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共生

　　存在先于本质。
　　但倘若存在本身被调换了呢？

　　铃声撕裂空气的瞬间，陈玥知道，又一道边界，他未能跨越。笔尖悬停在手中，与过去十二年里无数次重复的模拟考画面，精确重叠。中等生的天花板是透明的，却比混凝土更坚固。你看不见它，但每一次触碰，额角都会留下汗水的印记。

　　最后三分钟。最后一道大题。最后一片空白。

　　他交卷，起身，走入六月粘稠的热浪。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个方向分离：欢呼的，哭泣的，麻木的。

　　陈玥属于第四种：悬浮的。身体在移动，灵魂却滞留在答题卡那片刺目的空白里，成为其中错位的标点。

　　他是最后一个走出考场的。六月的热浪裹挟着柏油路面的焦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考场外家长手中鲜花的廉价香气、汗水、防晒霜，还有某种……终结的味道。人群熙攘，有人相拥而泣，有人大声对答案，更多人是麻木地朝外走，像退潮后搁浅的鱼。

　　陈玥低着头，逆着人流。太阳穴突突地跳，那铃声的余威还在颅内回荡，渐渐变成一种持续的、低频率的嗡鸣。

　　嗡——

　　嗡——

　　世界开始失焦。

　　---

　　再睁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

　　清晨的阳光过于慷慨，透过薄纱窗帘滤成蜂蜜色，慵懒地铺满一整面墙——不，那不是墙。

　　是奖状。

　　一整面墙的奖状。

　　“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年级第一”
　　“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省赛区一等奖”
　　“校级三好学生”
　　“优秀学生干部”

　　烫金的字体在柔光下微微晕开，晃得他眼球发涩。陈玥眨了眨眼，奖状没有消失。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被子是质感极好的浅灰色绒面，枕头上带着淡淡的、清爽的洗涤剂味道。

　　他猛地坐起。

　　房间很大，比他记忆中的那个堆满教辅和杂物的卧室大至少一倍。原木色的书桌靠窗，上面整齐陈列着书架、笔筒还有一台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笔记本电脑。书桌中央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页边写满狂放而笃定的字迹。陈玥光脚下床，地板温凉。

　　他走到书桌旁。

　　习题集是奥数专题，一道几何证明题的解题过程占了整整一页。字迹行云流水，逻辑箭头清晰有力。

　　这不是他的字。他从来写不出这么……自信的东西。

　　习题集边上压着一摞新课本。最上面是数学必修四。鬼使神差地，陈玥翻开扉页。

　　一行小字，工整到近乎刻板，静静地躺在空白处：

　　“保持第一，必须完美。”

　　那是一种诫命，每个字的笔画都用力均匀。陈玥的指尖拂过那行字，纸张的纹理摩擦着皮肤，传递来一种奇异的颤栗。指尖所触，坚硬锐利，恍如冰川的棱角。

　　原主的意志苏醒过来，像冰层下的暗流开始奔涌。陈玥感到一阵晕眩，扶住了桌沿。

　　我是谁？

　　记忆开始混杂。两股截然不同的生命经验在颅内碰撞、搅拌。一边是永远中游的成绩、父母克制的不失望、老师偶尔掠过便移开的目光；另一边是……掌声？奖杯？排行榜顶端永远固定的位置？

　　还有——

　　“赵曜”。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带着一种复杂的重量。

　　敲门声适时响起，打断了他颅内轰鸣的混乱。

　　“小玥，醒了吗？”门外传来女声，温柔得近乎虚幻，“赵曜同学已经在楼下等你一起上学了。”

　　陈玥的心脏漏跳一拍。

　　“我……马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清亮，平稳，完全不像刚经历灵魂穿越的人。

　　---

　　刷牙时，他在镜子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还是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那个不算挺的鼻梁，那副薄唇。但皮肤干净了许多，没有熬夜爆出的痘痘，眼下也没有常年挂着的青黑。镜中人眼神清明，甚至带着一种不自觉的锐利，那是长期处于优势地位的人才会有的、对自身掌控力的确信。

　　陈玥凑近，盯着那双眼睛。

　　深处的惶惑是自己的。

　　他换上挂在一旁的校服。质地很好，剪裁合身，左胸处绣着精致的校徽，下面是一行小字：青南中学实验班。

　　实验班。他原来世界的学校也有实验班，在另一栋独立的楼，走廊里挂着历年考上清北的学生照片，那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下楼时，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客厅宽敞明亮，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处处透着品味和不差钱。餐桌边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女人，正在看平板电脑上的新闻，见他下来，抬头微笑：“早餐在微波炉里热着，带上吧。”

　　“谢谢……妈。”这个称呼吐出来有些生涩。

　　女人却似乎没察觉，只是点点头：“快去吧，别让赵曜等久了。”

　　推开家门，清晨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初夏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少年斜倚着一辆黑色公路自行车，简单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妥帖与耀眼。晨光将他黑色的发梢染成浅蓝，他低着头看手机，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似乎感应到视线，他抬起头。

　　眉眼一弯，笑意如朝阳破云般自然展开。

　　“早啊。”赵曜的声音里有种恰到好处的清朗，他收起手机，从车筐里拿出一盒牛奶递过来，“顺路，一起？”

　　温热的纸盒贴上掌心。陈玥抬眼，撞进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的眼睛里。

　　就是这一瞬。

　　陈玥却在对方含笑的眼底，瞥见了一闪而过的打量。那目光极快，快得像走廊尽头突然熄灭的灯，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陈玥知道自己不会看错。

　　十二年中等生的生涯，或许没教会他解出压轴题，却教会了他察言观色。如何在老师不经意的一瞥中读出失望，如何在父母欲言又止的沉默里听出叹息，如何在同学热闹的讨论外围，准确捕捉到那些微妙的、将他排除在外的信号。

　　赵曜笑得毫无破绽。姿态自然。顺路的借口。温好的牛奶。

　　一切都太恰好了。

　　心底有个声音轻轻一响，和扉页上那行字对上了——

　　这一切不该是我的。

　　“谢谢。”陈玥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他接过牛奶，指尖无意间擦过赵曜的手指。对方的皮肤温热，却让陈玥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赵曜似乎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已经长腿一跨上了车，回头看他：“走吧？”

　　---

　　去学校的路上，陈玥坐在赵曜的自行车后座，手里攥着那盒温热的牛奶。风穿过街道，带来城市刚刚苏醒的味道。早点摊的油烟，洒水车过后潮湿的尘土气，还有赵曜校服上传来的、很淡的洗衣液清香，混杂着一种类似太阳晒过草叶的味道。

　　“昨天那张卷子最后一道题，”赵曜在前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用了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变形吧？很巧妙的思路。”

　　陈玥僵住。

　　拉格朗日什么？他连听都没听过。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怪不得比我快五分钟做完。”赵曜轻笑，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老刘今天肯定会把你的解法当范例讲。”

　　陈玥没接话。他看着路两旁飞速倒退的梧桐树，叶子在晨光里绿得发亮。这个世界的细节正在疯狂涌入他的感知：更整洁的街道，更高档的商铺，连空气似乎都清新一些。平行世界的自己，到底活在怎样的云端？

　　自行车拐进一条林荫道，尽头出现气派的铸铁大门，烫金的“青南中学”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校园里的建筑是复古的红砖楼，爬满绿植，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学生们三三两两往里走，大多穿着同样的校服，一种松弛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流淌在他们的步履谈笑间。

　　实验班在高二教学楼的三层。楼梯口就贴着巨大的光荣榜，上一学期期末考的前五十名。陈玥下意识抬头。

　　第一名：陈玥
　　总分：732

　　第二名：赵曜
　　总分：729

　　他的照片就在最顶端。照片里的少年看着镜头，嘴角有很浅的弧度，眼神平静而笃定。那是他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却又完全陌生的自己。

　　“又看这个？”赵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

　　陈玥侧头，发现赵曜不知何时已停好车，站在他身侧，同样仰头看着榜单。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这次，差你三分。”赵曜开口说道，语气很轻。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陈玥。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晨光，也映着陈玥有些怔忡的脸。

　　“下次不会了。”

　　那句话在空气里沉下来，成为一种承诺。一个确认游戏规则的声明。说完，赵曜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转身朝教室走去。

　　陈玥站在原地，肩头被触碰的地方残留着微微的麻。他再次看向榜单上那两个紧挨的名字。

　　陈玥。赵曜。

　　732。729。

　　三分之差。

　　在原来的世界，三分可能是从二本线到一本线的距离，可能是父母脸上能否露出笑容的分界线。但在这里，在这个光鲜得刺眼的世界里，三分似乎意味着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现在应该能解出奥数题，能写出满分的作文，能轻松驾驭那些他曾仰望的知识。

　　可他只觉得冷。

　　那行扉页上的字再次浮现：

　　“保持第一，必须完美。”

　　走廊里传来预备铃清脆的声音。陈玥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已经不再温热的牛奶盒，朝教室走去。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座位是按上次考试排名安排的。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是他的。赵曜就坐在他右手边，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陈玥放下书包时，赵曜正在整理课本，侧脸沉静。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洒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有那么一瞬间，陈玥几乎要相信那个笑容里毫无杂质。

　　然后赵曜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早读是英语，你背到第几单元了？”

　　“第三单元。”陈玥凭着残存的记忆碎片回答。

　　“我也差不多。”赵曜说着，翻开英语书，修长的手指划过页面，“不过你的发音一直比我准，下次早读带带我？”

　　请求很自然，态度很诚恳。

　　可陈玥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侧影，还是想起了早上自行车后座上，那道一闪而过的目光。

　　那一眼太快，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心里晃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个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不。

　　或许该问的是——现在这个坐在第一位置上的自己，到底是谁？而那个在考场最后三分钟里，对着答题卡发愣的陈玥，又去了哪里？

　　上课铃正式响起。

　　老师踏进教室，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利落。陈玥翻开课本，扉页上，那行工整的小字再次映入眼帘。

　　保持第一。
　　必须完美。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笔尖落下，在“完美”二字上，划下了一道很轻、却很深的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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