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之于目

　　今年是难得的暴雨季，青城的气温降得很快，暴雨持续三天，直到第四天才堪堪看见阳光。

　　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窗前滑落的水滴最终没入在盆栽里。

　　今天是交换生名额公布的日子，时渺为此一个晚上没睡着，早早便蹲守在电脑前等待名单公布。

　　两个小时后，许听声来到了他家门口。

　　见到来人，时渺这才露出点别的表情，眉头皱紧，嘴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许听声眼疾手快把人搂进怀里，柔声安抚：

　　“没事的，高三没准还会有机会。”

　　名单公布的两个小时里，时渺回避了与父母的见面，拒绝了妹妹的问话，崩着一张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的脸在家里穿梭、踱步，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家里人见他这样，多多少少也知道了答案，便主动出门给他冷静的空间。

　　时渺趴在他肩头，手背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可我偏偏是第二十一名…”

　　桉城国际学校是省重点高中，而且还是人们口头上的“贵族学校”，它们学校每年都会提供交换生的资格，今年正好选中青城五中。

　　所谓交换生，就是学生在以就读的学校与另一所合作学校之间作为交换学习；青城提供出年级前二十，而五中也提供年级前二十名，双方学生作为交换。

　　学费互免，学分转换，只不过是交换教学方式，体验不同的教学观念。

　　时渺今年可谓是做足了准备，却还是以一分之差告别名额，而他的分数被限制在第二十一名，直接落榜。

　　许听声的成绩一直很稳定，这次也不例外，排在年级前五，成功拿到交换生的资格。

　　而让时渺最气愤的不是落榜，而是仅差那一分。

　　似乎是越想越气，刚擦的眼泪又瞬间掉落下来，时渺维持一天的表情在此刻终于出现裂缝，他吸了吸鼻子，说：“在第几名都无所谓，可偏偏是第二十一，我就不甘心…就差一点点…”

　　“没关系的，高三还有机会，肯定会上榜的，马上要开学了，不要因为这件事伤心好不好？”
　　似乎又戳到某点痛处，时渺不满的用额头撞了撞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厚重的鼻音：“不想开学，你都不在，我不想去。”

　　“那我不去了，在这陪你。”
　　时渺错愕的抬头，见他眼底毫无开玩笑的痕迹，想也没想就开口拒绝：“不行，你要去的。”

　　两人从小长大，许听声比他大一岁，每年时渺都会报考他所在的学校，初中那年时渺搬家，两人分开一年左右的时间，发生那件事后，许听声不由分说就转学，自愿留级一年，就为了和时渺在同个学校，同个班。

　　许听声为他做的事够多了，时渺也不想再耽误人家，见许听声还是一副认真的模样，他再次开口，几乎带了点恳求：“你去吧，我没关系的，求你。”

　　许听声见他一副总是无意讨好别人的模样就莫名有一股气，伸手掐住他的脸左右拉扯，恨铁不成钢道：“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况且，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青城。”

　　时渺摇头拒绝：“那你也不能留在这。”

　　“你必须去。”

　　许听声皱着眉：“我去了，你怎么办？今年正好文理分班，你这性子，是想要孤零零一个人吗？”

　　时渺认真的点头：“也不是不行。”

　　许听声道：“这件事等我考虑。”

　　许听声没把话说绝，其实打心里是想拒绝，家里人对他的决定倒是无所谓，他不想离开时渺是真，可时渺却不想让他放弃这次机会。

　　他底子好，留在青城还是去往桉城对他来说没什么不一样，他照样也能靠自己争取到机会，可离开时渺，对他来说却是件很难的事。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期间时渺总向他说起交换生这件事，并且把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上了，撒娇、生气、最后到恳求；直到许听声临时有事先行离开，他才依依不舍的把人放走。

　　交换生的名额能拿到的人都不简单，许听声一直以来都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聪慧又极具温柔；时渺总觉得，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局限在青城。

　　许听声一走，时渺就立刻收起了低落的情绪，重新坐回电脑桌前，电脑还没息屏，上面还亮着入选名单。

　　他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滑动着鼠标，从第一名开始往下看。

　　直到晚饭时间，时渺都没怎么动过，他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落榜的事在脑海盘旋，将他整个人都泡在失落的情绪里。

　　家门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是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房门被人敲响。

　　“哥哥，该出来吃饭了。”

　　时渺重新整理好思绪，重重叹出一口气，应道：“好，等我一会儿。”

　　他走到门口，足足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大门关闭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这才重新做了个心理建设，小心翼翼打开门。

　　门外没人，他一路走到客厅才看见桌上放的食物，有水果也有蔬菜，走到厨房，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晚餐，似乎是特意打包回来的，还冒着热气，桌角贴着张便签。

　　【你喜欢的蛋糕在冰箱，饭菜都是楼下的家常菜，我们再出去逛会，有什么想吃的在群里发信息。】

　　时渺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她们这个消息，这次考试可谓是一波三折，刚得知桉城国际学校和五中合作的时候，全校师生都沸腾了。

　　交换年级选的是高二，正好合作那时已经是高一下学期，所以那会整个年级都格外注意，就连最终考试难度都上升了不少，试卷都是国际学校出的题。

　　谁都想去国际学校，谁都想见识世面，时渺需要这个机会，他比任何人都想离开青城，离开五中，就算只是暂时的，只要能短暂的离开这个地方，无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他的人生从青城开始，似乎再也离不开，连唯一的机会被扼杀，他担心，自己人生的末尾也是在青城。

　　连续熬了几个夜晚，就连家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这件事，一家四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饭桌上的氛围安静得过分。

　　又过了好几天，时渺彻底将情绪稳定下来，日子依旧过下去，临近开学前五天的时候，他又和许听声见了面。

　　经过几天的劝导，许听声还是拗不过他，选择去往桉城，他要提前去学校，两人便约在车站见。

　　……

　　一想到许听声要离开，时渺的指尖都忍不住发颤，他牵着许听声的手，语气中满是不舍：“我不舍得你。”

　　许听声揉乱他的头发，笑着，却没说话。

　　“我会去桉城找你的。”时渺认真道。

　　“还是我回来见你吧，好好生活，小渺乖宝。”

　　许听声离开青城后的日子还是如常，只是少了些乐趣，时渺的好友并不算多，熟悉的人都去了桉城，同学之间关系很乱，甚至没人愿意和成绩好的人做朋友。

　　五中算是青城里最平均的学校，既不出名，也不差劲。

　　都说能上高中的人很聪明，实则不然，在五中，高中来混日子的学生比初中还多，走走后门就能进尖子班。

　　以时渺的成绩，去更好的学校不是问题，但他只是不想离家太远，容易恋家。

　　开学的日子数数就到了，新班级在三楼的高二1班，进去时座位都被挑选得差不多了，时渺挑了个角落坐着，靠近墙角又靠近垃圾桶，女生不愿意坐，但现在来的最早的都是女生。

　　男生来的时候倒是热闹了不少，时渺一直趴在桌上，只能听见旁边的凳子被人拉开，然后有人落座。

　　大概过了几分钟，班里又瞬间安静下来，接着一道洪亮的声音就在班里响起。

　　“大家先把手头上的事放放，暑假那点小事都等开学典礼之后再聊。”

　　听到声音，时渺才撑起下巴。

　　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桌面上只有一杯开了盖的保温杯，正往外冒着热气。

　　这个天气还喝热水…奇怪

　　他这么想着，又重新将目光移到讲台，上边站了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身衬衫配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脸比较圆润，看着很讨喜，没有什么威严的样子。

　　男人咳嗽几声，示意班里安静，等所有人都闭上嘴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我先跟大家说几件事，第一，我是你们本学期的班主任，叫王永杰。”

　　说着，他拿着粉笔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都写在黑板上。

　　“第二，就是待会的升旗仪式和开学典礼，不管男生女生衣服都要扎进裤子里，女生把头发绑起来，穿外套的把外套脱了或者拉上拉链，从排队开始就不允许再开口说话。”

　　班里哀嚎一片。

　　“第三，相信大家都知道了交换生这件事，所以，班里还会有几位从桉城转来的学生，大家要好好相处！”

　　说完的时候，升旗的预备铃声正好响起，王永杰敲了敲桌子，说：“现在下去排队，今天会有很多领导来，不想开学就被抓去喝茶就乖乖听话。”

　　班主任一走，班里的氛围瞬间就热闹起来，三两个人成群结队的往楼梯口走，一边吐槽一边骂人，时渺就跟在他们身后，默默听着。

　　时渺下去的时候王永杰正在组织站位，时渺被安排到女生队伍的末尾，面前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生。

　　此时烈阳当空，多日没感受到的温度暖洋洋的撒在脸上，早上的阳光虽不毒辣，但依旧晃得人睁不开眼，不到五分钟，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跟着大部队走到操场，照常升旗，然后新生代表讲话、新生代表介绍校长讲话、校长介绍领导讲话，领导介绍交换生代表讲话。

　　时渺隔得远，看不清主席台上的人都长什么样，只能数到正正好好二十个穿着五中校服的交换生站在上面。

　　“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的从桉城来的二十位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加入我们五中大家庭，大家掌声欢迎！”

　　台下早就响起细碎的讨论声，一人一句，声音都快大过掌声。

　　“知道大家很激动，但是还是有请我们桉城国际学校年级第二发表一下自己的想法。”

　　待的久了，学生又累又困，几乎没人愿意听下去，时渺也不例外，弯腰捶了捶酸痛的小腿，沉重的叹出口气。

　　“很累吗？”

　　听到声音，时渺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男生带着一顶鸭舌帽，头顶还披着外套，由于是背着光，他的整张脸几乎要埋在阴影里。

　　时渺不自在的移开视线，说：“还行。”

　　“能不能逃走？”

　　第一次听人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这句话，时渺探头在末尾看了一眼，发现没有巡游的老师，然后诚实的点头。

　　“可以，但是被抓住会挨骂。”

　　“带我。”

　　时渺安静一瞬，心想这人真奇怪，自己想挨罚还要拉个垫背的，想也没想就拒绝：“我不干这种事。”

　　“那你给我指路，我自己跑。”

　　时渺更一头雾水：“你自己不识路吗？”

　　那人把外套从头顶拿下来，然后诚实的摇摇头。

　　男生戴着宽大的渔夫帽，帽檐很大，遮盖住上半张脸，他就微微仰起头，一双极具威慑力的眼神扫过来，时渺被盯得不自在，匆匆背过身，给他指路。

　　“那边，不过你现在走过去容易被发现，他们应该快讲完了，要不你再等等？”

　　那男生又问：“那厕所在哪？”

　　时渺又转过身，但没敢抬头：“主席台后面。”

　　“你带我去。”

　　时渺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选择妥协，拉着他的袖子，挤着人群走到班级最前端。

　　王永杰就在前面站着，正努力控制班级秩序，时渺拽着男生走到前面，刚要张口却被男生抢先一步。

　　“老师，他低血糖。”

　　时渺闻言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在左右脑互殴的几秒钟里，时渺选择将计就计，扶着那男生的手臂，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好在班上很乱，班主任根本无暇顾及，随口应付道：“那就先去校医院看看。”

　　时渺理所当然的跟着男生离开。

　　走出操场时他才敢慢慢站直身子，在此之前，男生都一直兢兢业业的扶着他走出校领导的视野范围，这会两人都放松下来，之间的氛围就变得有些怪异。

　　两人沉默的走回班级，其间男生还光明正大的拿出手机接电话。

　　时渺加快脚步，先他一步回到班级，坐在位置上，大概过了几分钟，那男生也回来了。

　　时渺见他回来，便懒洋洋的趴回桌面，看样子真像低血糖。

　　身旁传来动静，椅子被拉开。

　　“新同桌，认识一下？”

　　时渺茫然的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位置。

　　男生已经摘了帽子，一头金发被扎起一部分，剩下半边头发垂到肩膀前，发尾有些长，大概在校服第二颗纽扣上方。

　　他的骨相优越，鼻梁高挺，不是传统的亚洲长相，却又带着几分相同之处，眉眼最特别，东方桃花眼里似乎藏蕴着北欧的森林，瞳孔是一种玻璃质的浅绿色，正下方还有一颗小痣。

　　“你好，我叫沈以行。”

　　男生一手撑着下巴，手指飞快在纸张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微微侧头，将纸移到时渺面前，上面还放了两颗糖果。

　　沈以行。

　　时渺在心里默念。

　　“你好，我叫时渺，时间的时，渺小的渺。”

　　时渺微微侧头，看向那瓶保温杯。

　　沈以行轻笑着：“是烤奶，要喝吗?下次给你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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