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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九月,秋天的第一场雨来得突然。
林霁站在图书馆门廊下,怀里紧抱着刚借的《博尔赫斯诗选》望向天空。母亲规定他五点前必须到家。
现在只剩下二十分钟,可这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事实上,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白色的水渍。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母亲给的粉色折叠伞,又想起昨天她递过来时说的话:“男孩子用粉色怎么了?显眼,我老远就能看见你按时回家。”
伞骨细弱,在这般大雨里恐怕撑不过三分钟。
“喂,一起走吗?”
声音从他的右侧传来。林霁转过身,看见隔壁班的陈默斜挎着书包站在那里,手里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林霁认得他,篮球场上的主角,女生们窃窃私语的对象,和自己这种埋首书堆的人活在两个世界。
他比林霁高半个头,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黑发贴在额前。
“我...我往东门走。”林霁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
“巧了,我也是。”陈默笑了笑,“你这把小花伞可撑不住这雨。”
话音刚落,一阵疾风裹挟着雨点横扫而来。
像是为了验证陈默的话一般,林霁手中的伞“咔嚓”一声脆响,骨架应声断裂,粉色的伞面软塌塌地垂下来,像一朵凋谢的花。
他愣住了。
陈默的笑声很轻,没有嘲讽意思:“来吧,我送你到车站。”
林霁犹豫了几秒。母亲不喜欢他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而陈默显然属于那种“会带坏好学生”的类型。但他低头看了看彻底报废的伞,又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最终点了点头。
“谢谢。”他小声说道,低头钻进伞下。
伞内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但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陈默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让人不能忽视。
雨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声,两人并肩走在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石板路上,水洼映出倒置的世界。林霁刻意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却仍能感觉到陈默手臂偶尔擦过他肩头的布料。
“你喜欢博尔赫斯?”陈默瞥了眼他怀里抱着的书。
林霁惊讶地抬眼:“你知道他?”
“《小径分岔的花园》,我读过。”陈默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奶奶喜欢文学,家里很多书。”
“那你...”林霁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选体育?”
“为什么不能选体育?”陈默反问,语气轻松,“喜欢篮球和喜欢书冲突吗?”
林霁被问住了。在他的世界观里,人是被严格分类的——读书的、运动的、听话的、叛逆的。母亲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他和陈默,显然不属于同一“类”。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雨势渐小,转为淅淅沥沥的雨丝。经过教学楼旁那排银杏树时,一阵风过,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进伞下,一片正好落在林霁肩头。
陈默自然地伸手替他拂去,手指不经意擦过林霁颈侧的皮肤。
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掠过。林霁却浑身一僵,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颈后的汗毛立了起来,耳根迅速发热。
“谢谢。”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用。”陈默顿了顿,忽然说,“我注意你很久了。”
林霁心跳漏了一拍。
“你总是一个人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对吧?”陈默继续说,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第三排靠右,旁边有盆绿萝那个位置。有一次你在读聂鲁达,还在笔记本上抄句子。”
“你怎么知道...”林霁惊讶地转头,正对上陈默的双眼。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在灰蒙蒙的雨天里,像两点不会熄灭的星火。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另一个同龄男生的眼睛,睫毛很长,瞳仁是深棕色,眼角微微上扬。
陈默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车站到了。等车的人寥寥无几,站台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陈默将伞倾向林霁:“到了,明天见?”
“明天...明天我有补习。”林霁说,这是实话,但说出来时却像一句拙劣的托词。
“那后天?”
林霁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公交车进站,林霁跑上车,投币时指尖微微发抖。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隔着起雾的车窗回头。
陈默还站在原地,撑着那把黑色的伞,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在他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他似乎朝车的方向挥了挥手,动作很小,小到林霁怀疑是自己眼花。
车启动了。林霁收回视线,摸了摸刚才被触碰的颈侧。那里的皮肤微微发烫,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烙下了印记。
他翻开怀里的《博尔赫斯诗选》,书页间夹着的借书卡飘落。拾起时,他发现卡片的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迹潇洒有力: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是博尔赫斯的诗。但不是他写的。
林霁将卡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跳突然加速。他想起陈默刚才说的话——“我奶奶喜欢文学,家里很多书。”
车窗外,雨还在下。城市在雨中变得模糊而柔软。
林霁将卡片小心地夹回书中,抱紧。
那一整个晚上,他做作业时总走神。母亲敲门送水果时,他迅速将诗集塞进抽屉深处,像是藏起一个秘密。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母亲站在门口问,手里端着切好的苹果。
“雨大,等车等了很久。”林霁低头假装演算数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圆圈。
“伞呢?”
“风太大 ,吹坏了 。”
母亲皱了皱眉:“那你明天怎么去学校?”
“我...我跑过去就行,反正不远。”
“胡闹。”母亲放下果盘,“明天早点起,我去给你买把新的。”
门关上了。林霁松了口气,拉开抽屉,重新拿出那本诗集。他抚摸着皮质封面,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到了借书卡那一页。
铅笔字迹在台灯下清晰可见。他拿起橡皮,想要擦掉。母亲偶尔会检查他的东西,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但橡皮触到纸面的瞬间,他又停住了。
最终,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空白页,小心翼翼地将那几行诗抄了下来。然后将借书卡上的字迹彻底擦除,擦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雨已经停了,夜空被洗得清澈,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楼下街道湿漉漉的,路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光影。
他想起陈默的眼睛,想起他说“我注意你很久了”时的语气,想起伞下那一瞬间的触碰。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是陈默,找班长要的号码。安全到家了吗?”
林霁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霁,该洗澡睡觉了!”
他快速打字:“到了,今天谢谢你。”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不客气。晚安。”
林霁删除了两条短信,将号码存为“陈”。然后关上手机,将它塞进书包最深处。
躺到床上时,他听见雨声又响了起来,像某种隐秘的心跳。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走在无尽的雨中。身旁有人并肩而行,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有一句话在雨中反复回响:
“你的□□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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