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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
大昭长华十三年,南山郡洛南县。
暮春的日头透过细密的梧桐叶,在乔府后门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院内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暖风中轻轻摇曳,雪白的花瓣不时飘落外头,悄无声息地洒在门前停着的几辆独轮车上。
一个卖竹编的老汉靠在墙根打盹,旁边的菜贩正慢悠悠地整理着最后几把春韭。
"听说了么?"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干瘦婆子压着嗓子,"那不器门总坛的头子,已被带去奉安了!"她说话时,眼角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不是被斩了吗?” 倚着扁担歇脚的货郎闻言插话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不器门仗着网罗了天下奇技,什么机关、毒术、旁门左道都沾,连官粮都敢劫,这才惹得龙颜大怒,都派了好些大官来了。是不是,张小哥?”
乔府看门的张诚倚在门框上啃着鲜桃,随口应着,“嗯,是派了好些官兵,那头目听说来头不小,好像是还没死呢。”
“哎呦呦,我怎么说来着,还没砍头吧?”青布衫婆子得意道。
“不管死没死,反正终于是太平了,这不器门在的时候倒没怎么影响我们老百姓,这剿灭起来倒是弄得人心惶惶的,我原是在铺子里看生意,现下都得出来卖货了。” 卖绢花的少年阿金正低头整理着篮中物件,嘴里嘟囔着。
洛南县里乔府算是显赫,主人乔弘平是县丞,其弟乔松平是太卜令,大小是个京官,连县令也给乔府些薄面。
乔府的丫头爱用些绢花胭脂,本是他家铺中常客,但是不器门总坛据此不到百里,剿匪这段时间乔府下人都甚少出门采买,是以他有此抱怨。
墙根打盹的老汉闻言睁开眼睛笑道,“小子可别胡说,叫张小哥报给他家大人,把你抓去审审。”
张诚依旧倚着门边,将啃尽的桃核扔到青石路上,差点砸中过路人,路人撇了一眼,皱了皱眉,不好与他争辩,走了。
阿金撇了撇嘴,没说话。
他自知既已太平,不多时他便能重回铺子不必在这日头底下待着,是以不似其他人暗捧着张诚,但也知自己失言,便不多说。
洛水两岸的春色,像是被画匠用最饱满的绿与最娇嫩的粉精心调配过。
两岸垂柳如烟,新生的枝条柔柔地拂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杜鹃花开得正盛,一丛丛、一簇簇,从山脚一直蔓延到水边,将碧绿的江水也染上了几分绯红。
乔灵尤今日穿了一身月白云纹的衣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的薄纱披风,发间只簪了一朵新摘的杜鹃,素净清雅,与这融融春色恰好相得益彰。
不器门覆灭,伯父那里终于允了她出门踏青的请求。这些日子在家中闷得久了,此刻到了别院,略多走了几步到了洛水旁,呼吸着带着水汽与花香的清新空气,只觉得连日来的憋闷都一扫而空。
"姑娘,咱们走得够远了,该回去了。"梅华跟在身后,有些不安地望了望四周。
乔灵尤瞧着不远处跟着的一圈子人,心道不折腾他们也罢,便叹了口气欲转身,目光却被河湾处一团异样的影子吸引,那不像寻常的枯木水草......
她胆子大,招手让随行的仆从过去瞅瞅。
有两个仆从会意,小心去拨开垂到水面的柳枝和新生的芦苇,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浅滩处的芦苇丛中,俯卧着一个衣衫破损的年轻男子。他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颈侧,半边脸埋在泥沙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背部的伤口,即便被河水浸泡得发白,仍能看出是极深的刀伤,肩处还有箭伤的痕迹,周边的衣料凝着暗褐色的血块。
"啊!"梅华瞧出是个人,吓得倒退两步。
乔灵尤强自镇定,不顾梅华的阻拦,小心地踩着湿滑的卵石靠近。男子一动不动,任由浅浪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躯,显然已经昏迷多时。她蹲下身,试探着伸手探向他的鼻息。
指尖传来微弱却温热的气息。
“还活着。”乔灵尤低语,心头却挣扎起来。
若是死人,便将此事报到官府便是了,可他还活着,那,救还是不救?
梅华见乔灵尤犹疑起来,劝道:“姑娘,咱们快走吧!这人来历不明,还带着刀伤,万一惹上麻烦......”
乔灵尤安抚地拍了拍梅华的手,目光在男子身上细细打量。他穿着朴素,但身形挺拔,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不像是寻常的农夫或工匠。
梅华说得对,现下多事之秋,她寄居在伯父这里不该给他招惹祸事,
可是看着他苍白的半张脸,看年纪应不过弱冠,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乔灵尤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她让人把他整个人翻过来,一张带着泥沙和额头伤口的清俊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
乔灵尤用帕子擦去泥沙,愈发觉得熟悉,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
不管如何,即是我见过的,那必定不是贼人了——她在心中道。
乔家这处别院位置僻静,鲜有人来,暂时安置一个伤者应该不会走漏风声。等他醒来,问明情况再作打算也不迟。
想定,她便吩咐下去。
“先救人,从西门进去,安置在听竹轩。去请个可靠的大夫,就说......是府里下人的亲戚投靠,路上遇了匪。”
齐轩自在南山剿贼时不得已跳下那山顶瀑布后,也曾清醒过,只是昏昏沉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身子冷得要命,伤口的疼痛倒都被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却突然暖和了起来,伤口的疼痛又变得清晰,尤其是额头上的剧痛,让他潜意识甚至想回到麻木的状态。
这股钻心的疼痛将齐轩从无边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抽了口气,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昏迷前看到的冰冷河水与芦苇,而是素净的纱帐顶,身下是干燥柔软的床铺。一股清苦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窗明几净,窗外几竿翠竹随风轻摇。
“你醒了?” 齐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守在床边。
"这里是……"齐轩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是乔家别院。"少年见他醒来,似是松了口气,连忙端过一旁的温水,小心地扶起他一些,喂他喝了几口,"你昏睡三天了。"
被扶起时,齐轩背上的剧痛袭来,他强忍着不出声,领了少年喂水的好意。
少年已经照顾了他三天了,他是梅华的弟弟,自然向着乔灵尤,此刻见人醒了,忙不迭地将乔灵尤大发慈悲地将他带回别院,还请了好几个大夫来救治的事都告诉他了。
齐轩静静听完,郑重道:“劳小哥替我转达,多谢你家姑娘救命大恩,等我好了,必定结草衔环以报。这几日来小哥的照料之恩,我也必定回报。”
少年一听这话,眼神亮起来,“我家姑娘的亲爹那可是京官,只怕你一时报答不起,先说我吧,你打算如何报答?你家是哪的,有何人口?”
齐轩见少年如此率直,不禁轻笑,正欲作答,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忍着痛,努力回想,可除了醒来后这几个瞬间的片段,之前的一切——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何受伤落水——全都像是被浓雾笼罩,模糊不清,无迹可寻。
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是谁?”
少年愣住了,眸中闪过讶异,“你不记得了?”
齐轩摇了摇头,动作间带着茫然与无力,“不记得,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少年又寻思了一会,见齐轩不像作假,“我先去告诉姑娘。” 说完,他轻轻放下水碗,快步退了出去。
齐轩默默地躺着,他看出那少年有些不信任他,大概是怕他来历不明。
“姑娘,梅荣说那个人醒了。”梅华给正倚在栏杆上喂鱼的乔灵尤,又递了盒鱼食来。“只是,说是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乔灵尤的纤纤玉指停在食盒上,微微歪头看向梅华,笑了一下,“他亲口说不记得了?”
梅华回是,见自家姑娘的笑容愈发灿烂,不由得疑惑起来。
这个人依旧身份不明,明显是个麻烦,姑娘怎么反而更高兴了呢。
乔灵尤轻咳一声,收敛了笑意,道:“先让大夫看看吧,万一过几天想起来了呢。”
可惜过了大半个月,齐轩也没想起来自己是谁,但是他恢复的不错,已经能勉力下地了。
洛南也已经太平多了,这些时日,乔灵尤跟着自家堂姐参加了两场游园会,虽不在别院,但是特地吩咐了不要短了齐轩的一应药物和吃食,梅荣这小子跟着沾了不少光。
“哪里寻我家姑娘这样的大善人呢,人长得好,又这样大方,平日里待我们和气,犯了错也不重罚,逢年过节给我姐姐的赏银还多……”
齐轩揉了揉耳朵,这个孩子心好,就是话太多。
“好小子,不枉姑娘待你们姐弟好,等姑娘回来,我定跟她说你天天口里念着她的好!”
蒲兰打着帘子含笑进屋来,她穿着杏子黄绫裙,腰间系着豆绿色的丝绦,发间簪着一对蝴蝶戏花的银簪子,随着她的走动,那蝶翼微微颤动,仿佛随时要飞起来似的。
梅荣和齐轩都起身来迎,蒲兰连忙让齐轩坐下,她红着脸道:“你就不必起身了,我不过是来看看你这缺不缺东西罢了。”
梅荣笑嘻嘻地道:“还缺一道猪肘子,姐姐帮我要去好不好?”
蒲兰笑骂了梅荣几句,见齐轩依旧淡淡的,不免心灰,托了借口匆匆离去了。
不多时,她却又回来了,笑道:“我们姑娘回来了,听说你已经能走动了,让你去亭中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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