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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
市刑警队的门被推开时,墙上的钟刚好指向上午九点十七分。
金属门轴发出特有的、只有老建筑才有的呻吟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办公室里一半的人抬起头。
林薇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身形笔直得像把刚出鞘的刀。她手里拎着崭新的黑色公文包——皮面光洁得与这个空间格格不入。目光扫过办公室:三十多平方米,墙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淡绿色涂料,如今已经斑驳。六张办公桌像拼图一样挤在一起,每张都堆着山丘般的卷宗,纸张边缘卷曲泛黄。
空气中有股奇特的混合气味——过萃咖啡的焦苦、廉价速食面汤料的虚假鲜香,还有陈年纸张特有的、带着灰尘味的微甜霉味。最深处,一种更隐秘的气息隐约浮动:熬夜后的体味、反复洗涤警服残留的肥皂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长时间面对黑暗之人特有的疲惫感。
最靠里的位置,一个穿着褪色藏蓝夹克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桌上研究一部手机。夹克肘部已经磨出毛边,袖口有深色污渍,不知是咖啡还是别的什么。几个刑警围在他身边,有人小声提议:“要不直接送省厅技术科?”
“等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中年男人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他手指粗壮,指节突出,在手机侧键上反复按压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嫌疑人就拘传二十四小时,现在已经过去八个小时了。”
林薇轻轻吸了口气,那混合气味冲进鼻腔。她走到最近一张桌子前。桌后的年轻刑警正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有些发红。
“你是……”年轻刑警推了推眼镜,镜腿上的胶布已经发黑。
“林薇,今天报到。”她拿出调令,纸张洁白挺括,“找周国平队长。”
“哦,你就是——”年轻刑警的话说了一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迅速移开,像被烫到似的。他指向办公室深处,“周队在那边,正头疼呢。”
林薇点点头,朝那群人走去。她的皮鞋跟敲击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咔哒声,与整个办公室的嘈杂形成微妙对比——这里大多数人都穿软底鞋,走路无声,像习惯了潜行的猫。
脚步声渐近,但没人回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部手机上——一部普通的国产智能机,黑色塑料外壳已经磨损得露出底层的灰白,屏幕保护膜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嫌疑人咬死不说密码,”一个年轻刑警抱怨,他眼圈乌黑,显然熬了夜,“技术队试了几个常见组合都不对。”
中年男人——周国平——终于抬起头。他大约四十八九岁,头发剃得很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青茬,鬓角已经花白,不是那种均匀的灰白,而是一簇一簇的,像被什么灼烧过。眼睛下方有深深的眼袋,皮肤粗糙,颧骨处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但那双眼睛异常锐利,瞳孔颜色很深,看人时有种穿透性的重量。
他看了一眼林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又低头看手机。没有问候,没有自我介绍,仿佛她只是空气里多出来的一粒尘埃。
“嫌疑人什么背景?”林薇开口。她的声音清晰,音调平稳,在略显嘈杂的办公室里像一块突然投入水面的石子。
几道目光同时转向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刑警挑起眉毛,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手里转着一支笔:“你是?”
“新来的同事,林薇。”周国平替她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念档案,“心理学和刑侦学双硕士,省射击队特招过,后来退了。省厅特批。”
那“省厅特批”四个字,他说得不轻不重,却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头。办公室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绝对安静——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翻纸的声音停了,甚至空调的嗡嗡声都仿佛减弱了。几道目光再次落在林薇身上,这次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突然闯入陌生环境的展品。
林薇的下颌线微微收紧,但表情没变。她假装没注意到那些目光,继续问:“手机主人的职业、年龄、常用数字组合?生日、纪念日、车牌号、门牌号都试过了吗?”
“都试了,”技术队的小王苦着脸,他是个圆脸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T恤领口有一圈汗渍,“连他老婆孩子生日、结婚纪念日都试了,不对。就差把他家狗的生日报上了。”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林薇没笑。她伸手:“给我看看。”
小王犹豫地看向周国平。老队长盯着林薇看了两秒——那两秒很长,长得足够林薇注意到他眼球上的血丝,以及瞳孔深处某种难以解读的评估——然后把手机递过去。
手机很轻,塑料外壳边缘已经开裂,缝隙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林薇没有立即尝试解锁,而是先翻转机身,观察背面:有一处凹陷,位置在摄像头下方,形状不规则。她用手指抚过凹陷边缘——是撞击痕迹,但不新鲜。
她又点亮屏幕,光芒在蛛网裂痕间折射。九个圆点的解锁图案界面出现,背景是默认的星空图。
“嫌疑人做什么工作的?”
“货车司机,长途运输。”有人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文化程度?”
“初中。”
“驾龄?”
“二十年以上。”
林薇点点头,手指悬在屏幕上。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这次不是为了嗅闻,而是为了进入状态。她想象着:一个四十五岁的男性,长途司机,二十年驾龄意味着他经历过公路货运的黄金时代和衰落期。长时间独自驾驶,生活单调重复,陪伴他的只有发动机的轰鸣、电台的杂音、以及无尽延伸的白色标线。初中文化,意味着他不会设置太复杂的密码,但跑长途的人又多少有点警惕性——他们见过服务区的盗窃,听过同行被抢的故事。
她睁开眼睛,手指在屏幕上划动。
不是试探性的轻触,而是五个连贯、果断的动作,从左上角开始,斜向下,再折返,像在画一个简陋的“之”字。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手机解锁了。主界面弹出,背景是一个女人的照片——三十多岁,抱着孩子,站在某个景区的标志性建筑前,笑容有些僵硬。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空调的嗡嗡声重新变得清晰。远处街道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你……怎么做到的?”小王瞪大眼睛,身体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简单的心理学和行为分析。”林薇把手机递回去,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杯水,“长途司机生活规律,思维模式相对固定。他设置密码时,大概率会选择容易记忆又有点隐蔽性的图形。看屏幕上的磨损点——”她指向保护膜左上角那个不起眼的圆形油渍,“他习惯从那里开始触控。结合九宫格数字布局——”
她停顿一下,见周围人都盯着自己,连周国平也放下了手中的笔。她继续说:“左上角是1,右下角是9。长途司机对数字敏感,尤其是里程数、油价、过路费这些。我查了档案,他常跑的是省道207线,从本市到邻市,单程距离正好是157公里。所以在九宫格上就是1-5-7的连线。”
她边说边在空中比划:“从1到5是斜向下,5到7是向右上折返。这种折线比直线难猜,但比复杂图案容易记。而且——”她指向手机背面的凹陷,“这个撞击痕迹的位置,正好是握持时拇指根部会抵住的地方。说明他习惯左手单手操作。左撇子在设置图形密码时,往往倾向于从左侧开始。”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的性质不同了——不再是质疑的安静,而是某种被震慑后的停顿。
周国平接过手机,粗壮的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他翻看通讯记录、相册、最近删除的文件。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眉头微皱。片刻,他抬头,目光落在林薇脸上:“通讯记录和最近删除的照片都在。相册里有一张仓库外景,跟嫌疑人交代的藏赃地点对得上。干得不错。”
那语气说不上是赞扬还是平淡陈述。没有笑容,没有点头,就像在说“今天下雨了”一样自然。
林薇正要开口,周国平已经转向其他人:“都别愣着,按现有线索重新分工。小李——”他指向刚才那个眼镜年轻刑警,“你带林薇熟悉环境,安排工位。其他人,该干嘛干嘛。”
他说完就拿着手机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叫小李的年轻刑警——就是刚才在门口那位——挠挠头,对林薇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有点勉强,像还不习惯在这个空间里展露友好:“跟我来吧。那个……你真厉害。”
林薇跟在他身后,听到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细碎泡沫:
“五分钟,咱们折腾一上午的事儿,她五分钟搞定。”
“省厅来的嘛,能一样吗?听说她爸是……”
“嘘——”
“我看是运气好。撞上了。”
林薇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动作不快,但很突然,像一段流畅音乐中突然插入的休止符。说话的是刚才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刑警,叫何芳,档案上说是队里的资深法医,工作十二年。
“不是运气,”林薇说,声音清晰但平静,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是概率学和行为心理学的结合应用。如果157不对,我下一个会试他货车的车牌号数字组合——根据档案,他开的是辆红色东风,车牌尾号349。再下一个是他跑车年限,二十年驾龄,可能会用2003之类的数字。”
何芳挑起眉毛,嘴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完全转过来,正视林薇:“哦?那要是还不对呢?”
“那就说明嫌疑人比表面看起来复杂,需要重新评估他的心理画像。”林薇回答,目光没有闪避,“但根据现有数据——年龄、职业、文化程度、生活模式——157的成功概率在68%以上。车牌号组合的概率是21%,年限相关数字的概率是9%。剩余2%是其他可能性。”
何芳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双眼睛是深褐色的,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突然,她笑了,不是微笑,而是一个短促的、从鼻腔里喷出来的气音,摇摇头转回自己的座位:“行。概率学。挺好。”
小李尴尬地咳嗽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揪着T恤下摆:“那个……林薇,你的工位在这里,靠窗这个。”
工位靠窗,是办公室里相对宽敞的位置。桌面上很干净,只有一层薄灰,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里清晰可见。林薇放下包,从包里取出一包消毒湿巾——这个动作又引来几道目光——开始擦拭桌面。动作仔细,边缘、角落、键盘托,一处不漏。
窗外能看到公安局大院,围墙是上世纪的红砖,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几辆警车停在那里,蓝白涂装在阴天里显得暗淡。车顶上积着昨晚的雨水,形成一小滩一小滩的反光。
“周队……人怎么样?”她问小李,手里擦拭的动作没停。
小李正在帮她连接电脑主机背后那团乱麻般的线缆,闻言顿了顿,手指悬在半空:“周队啊,很好的领导。破案率全系统前三,带出过好几个队长。就是……有点传统。你刚才那招挺厉害的,不过……”
“不过什么?”
小李直起身,看了眼周国平紧闭的办公室门,压低声音:“以后可能还是别太……直接。队里好多人都是基层干上来的,最年轻的也工作五年了。陈磊——就那边那位——”他悄悄指了指一个四十多岁、正在泡浓茶的男人,“干了十二年刑警,腿上中过枪,肋骨断过两根。大家不是不专业,只是办案方式不太一样。周队常说,有些案子,卷宗里读不到的东西,比读得到的重要。”
林薇听懂了言外之意。她点点头,把用过的湿巾仔细折好,扔进垃圾桶:“我明白了。谢谢。”
电脑开机后,她登录内部系统,屏幕蓝光照在她脸上。她调出了正在办理的几个案子资料,目光迅速扫过。其中一个抢劫案的报告吸引了她的注意——编号7·15便利店抢劫案,三天前发生,涉案金额不大,但持刀伤人。
她点开电子卷宗。证物清单里列了一把弹簧刀,单刃,长度十二厘米。但现场照片显示,那把刀的位置在收银台左侧地面,距离血迹喷溅中心点约一米二。而店员证词明确说:“他从右边口袋掏出刀,直接就刺过来了。”
林薇放大照片。像素不高,便利店的白炽灯光在镜头下晕开成模糊的光斑。她盯着那片血迹——不是一滩,而是呈扇状喷溅,主要方向向右。她打开力学模拟软件,这是她在硕士期间参与开发的一个小工具,能根据血迹形态反推作用力和方向。
输入参数:刀长、预估挥动速度、受害者身高、相对位置……
模拟结果弹出:如果刀从右侧挥出,血迹主要向左扩散。与实际照片相反。
她打印出报告和模拟图,纸张从打印机吐出时还带着热度。她拿起那份薄薄的纸,感觉它比想象中重。
走向周国平办公室时,她能感觉到目光。不是所有人都在看她,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像一层薄纱,轻轻裹在身上。她敲门。
“进。”
周国平正打电话,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见她进来,他用拿笔的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那是一把旧木椅,坐垫已经塌陷。林薇坐下,把报告放在腿上,等他通话结束。
“是,嫌疑人已经交代了销赃渠道……对,城西旧货市场,第三排第七家……好,我会安排人跟进。嗯。”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看向林薇,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一个“说”的姿势。
“关于7·15便利店抢劫案的报告,我发现一个问题。”林薇把文件推过去,手指点在照片上,“证物照片显示匕首在收银台左侧地面,但店员证词说嫌疑人是从右边口袋掏出匕首。如果是这样,搏斗过程中匕首掉落的轨迹不符合力学原理。”
她抽出模拟图:“这是我做的简单模拟。根据血迹喷溅形态、受害者伤口角度和双方站位,如果匕首从右侧掏出并挥动,血迹应该更多向左扩散。但实际照片显示血迹主要向右。这里——”她指向照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有一滴孤立的溅射点,距离主血迹区七十厘米,方向完全相反。”
周国平拿起报告,没有立即看,而是先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很深,像在掂量什么。然后他才低头,仔细阅读。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汽车鸣笛,模糊的人声。
他看了很久。比林薇预期得久。他不只是扫视,而是真正在阅读,目光在每一行字、每一个数据点上停留,手指偶尔在纸上轻轻敲击。
“你看得很细。”他终于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
“这是基——”
“但你不该直接来找我。”周国平打断她,把报告放回桌上,动作很轻,但纸张与木桌接触时还是发出了清晰的声响,“这个案子是陈磊负责的。他干了十二年刑警,破过的大小案子比你读过的书都多。你有疑问,应该先跟他沟通。”
林薇愣住了。她想过周国平可能会质疑她的分析,可能会要求更多证据,甚至可能直接否定——但她没想过会是这个反应。
“我只是想尽快纠正可能的错误。”她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僵硬,“如果现场真的有第二把刀,或者证词有问题,那——”
“动机是好的,方法有问题。”周国平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那双手很大,手背上有几处旧伤疤,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粗糙,“林薇,我知道你学历高,专业强,也许比队里很多人都聪明。我看了你的档案——硕士论文写的是《犯罪现场行为痕迹的心理学解读》,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省厅技术处专门调阅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她脸上:“但在这里,聪明不是用来炫耀的,更不是用来让同事难堪的工具。刑警队不是实验室,不是谁的数据漂亮谁就对。”
“我没有想让人难堪。”林薇说,这次声音里那丝僵硬更明显了。
“你有。”周国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深海的水压,“你第一天来,五分钟解决了技术队一上午的难题,这很棒。但你也让小王他们显得无能——虽然你可能没这么想,但结果就是这样。现在你又绕过陈磊,直接找我指出他报告的问题。你想过他会怎么想吗?想过其他同事会怎么看你吗?”
林薇沉默了。她确实没想过——或者说,她想的是效率、是正确、是尽快解决问题。人的感受,不在她的计算范畴里。
办公室的时钟滴答走着。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在寂静中放大成鼓点。
“刑警队不是学校,不是谁分数高谁就对。”周国平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咀嚼每个字,“这里讲究团队协作,讲究信任。你今天让同事下不来台,明天他们可能就不愿意把后背交给你——在蹲守时,在抓捕时,在那些真正危险的时刻。这会要命。不只是你的命,还有他们的。”
林薇看着周国平。老队长的眼神里有种她读不懂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深沉的、经过岁月沉淀的东西——像老兵看着新兵擦得太亮的枪,知道那光亮还没经历过真正的硝烟。
窗外的光线移动了一寸,恰好照在周国平桌上的一个相框上。林薇瞥见照片:年轻些的周国平,穿着老式警服,搂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三个人都在笑。照片已经褪色。
“那我应该怎么做?”她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像被抽走了一部分底气。
“去跟陈磊讨论你的发现,用请教的方式。”周国平靠回椅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就说你是新人,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想请他指点。把模拟图带上,但别说‘我发现错误’,而是说‘我这里有个疑问,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记住,在这里,尊重比正确更重要——至少在一开始。”
林薇站起身,拿起报告:“我明白了。”
走到门口时,手已经握住门把,周国平又叫住她:“林薇。”
她回头。
老队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扔过来。林薇接住——是一支笔,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塑料外壳,已经用得有些发亮。
“你的笔太新了。”周国平说,目光落回自己的笔记本,“在这里,太新的东西容易扎眼。”
林薇低头看着手中的笔,又看看自己胸前口袋那支崭新的银色钢笔——那是她硕士毕业时导师送的礼物。
“你的专业能力很出色,我看得出来。”周国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有看她,“别浪费它。但也别让它成为你的枷锁。”
林薇点点头,推门出去。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各自忙碌,但当她走向陈磊的工位时,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跟随着自己——不是直接的注视,而是用余光,用侧脸的朝向,用突然停顿又继续的敲键盘声。
陈磊正在写报告,四十岁上下,头发稀疏,头顶已经能看到头皮。他肩背有些佝偻,像是长期伏案和熬夜共同作用的结果。林薇走到他桌前,深吸一口气——这次吸进的空气里有陈磊桌上那杯浓茶的味道,苦得发涩。
“陈老师,关于7·15抢劫案,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能不能请教您一下?”
陈磊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得温和,像长辈看到晚辈主动提问时的自然反应:“哦,小林啊。什么问题?坐,坐。”
林薇没坐,而是站着,拿出报告,指着照片,用尽量委婉的语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特意用了“请教”“不太明白”“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这些词,每个词都像一颗小心放置的棋子。
陈磊仔细听着,不时“嗯”一声。等她说完了,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动作缓慢:“你这么一说……我当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店员坚持说他就是从右边掏的刀,情绪还很激动。不过血迹方向确实是个疑点。”
他站起身,椅子轮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拍拍林薇的肩膀——那手掌很厚实,力道适中:“走,咱们再去审一遍那个店员。你观察力不错,新人能有这眼力,难得。”
林薇跟着他走向审讯室,路过何芳的工位时,看到那位女法医正看着她。何芳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把沾血的匕首——不是7·15案的,是另一个案子。她看着林薇,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嘲讽,也不是赞许,而更像……兴趣。
那天下午,审讯室里。店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里有种经历过惊吓后的紧绷。陈磊没有直接质疑,而是让林薇展示模拟图,用平静的语气解释力学原理。
店员盯着屏幕上的动画演示,脸色渐渐变了。他搓着手,手指关节发白:“我……我当时太害怕了。他确实是从右边掏的……不对,等等……”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动,像在回放那段恐怖的记忆。
“是左边。”他突然睁开眼,声音发颤,“是左边!我想起来了,他用左手掏的刀,所以是从左边口袋……我记反了,因为我面对他,我的右边是他的左边……天啊,我怎么会记错……”
陈磊记录下新的证词,然后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没事,人受到惊吓时记忆会出现偏差,正常。谢谢你配合。”
走出审讯室时,走廊的灯光苍白冰冷。陈磊对林薇说:“很多时候,证人不是故意说谎。他们是真以为自己记得对。所以咱们要做的,不是质疑他们,而是帮他们找回真实的记忆。”
林薇点点头。这句话,和她学过的证人心理学理论不谋而合,但说出来时的语气、语境,完全不同。
现场模拟重新做了一遍,所有物证、血迹、伤口角度,全部吻合。报告修改后,陈磊在下午的总结会上特意提到了林薇的发现:“小林虽然是新人,但看问题很细,帮我们纠正了一个关键细节。大家要多学习这种钻研精神。”
周国平坐在主位,手里转着那支和林薇手里一样的旧笔。听完汇报,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好。结案材料尽快整理归档。”
没有多余的赞扬,没有特别的眼神。就像这件事本该如此。
下班时,天色已经暗透。林薇收拾好东西,把周国平给的那支旧笔插在胸前口袋,替换了那支银色钢笔。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关灯时,整个空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渗进来,给每张桌子镀上一层模糊的彩边。
走廊的灯是老旧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在绿色墙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走到公安局门口,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型低调,但车牌是白色的——公安系统的内部号段。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男人五十多岁,穿着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他头发梳得整齐,两鬓斑白,但面容保养得很好,只有眼角的细纹透露年龄。
“薇薇,上车吧,你妈让我来接你。”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林薇站在原地,手指收紧,公文包的皮革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爸,我说过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第一天上班,怎么样?”林父没有接话,直接问道,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在检查什么。
“还行。”林薇拉开车门坐进去,动作有些僵硬,“我自己可以坐地铁回去。你这样,队里人看到不好。”
车内很安静,引擎声几乎听不见,空调送出恰到好处的暖风。林父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周国平是个好警察,破案是一把好手。但他脾气硬,作风老派,带队伍有自己的规矩。他要是为难你——”
“他没有为难我。”林薇打断他,声音比预想中急促一些。她顿了顿,调整语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特殊关照。爸,你能不能别把我当实习生对待?”
林父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真皮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前方红灯,车子缓缓停下。仪表盘的蓝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紧抿的嘴唇。
“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他终于说,声音低沉,“但你毕竟是我女儿。这个系统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你不明白。”
“所以呢?”林薇转过头,看着窗外流动的车灯,那些光点在她瞳孔里拉出长长的轨迹,“所以队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是‘省厅特批’的,都知道我爸是林正华。你知道今天有人怎么说我吗?‘省厅来的嘛,能一样吗’。还有人说我‘运气好’。”
“那是他们不了解你。”
“他们也不需要了解。”林薇转回头,直视父亲的后脑勺——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颈后有一小撮不听话地翘起,“我会让他们看到,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姓林,而是因为我配得上。像爷爷当年一样。”
车子重新启动。林父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指节泛白:“你从小就这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来。也好,像你爷爷。”
“爷爷当年可是从片警干起的。”林薇说,声音里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在基层干了八年,破的案子都是靠腿跑出来的。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也没人在乎。”
“时代不同了。”林父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混杂着太多东西——疲惫、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林薇读不懂的忧虑,“现在的案子,比当年复杂得多。人也复杂得多。”
车子驶入一片安静的街区,两旁是高大的梧桐,叶子已经落了大半,枝杈在路灯下投出狰狞的影子。林薇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自动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片段,像按下重播键的录像带:
解锁手机时周围那些惊讶的眼神——有些是纯粹的惊叹,有些藏着不服,有些是审视。
周国平办公室里那番话,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她原本确信不疑的世界观。
陈磊拍她肩膀时的触感——那只厚重的手掌,传递过来的不仅是温度,还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团队”的接纳。
还有何芳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王尴尬的咳嗽,小李善意的提醒……
“在这里,聪明不是用来炫耀的。”
周国平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再次响起,这次她听出了更多东西——那不仅仅是训诫,也是一种保护。一种老警察对新人的、笨拙但真实的保护。
手机震动了一下,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林薇睁开眼,是工作群的消息。周国平发了一条通知:
“明早八点,三楼会议室,全体会议。新案子,情况复杂,都做好加班的心理准备。收到回复。”
措辞简洁,没有多余的字。典型的周国平风格。
林薇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她原本想回复“收到,明白”,但想了想,删掉了后面的词,只留下两个字:
“收到。”
简单,直接,像队伍里任何一个人会回复的那样。
车子驶入一个老式小区,停在楼下。这是林薇自己租的房子,离市局三站地铁,她坚持不要住在父母那里。林父熄了火,但没开车门锁。
“薇薇。”
“嗯?”
“如果……”林父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模糊,“如果真的遇到困难,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记得你还有爸爸。我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我只是你爸爸。”
林薇看着父亲。车厢顶灯没开,只有路灯的光从车窗斜射进来,照出他侧脸的轮廓。她突然发现,父亲的白发比记忆中更多了,不是两鬓,而是整个头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灰白的光。
“我知道。”她轻声说,这三个字说出口时,比她想象中柔软,“我会的。但让我自己试试,好吗?”
林父点点头,解锁车门:“好。上去吧,早点休息。”
林薇下车,关上车门。车子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尾灯的红光在夜色中像两只沉默的眼睛。然后,它缓缓驶离,消失在拐角。
电梯缓缓上升,金属壁面映出她的影子——二十五岁,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表情冷静,眼神明亮。但她自己能看到更多:眼底有一丝疲惫,嘴角的线条比早上柔和了一些,胸前口袋里那支旧笔的塑料外壳,在反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电梯门开了。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
她打开家门,没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的一盏小壁灯。客厅的餐桌上,母亲准备的晚餐还温在保温盒里——这是母女间的妥协:林薇坚持独居,母亲坚持送饭。她放下包,走到窗前。
这座城市在她脚下铺展开来,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故事,或平凡或曲折,或正在开始或即将结束。而现在,她站在了其中一道光的源头——一个可以触及黑暗,然后点亮更多光的地方。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小李发来的私信:
“林姐,明天案子听说挺复杂的,好像是连环案。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对了,你今天那招真帅,虽然何姐嘴上不说,但我看她后来翻你简历来看着。”
林薇盯着那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这个笑容很轻,但真实。
她回复:“谢谢。明天见。”
然后她关上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她的脸——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暖黄的光圈笼罩桌面。开始准备明天的会议资料,翻阅相关的案例文献,做笔记。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夜归车辆驶过,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她合上笔记本,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最后检查了一遍明天要带的东西:笔记本、笔、证件、工作手机、还有那支旧笔。
关灯前,她看了一眼窗外。
城市的夜晚还很长,而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写下第一个逗号——不,连逗号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轻轻的、试探性的顿点。
但她知道,从明天开始,每一个顿点都会更坚定,每一个句子都会更有力。
直到最终,写下那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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