,就没多问了。”
      就一句“哦”。
      像石子投入深井,连回声都没有。
      佟颜垂下眼睛,看着纸杯里晃动的水面。水面倒映出天花板上的灯管,细长的一条,微微颤抖。
      “陈叔,”他忽然说,“我想买套琴弦。”
      “行啊,什么规格?”
      “Elixir的,012,磷铜,非镀膜。”
      陈叔笑了:“你也是,跟尹和一个德行。等着,我去拿。”
      等陈叔去仓库拿琴弦的时候,佟颜走到那面吉他墙前,伸手轻轻拨了一下那把白色Stratocaster的琴弦。
      “嗡——”
      声音在安静的琴行里荡开,撞到墙壁又弹回来。很亮,很脆,像玻璃破碎的声音。
      “给。”陈叔把琴弦递给他,“五十。”
      佟颜扫码付款。微信到账的提示音响起时,他忽然问:“陈叔,尹和……他看起来怎么样?”
      陈叔正在整理柜台里的拨片,闻言抬头:“什么怎么样?”
      “就是……精神状态,心情,之类的。”
      “挺好的啊。”陈叔说,“精神不错,还跟我开玩笑呢。就是瘦了点,南方伙食吃不惯吧。”
      “他有说……为什么回来吗?”
      “说想家了呗。”陈叔笑,“在北京长大的孩子,去南方待四年,肯定想回来。而且他说,北京的音乐氛围还是比南方好,机会多。”
      想家了。
      机会多。
      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挑不出错,但也看不出真心。
      佟颜把琴弦装进背包,拉好拉链:“那我走了,陈叔。”
      “有空常来啊!”陈叔在后面喊,“尹和要是再来,我告诉你!”
      佟颜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走出琴行时,夕阳已经西斜。
      街道被染成金红色,行人匆匆,车流缓慢。
      佟颜站在路边,看着手里的琴弦包装——银色的袋子,印着Elixir的Logo。四年了,包装都没变。
      他忽然想起,尹和留下的那把吉他,琴弦已经锈了四年。
      该换弦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佟颜住在东四环的一个公寓楼里,三十平米的开间,月租五千。房间布置得很简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个书架。
      墙上没挂画,地上没铺地毯,只有书架上摆着几本设计年鉴和一把吉他。
      那把白色Fender Stratocaster。
      他走过去,把吉他拿下来。琴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他用袖子擦了擦,露出底下光滑的漆面。
      这把琴买了四年,其实没弹过几次——每次想弹,就会想起尹和,想起那个空荡荡的401,想起那句“我要走了”。
      于是琴就一直放着,成了房间里最昂贵的装饰品。
      但现在,他想弹了。
      佟颜盘腿坐在地板上,把吉他放在腿上。手指按上琴弦时,触感陌生又熟悉——茧早就退了,指尖的皮肤重新变得柔软,按下去有点疼。
      他调了调音,然后开始弹。
      弹的是尹和教他的第一首歌,《平凡之路》。
      其实《平凡之路》用吉他弹并不简单,尤其是前奏那段分解和弦。
      十六岁的佟颜学了整整一个月,每天练到手指起泡,才勉强能连贯地弹下来。尹和那时候总笑他:“你这么较劲干嘛?弹个大概就行了。”
      佟颜不吭声,继续练。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是较劲,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尹和多教他一会儿多坐在他身边,多把手指覆在他手上,多说一句“手腕放松”。
      琴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有点生涩,节奏不稳,和弦转换时总有停顿。但佟颜没停,一遍又一遍地弹,直到手指尖开始发红,开始疼,开始有熟悉的灼烧感。
      弹到第五遍时,手机响了。
      是工作群的@全体成员:“第三十二版蓝色方案谁负责?王总催了。”
      佟颜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停在琴弦上。震动停止了,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又只剩吉他微弱的余音。
      他放下吉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是一片深邃的蓝——他今天上午调的第三十一个版本,取名“午夜海洋”。其实已经很好看了,但王总觉得“不够智慧”。
      智慧是什么颜色?
      佟颜盯着那片蓝,忽然想起尹和的眼睛。
      尹和的眼睛不是纯黑,是深褐色的,在阳光下会透出一点琥珀的光。
      高兴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弯起来,眼角有细纹;专注的时候,瞳孔会微微收缩,像猫;难过的时候……佟颜很少见尹和难过,但有一次,尹和喝醉了,靠在他肩上说“颜颜,我好累”,那时他的眼睛是湿的,像蒙了一层雾。
      那是智慧的颜色吗?还是别的什么颜色?
      佟颜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他不想调什么“智慧蓝”,他只想弹吉他。
      但他还是打开了PS,新建了一个画布。
      手指在数位板上移动,蓝色在屏幕上流淌。从深到浅,从冷到暖,加一点灰,加一点紫,加一点绿。他调得很慢,很专注,一分一秒,一点一线。
      两个小时后,第三十二版完成了。
      他给文件命名:“智慧蓝_带情怀_V32_最终版_不改了”。
      然后发送邮件,抄送王总,抄送主管,抄送整个设计组。
      发送成功。
      佟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窗外的城市已经彻底入夜,霓虹灯次第亮起,像倒悬的星河。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视频链接,又看了一遍。
      一分半。循环播放。
      看到第七遍时,他按下暂停,截图,把尹和的脸放大。
      二十六岁的尹和。瘦了,轮廓更硬了,但眼神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又深不见底。他弹琴时微微低头,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佟颜伸出食指,隔着屏幕轻轻碰了碰那个阴影。
      冰凉的。
      手机忽然又震了。这次是小林发来的一个节目预告长图,上面有所有参赛选手的介绍。尹和在第三排,照片是他抱着吉他的侧影,简介写:
      “尹和,26岁,吉他手/主唱。前‘锈蚀’乐队成员,四年后重返舞台。”
      “锈蚀”乐队。那是他们大学的乐队名字,佟颜起的。
      尹和当时说“太丧了”,佟颜说“我就喜欢丧的”。
      原来尹和还在用这个名字。
      佟颜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保存,设成了手机壁纸。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疯了。但疯就疯吧,反正这四年,他也没正常过。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楼下那条街上,那家老爆米花摊还在,大爷正摇着机器,嘭一声,白烟升起,甜腻的香气飘上来。
      尹和以前总拉他去买,说“生活够苦了,吃点甜的补偿”。
      佟颜不爱吃甜的,但尹和喜欢,他就陪着。尹和总是让大爷“糖搁多点”,多到爆米花黏在一起,结成硬块,咬一口甜得发齁。
      有一次佟颜问:“不腻吗?”
      尹和说:“腻啊。但腻总比苦好。”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一种隐喻。
      佟颜关上车窗,回到床边。他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琴盒——尹和留下的吉他。
      打开琴盒,那把吉他静静躺着。深棕色的面板,云杉木的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琴颈上贴着褪色的星空贴纸,琴弦锈成了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四年了。
      佟颜拿出下午买的琴弦,开始换弦。
      他记得尹和教他的步骤:先松旧弦,一根一根拆下来;用布擦拭琴颈和指板;上新弦,从六弦开始,绕三圈半,剪掉多余的;调音,用调音器校准,再微调八度音准。
      他做得很慢,很仔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琴弦被拧紧时发出的、细微的“吱呀”声。
      换到第三根弦时,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陌生号码。北京的。
      佟颜盯着那串数字,心脏开始狂跳。有一种荒谬的预感,像直觉。
      他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然后是一个声音。低沉的,沙哑的,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又熟悉到骨子里:“颜颜。”
      是尹和。
      佟颜的手一松,琴弦“铮”地一声崩开,在指尖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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