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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教室
钟表的指针划过凌晨两点。
林深坐在图书馆熄灭的灯下,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七小时前,是他自己发出的:
“我需要想想。”
上面是陈序发来的一连串问题,精确得像一份入职调查问卷:
“你硕士毕业后确定留校吗?”
“考虑过出国深造吗?具体哪些国家?”
“如果未来伴侣的职业发展需要跨国 relocation,你的接受度是多少?”
“你对定居城市的核心考量因素是?”
每个问题后面都跟着礼貌的补充:“只是了解一下你的想法”“这对未来规划很重要”“希望你不要有压力”。
图书馆的暖气太足,林深却觉得冷。那种冷从胃里升起,沿着脊椎爬上来,最后停在指尖,让他几乎握不住手机。
七天。陈序沉默了整整七天。
那七天里,林深经历了所有阶段——困惑、自责、焦虑,最后在树洞匿名帖的评论里,被一个陌生人点醒:“他可能在用沉默测试你的反应。”
然后,就在昨天深夜,当林深终于在输入框里打下“我想我确实也喜欢你”这行字,还没来得及发送时,陈序的消息进来了。
一个亲昵的称呼,他以前从未用过的称呼。
接着就是那些问题。
林深没有回复那句“喜欢”。他把那行字删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删,像是销毁什么犯罪证据。
现在他坐在黑暗里,看着那些问题。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对话框里,每个问号都像一个钩子,要把他从自己熟悉的情感世界里拖出来,拖进某个他完全陌生的评估体系。
他想起三个月前,陈序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在出租屋里一个人躺着。林深翘了下午的研讨课,去买粥、买药、买水果。他坐在陈序床边那个掉了漆的木椅子上,用湿毛巾帮他擦额头上的汗,读加缪的段落给他听——因为陈序说头疼睡不着,但又需要分散注意力。
“你其实不用做这些。”陈序的声音沙哑。
“朋友不就应该这样吗?”林深当时说,语气轻松自然。
他记得陈序那时看他的眼神,潮湿的,沉重的,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融化。林深把它解读为病中人的脆弱和感激。他甚至还为此感到一种洁净的满足——看,这就是真正的友谊,不计得失,纯粹给予。
现在他明白了。在那个凝视里,陈序看见的完全是另一个故事。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林深几乎要把它扔出去。
是树洞的推送。他今天凌晨发的那条“希望大家给点建议”的匿名帖,有了新的评论。他点开,用户3869024写道:
“这是一个关于错位的故事。一个人以为自己在付出纯粹的友谊,对方却当成了爱情……”
林深的手指停在屏幕上。那些字像针,精准地刺进他尚未命名的痛处。
错位。
是的,就是这个词。他们从一开始就拿着不同的剧本,却在对方面前演出自己想象的情节。他演的是古典悲剧里的忠诚友人,陈序看的却是浪漫电影里的宿命相遇。
而他现在才拿到真正的剧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面试流程表”。
第一条:制造深度连接的假象。
第二条:诱导对方暴露情感需求与脆弱。
第三条:突然撤离,进行压力测试。
第四条:根据反应评估情感价值。
第五条:最终审核现实条件。
林深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这五条。他的手指很稳,像个法医在记录尸检结果。打下最后一个字时,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那种暴风雨眼中心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应该愤怒。事实上,他的确愤怒——为什么我只能沉默,我想去撕开他的假面。
但更深的知道像冰川一样浮上来: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
在陈序的逻辑里,这一切都是合理且必要的。寻找人生伴侣难道不需要审慎评估吗?考虑未来规划难道不是负责任的表现吗?情绪价值、陪伴质量、情感负担、蓝图兼容性——这些不过是清晰的指标,高效的筛选工具。
而林深所珍视的那些东西:那个下午病房里光线移动的轨迹,加缪句子在空气中振动的频率,毛巾浸湿冷水时手掌感到的凉意,那种“我在这里,仅仅因为我想在这里”的、不计算回报的在场——
在陈序的评估表上,这些大概会被归入“高情绪价值”和“高陪伴质量”两个栏目,后面跟着一个有待填写的分数。
林深锁上手机屏幕。
黑暗重新拥抱他,这次他不再抗拒。在彻底的黑暗里,他看清了最后一件事情:他的沉默将是唯一有效的回应。任何言语——愤怒、质问、哀求、解释——都会成为新的数据,被纳入那套评估体系,被称量,被打分,被归档。
沉默是抽走天平。是离开游戏棋盘。是拒绝参加一场他从未报名参加的考试。
他收拾书包,拉链在寂静中发出尖锐的声响。笔记本电脑、笔记、水杯、那本已经被翻烂的《存在与虚无》。他把每样东西放回它们该在的位置,动作机械而精确。
然后他站起来,背上书包。重量压在肩膀上,熟悉的重量。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回到宿舍,洗个澡,然后打开台灯,完成那篇拖延了一周的论文。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工具理性如何遮蔽存在的本真……
我的沉默才是最好的答案,三分钟之内我会去做题。
他走出图书馆,冬夜的冷空气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深入肺底,带着刺痛,也带着一种崭新的清醒。
在他身后,图书馆的玻璃门缓缓关闭,映出一室空旷的黑暗,和那个刚刚决定“离开教室”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的背影。
而他的手机在口袋里最后一次震动,是陈序发来的新消息:
“希望没有给你太大压力。只是觉得,如果我们有未来,这些是需要认真思考的。”
林深没有看。他朝宿舍楼走去,脚步踏在冻硬的路面上,发出清晰、孤独、向前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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