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异闻录

作者:湛玄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一卷《汴京魍魉录》第一案·虹桥浮尸案



      【楔子·河妖初现】

      天圣三年,仲春二月。

      汴河之上,晨雾未散。

      虹桥如长龙卧波,七十二只赤柱撑起青瓦飞檐,桥下千帆待发,漕船首尾相连,桅杆如林。这本是汴京每日惯见的盛景——自五更鼓响,四方货物便如流水般汇入这大宋血脉,米粮盐茶、丝绸瓷器、药材木料,在艄公的号子声与揽客的吆喝声中,开始了又一天的流转。

      卯时三刻,雾气最浓时。

      一艘从陈留来的运粮船正要穿过桥洞,老艄公王六扶着橹,眯眼辨认水路。雾大得三尺外便只见白茫茫一片,只能凭多年经验,听着水声调整方向。

      “爹,你看那是什么?”

      船头帮忙的儿子王小七忽然指着左舷水面。

      王六顺着望去,雾中隐约有一团黑影随波起伏,初时以为是被冲散的货包,待船渐近,才看清是个人形——面朝下浮着,青布衣衫被水泡得鼓胀,随波一荡一荡。

      “晦气!”王六啐了一口,却不敢怠慢。汴河浮尸虽不常见,但每年总有几个失足或想不开的。他示意儿子撑竿去拨,若真是尸体,须得报与左近的巡河铺兵。

      竹竿触及身体的刹那,王小七却“啊呀”一声惊叫,连退两步,险些跌进河里。

      “作死么!”王六骂道,自己接过竹竿。

      这一碰,他也愣住了。

      那尸体竟轻得出奇——不似寻常溺毙之人那般沉坠,倒像是空心草扎的假人。可那鼓胀的衣衫下分明是人形轮廓。更奇的是,竿头传来的触感滑腻异常,似碰到了什么黏液。

      王六心头打鼓,强自镇定,与儿子合力将尸体拖至船边。两人俯身去拉,手指刚触及肩部,便觉掌心黏糊一片。待将那尸身翻过来,晨光恰在此时刺破浓雾一线——

      一张青白色的脸孔暴露在二人眼前。

      双目圆睁,眼眶里嵌着的却不是人眼,而是两颗鸡蛋大小的琉璃珠,在微弱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脸上、脖颈、手臂裸露处,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阳光下隐约折射虹彩,细看之下,那胶状物竟呈现鱼鳞般的纹路,紧紧贴着皮肤,仿佛天生便长在上面。

      最骇人的是嘴角——微微咧开,露出森白牙齿,舌根处隐约可见一片猩红之物,似花瓣,又似鳞片。

      “妖、妖怪啊!”

      王小七瘫坐船板,□□已湿了一片。

      王六到底见多识广,强压惊恐,颤声喊道:“快!快靠岸报官!这、这不是寻常人命!”
      粮船慌乱靠向东岸,惊动了巡河的铺兵。消息如投石入水,迅速荡开。

      不到半个时辰,虹桥两岸已聚起数百看客。人们踮脚伸颈,交头接耳:

      “听说是河妖索命!”

      “昨夜三更,李二狗说他看见桥底下站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头发垂到脚面……”

      “可不是!前几日漕帮老吴就在这附近落水,捞上来时也有人说他身上有鱼腥味!”

      流言如雾,比晨雾散得更慢。

      而此刻,尸体已被抬至岸边临时搭起的芦席棚下,四名铺兵持棍守在外围,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开封府的仵作还未到,只有当地保正苦着脸站在一旁,不住用汗巾擦着额角——这等蹊跷命案出在他的地界,今年的考成怕是要得个“下下”了。

      辰时初,一队人马自御街方向疾行而来。

      为首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着青色公服,腰束革带,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他步履极快,却丝毫不乱,身后跟着三名公差:一个身材魁梧、腰间佩刀的武人;一个背着小木箱、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还有个做道士装扮、斜挎布袋的中年人。

      保正认得那公服是“从八品”官员的制式,连忙迎上施礼:“卑职虹桥保正刘福,恭迎上官!”

      青袍官员略一颔算回礼:“本官沈忘言,新任提刑司异察署提刑官。此处命案由我署接管。”

      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异、异察署?”刘保正一愣,他从未听过这个衙门。

      “专办涉异之案。”沈忘言简短解释,已走向芦席棚,“现场可曾破坏?”

      “未、未曾!发现尸体的王六父子,还有四个铺兵,都未敢妄动!”

      沈忘言点头,示意武人模样的公差:“雷焕,封锁桥头两岸,闲杂人等退至二十丈外。”

      “得令!”那名叫雷焕的武人声如洪钟,当即带铺兵清场。

      沈忘言这才掀开芦席,弯腰钻入棚内。

      尸体已被平放在门板上,那股奇异的腥气扑面而来——不是腐臭,而是混合了水藻、鱼腥与某种甜腻香料的味道。他眉头微蹙,从怀中取出白绢手套戴上,俯身细查。

      先从面部开始。

      琉璃珠嵌入极深,边缘与眼眶皮肉几乎长在一起,绝非死后强塞。珠子质地通透,内部有细密气泡,是上等海琉璃所制。他小心拨开死者眼皮——眼窝内部组织完好,并无暴力剜眼的痕迹,倒像是……眼球自己化去,被这琉璃珠取而代之。

      “慎之兄,可要记录?”

      棚外传来清泠女声。沈忘言回头,见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已取下背上的木箱——打开竟是一套画具:细笔、色墨、宣纸,还有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

      “惊澜,先绘全身像,重点记录体表异状。”沈忘言道。
      原来这“书生”竟是女子,唤作赵惊澜。她应了一声,铺纸研墨,目光扫过尸体时无半分惧色,反透出专注神采。不过三五息,手中细笔已落纸勾线,笔触精准如尺规量出。

      沈忘言继续查验。

      他取出一柄银质小刀,轻轻刮取尸体颈部那层胶状物。胶质极韧,刀过之处只留下浅痕,竟需稍用力才能切下薄片。刮下的胶片置入瓷碟,对着天光观察——半透明,内里确有鱼鳞状纹路,细密整齐,绝非人工所能仿制。

      “墨先生,你来看看此物。”沈忘言唤那道士。

      道士模样的墨九凑上前,从布袋中摸出个水晶单片镜卡在右眼,拈起胶片仔细端详,又凑近鼻尖嗅了嗅。

      “有趣……”墨九喃喃,“此物似胶非胶,似鳞非鳞,遇体温不化,遇水却会慢慢溶解。老夫行走江湖二十年,从未见过这般材质。”

      “可能辨出来源?”

      “需取些回去用矾水试过才知。不过——”墨九压低声音,“这腥气里混着一股‘龙涎香’的味道,虽然极淡,但错不了。此香价比黄金,寻常人家绝用不起。”

      沈忘言记下这点,转向尸身口腔。

      他用银镊小心撑开下颌,死者舌根处那片猩红之物完整呈现——约指甲盖大小,边缘呈锯齿状,表面有细密纹路,在昏暗棚内竟隐隐泛着暗红光泽。

      “这是……鳞片?”墨九眯起眼。

      沈忘言未答,取出一支细长银探针,轻轻触碰那红鳞。就在针尖触及的刹那,鳞片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化作一滴猩红液体,顺着咽喉滑落。
      “入体即化?”墨九惊道。

      “不是化,是融。”沈忘言收起银针,镊尖已夹住一滴将落未落的红液,迅速移入另一只小瓷瓶,“此物遇活人血气或银器阳气便会消解,需用玉器盛放。”

      他动作极快,红液入瓶瞬间,果然不再变化。

      此时赵惊澜已绘完全身图,正细细勾勒面部细节。沈忘言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舌下红鳞,也绘下来。”

      赵惊澜点头,笔下不停,不过片刻,那片猩红鳞片的形态、纹路甚至光泽变化,竟在纸上重现八九分。

      沈忘言继续验尸。褪去死者衣衫后,更多异状显露:胸口、背部有数道浅紫色瘀痕,状若指印,但每道印痕边缘都有细小吸盘状凹陷。四肢关节处皮肤有明显褶皱,似是长期浸泡所致,但指甲缝内干净无泥——这不合常理,汴河底多淤泥,若真是溺毙,挣扎时必会抓入泥沙。

      “并非溺毙。”沈忘言直起身,摘下手套,“死者是先窒息而亡,后被抛入水中。窒息手段……”他看向那些紫痕,“似是被人以特殊手法扼颈,但凶器非人手。”

      “莫非是水妖的爪子?”棚外传来雷焕粗豪的声音,他已布置完封锁,正掀帘进来。

      “子威慎言。”沈忘言瞥他一眼,“办案当重实证,勿先入为主。”

      雷焕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只凑近看那些瘀痕:“这印子古怪,俺在边军时见过吐蕃人用的一种捕兽夹,夹口有倒齿,咬住猎物后留下的痕迹,倒有几分像。”

      沈忘言心中一动,示意赵惊澜将瘀痕也绘下。

      尸体验毕,沈忘言走出芦席棚。晨雾已散尽,虹桥全貌显露——这座横跨汴河的木构拱桥,此时桥上车马如流,桥下船只如织,繁华喧嚷与方才棚内的死寂诡谲,仿佛两个世界。

      “保正。”沈忘言唤来刘福,“死者身份可查明?”

      “查、查明了!”刘福忙递上一张纸条,“此人名叫吴大贵,四十二岁,住城内保康门一带,是……是漕帮的人,专管虹桥至州桥这段的货物押运。”

      “漕帮?”沈忘言接过纸条,“他可有什么仇家?”

      “这……”刘福面露难色,“漕帮内部的事,小的不敢妄言。不过听说近来为了东水门那边新码头的经营权,吴大贵与另一个叫孙四海的头目闹得挺凶,上月还在酒肆里动过手。”

      沈忘言记下这个名字,又问:“他可曾娶妻?家人何在?”

      “娶了,妻子王氏,就在家中。已派人去传了,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妇人哭嚎声。一个三十余岁、头戴白花的女子在两名公差搀扶下踉跄而来,见到芦席棚便要扑进去,被雷焕拦下。

      “娘子节哀,尸身……尸身有些异常,恐惊吓到你。”沈忘言温声道。

      那王氏哭得撕心裂肺:“我夫君昨日出门时还好好的,说去码头清点一批江南来的绸缎,怎、怎就……”她忽然抓住沈忘言衣袖,“大人!定是孙四海那杀才害了他!他们争码头不是一日两日了!”

      沈忘言任她抓着,等她哭声稍歇,才问:“吴大贵昨夜几时出门?可曾说要去何处?”

      “申时末出的门,说是约了人在‘潘楼’谈事,若谈得晚便不回来了。”王氏抽噎道,“以往也有在外过夜的时候,妾身便未多想……”
      “约的是何人?”

      “他没细说,只说是笔大买卖。”

      沈忘言沉吟片刻,示意公差先扶王氏到一旁休息。他走回棚边,对墨九低声道:“墨先生,你去查查黑市上最近可有‘龙涎香’或特殊香料的交易。雷焕,你带两人去潘楼,问问昨夜吴大贵见了谁。惊澜——”

      赵惊澜已收拾好画具,抬头等他吩咐。

      “你随我去吴家,看看有无线索。另外……”沈忘言望向虹桥,“找几个常在河边营生的老人,问问近日可有什么异闻。”

      四人分头行动。

      沈忘言与赵惊澜随王氏前往保康门吴宅。路上,赵惊澜忽然轻声问:“慎之兄,那琉璃珠……你觉不觉得像是某种祭祀之物?”

      “何以见得?”

      “《山海经·大荒东经》有载:‘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注疏云,古时巫者以玉为目,代神视物。这琉璃珠虽非玉,但嵌目代睛,或有类似含义。”

      沈忘言脚步微顿,看她一眼:“你读过《山海经》注疏?”

      “家父生前好收藏异书,我曾翻阅过一些。”赵惊澜语气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痛色。

      沈忘言知她父亲赵铨战死西北之事,便不再深问,只道:“若真是祭祀,所祭为何?又为何选在虹桥?”

      这个问题,暂时无人能答。

      吴宅位于保康门内一条小巷,三进院子,虽不豪华却也齐整。王氏引二人入内,沈忘言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架上多是账册货单。沈忘言仔细翻查,在桌屉底层发现一本私账,记录着近半年的货物往来与银钱收支。最后一笔是三天前,记着“收周员外绸缎款,二百三十贯”,正是吴大贵死前所说的那批江南绸缎。

      “这笔款项,可曾入库?”沈忘言问王氏。

      王氏茫然摇头:“妾身不管外事,夫君的银钱都锁在卧房箱中。”

      沈忘言随她去卧房,打开钱箱——里面只有些散碎银两和铜钱,总数不过五六十贯,绝无二百三十贯巨款。

      “账本在,款项却不见。”赵惊澜轻声道,“要么是未收到,要么是收到后立刻转手他用。”

      沈忘言合上箱盖,目光扫过卧房。梳妆台上胭脂水粉齐备,衣架上挂着几件男子外衫,床褥整洁。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外面是后院,墙角种着一丛竹子,地上青砖平整,无踩踏痕迹。

      一切看似正常。

      但沈忘言总觉哪里不对。他重新审视这个家:王氏虽然哭得凄惨,眼中却无真正悲恸之色;家中陈设干净得过分,像是刻意整理过;那本私账放置的位置太过随意,像是故意让人发现……

      “吴娘子。”沈忘言忽然转身,“你夫君可有什么特殊喜好?譬如收集奇石异物,或是信奉什么神灵?”

      王氏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没有。他就是个粗人,只知赚钱养家。”

      “那他身上那股特殊香气,娘子可知从何而来?”

      “香气?”王氏一愣,“什么香气?妾身从未留意……”

      沈忘言不再追问,示意赵惊澜可以离开。

      走出吴宅时,日头已近中天。

      “她在撒谎。”赵惊澜低声道。

      “看出来了。”沈忘言点头,“但未必是凶手。或许只是知道些什么,不敢说。”

      “接下来去何处?”

      “先去虹桥边茶肆坐坐,听听市井传言。等雷焕和墨九的消息。”

      【第一幕·迷雾重重】

      虹桥西岸,紧邻桥头有家“三碗不过河”茶肆。店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姓胡,因烹得一手好茶汤,又善说古今,生意很是不错。

      沈忘言与赵惊澜拣了靠窗位置坐下,要了两碗七宝擂茶。此时已近午时,茶客渐多,三教九流皆有。果然,不过片刻,话题便扯到今晨的浮尸案上。

      “听说了么?吴大贵死得那叫一个惨!眼睛变成了琉璃珠子,身上长鱼鳞!”

      “何止!我家隔壁李婶的儿子在巡河铺当差,亲眼瞧见,说那尸首轻飘飘像纸人,一碰就黏手!”

      “定是河妖作祟!我早说过,这两年汴河挖得太深,惊动了河底的老祖宗……”
      “呸!什么河妖,我看就是漕帮内斗!孙四海那厮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

      众人七嘴八舌,沈忘言静静听着,偶尔啜一口茶汤。赵惊澜则取出随身小本,以速记之法摘录关键信息。

      忽然,邻桌一个船夫模样的汉子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昨夜三更,有人看见什么了吗?”

      几双耳朵立刻竖起来。

      那船夫见吸引了注意,更添几分神秘:“我表兄昨夜运一船青州枣进京,过虹桥时已是三更天。你们猜怎么着?他看见桥墩底下站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

      “女人?三更天站在水里?”

      “可不是!就站在水面上——不对,是水里冒出来半截身子,头发老长,垂到脚面。我表兄吓得魂都没了,拼命划船过去,回头再看,人影就没了!”

      “红衣……长头发……”有人喃喃,“莫不是‘水鬼寻替身’?”

      “我看不像。寻常水鬼都是白衣,哪有穿红的?倒像是……祭祀用的纸人活过来了。”

      这话一出,茶肆里顿时安静了一瞬。

      沈忘言与赵惊澜对视一眼。纸人祭祀,这倒是个新线索。

      此时,茶肆胡老板提着铜壶过来续水,听见众人议论,摇头叹道:“造孽啊……其实半个月前,就有征兆了。”

      “胡老丈此话怎讲?”沈忘言顺势接话。

      胡老板看了他一眼,见是生面孔,便道:“客官是外乡人吧?不瞒你说,自打上月底,这虹桥附近就怪事不断。先是夜里有怪声,像是女人哭,又像是婴儿笑;再是早起洒扫的伙计总在桥墩上发现黏液,腥得很;前几日,更有人捞起一条从没见过的怪鱼——浑身赤红,长着人脸,在桶里扑腾了半天才死。”

      “人面赤鱼?”沈忘言心中一动。

      “可不是!老朽活了五十多年,漕上往来见的鱼多了,从未见过那般模样的。”胡老板压低声音,“客官,听我一句劝,这几日少在河边走动。这汴河底下……怕是不干净了。”

      沈忘言谢过老丈,付了茶钱,与赵惊澜离开茶肆。

      走到僻静处,赵惊澜才开口:“人面赤鱼……《山海经·南山经》有记:‘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若真是此物,那胶状鳞片、红鳞,便都说得通了。”

      “赤鱬……”沈忘言默念这个名字,“此物本生于南方江河,怎会出现在汴京?”

      “有人刻意带来。”赵惊澜道,“或是驯养,或是……祭祀。”

      沈忘言沉吟。此时,雷焕从桥那头快步走来,脸色凝重。

      “慎之,潘楼那边有线索了。”雷焕压低声音,“昨夜吴大贵确实去了潘楼,但约的人没来。他在二楼雅间等到亥时初,独自喝了两壶酒,结账离开。伙计说,他走时神色烦躁,嘴里念叨着‘不讲信义’之类的话。”

      “之后去了何处?”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雷焕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我在桥墩附近搜寻时,在石缝里发现了这个。”

      手帕是寻常棉布,但上面绣着一对鸳鸯,角落绣了个“芸”字。最奇的是,手帕上沾着些暗红色粉末,似朱砂,又似干涸的血迹。

      “女子之物。”赵惊澜接过细看,“绣工精致,应是贴身携带的。”

      “而且沾了东西。”沈忘言拈起一点粉末,在指间捻开,“腥气很重,与尸体上的味道有几分相似,但混了其他东西……”

      正说着,墨九也赶回来了,额上微汗,眼中却闪着光。

      “有重大发现!”墨九顾不上喘匀气,“我去了鬼市——就是城南那片三不管的地界——找了个相熟的老货郎打听。你们猜怎么着?半个月前,有人在那重金求购‘赤鱬卵’!”

      “赤鱬卵?”三人齐声。

      “对!那买主是个蒙面人,出手阔绰,一开口就要十枚,价钱给到五百贯。鬼市的规矩是不问来历,但那老货郎留了个心眼,跟踪了一段,见那蒙面人进了……”墨九顿了一下,“进了保康门一带。”

      保康门,正是吴大贵家所在区域。

      沈忘言眼神骤凝:“可能找到那卖主?”

      “难。鬼市交易,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不过我打听到,卖主是个南边来的‘采珠人’,专从岭南深山江河里捞些稀奇玩意。此人三日前已离京,说是回南边补货去了。”

      线索在此断了。

      但沈忘言脑中已渐渐理出一条线:有人购得赤鱬卵→在汴京培育驯化→利用赤鱬袭击吴大贵→制造河妖杀人的假象。

      动机呢?码头经营权之争?那二百三十贯失踪款项?还是另有隐情?

      “子威,你带人暗中监视孙四海,看他这几日与什么人接触,有无异常举动。”沈忘言下令,“墨先生,继续追查赤鱬卵的来源,看能否找到其他买家或知情人。惊澜——”

      赵惊澜抬眼看他。

      “你与我再去一趟现场。白日人多眼杂,有些痕迹或许被忽略了。”

      四人再次分头行动。

      沈忘言与赵惊澜重返虹桥时,已是申时。夕阳西斜,给汴河镀上一层金红,千帆归港,炊烟四起,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尸体已被移走,芦席棚也拆了,只有青石板上还留着些水渍。沈忘言蹲在发现尸体的位置,仔细查看每一块石板。

      “慎之兄在找什么?”赵惊澜问。

      “拖拽痕迹。”沈忘言道,“尸体从水中捞出时,王六父子是拖拽上船的。但若之前有人将尸体从别处运来抛入水中,也该有痕迹。”

      他沿着水线一寸寸搜索,终于在离岸三尺处一块石板侧面,发现了几道浅白色划痕——很新,像是硬物摩擦所致。划痕延伸方向指向桥墩。

      沈忘言顺痕望去。虹桥桥墩由青石垒成,常年受水冲刷,表面长满青苔。但其中一个桥墩中段,有一片青苔被蹭掉了,露出下面石质。

      “尸体是从桥上扔下的?”赵惊澜推测。

      “不像。若是从桥上抛尸,落点应在河心,不会靠岸这么近。”沈忘言起身,望向桥墩,“倒像是……从桥墩上滑下来的。”

      他走到那桥墩旁,河水在此形成回旋,流速较缓。墩身离水面三尺处,果然有一片黏液干涸的痕迹,与尸体上那种胶状物相似。

      “有人曾将尸体暂时固定在桥墩上,后来才滑落水中。”沈忘言得出结论,“为何要这么做?”

      赵惊澜沉思片刻:“或许是为了制造‘河妖从水中现身拖人下水’的假象。先将尸体固定在桥墩,待有人经过时,割断绳索,尸体滑落——在夜里,远远看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水里抛出来。”

      “有理。”沈忘言点头,“但还有一个问题:凶手如何将尸体运到桥墩?划船?可昨夜至今晨,汴河上船只不断,若有人划船靠近桥墩做手脚,很难不被人看见。”

      两人正思索间,忽听桥上传来孩童嬉笑声。几个总角小儿正在玩“投石问路”的游戏,将石子从桥上扔下,看谁砸出的水花大。

      沈忘言抬头望去,目光忽然定在桥身底部。

      虹桥是木构拱桥,桥身与桥墩之间,有一道宽约两尺的缝隙。寻常人不会注意,但若有人懂得攀爬之术,或借助工具,完全可以从桥面下到桥墩,而不被桥上行人察觉。

      “惊澜,你在此稍候。”

      沈忘言说完,竟撩起袍角,脱去外衫,露出里面利落的短打。他沿桥墩石缝小心攀爬,不过片刻便上到那道缝隙处,手扒桥木,身子一翻,整个人便隐入桥身阴影中。

      赵惊澜在下面看得心惊,却不敢出声打扰。

      约莫一盏茶工夫,沈忘言才从另一侧翻下,落地时手中多了一物——一段麻绳,绳头有被利刃割断的痕迹。麻绳上沾满那种胶状物,已半干发硬。

      “果然如此。”沈忘言将绳索收好,“凶手昨夜将吴大贵杀害后,以绳索将其缚在桥墩上。待到今日晨雾最浓时,割断绳索,尸体滑落,正好被早行的粮船发现。时间、地点、目击者,都算得精准。”

      “那赤鱬的痕迹……”

      “或是凶手故意涂抹,或是赤鱬确实参与了杀人——但至少,搬运尸体、布置现场,必是人为。”沈忘言穿回外衫,“现在只需查明:凶手是谁?动机为何?赤鱬在案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暮色渐合,汴京城华灯初上。

      沈忘言与赵惊澜回到异察署时,雷焕与墨九已在衙内等候。四人聚在值房,交换今日所得。

      雷焕先报:“孙四海那边有动静。他今日一早就去了开封府,找了一个姓郑的胥吏——此人专管码头批文。二人密谈半个时辰,孙四海出来时面带笑容。下午他又去了‘撷芳苑’,那是汴京有名的青楼,直到申时才离开。”

      “胥吏、青楼……”沈忘言沉吟,“可查到那胥吏全名?”

      “郑有财,开封府户曹司的书吏,专管商税与码头租赁文书。”雷焕道,“此人名声不好,贪财好色,据说与多个商帮都有勾连。”

      墨九接着道:“我这边也有发现。那卖赤鱬卵的南边采珠人虽走了,但他落脚处的房东说,此人租房时曾出示过一份引荐信,信尾印章模糊,但隐约能看出是个……三角形图案。”

      “三角形?”沈忘言与赵惊澜同时警觉。

      “对。房东不识字,只记得那图案简单,就三笔画。”墨九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个等边三角形,又在三角形中心点了点,“这里还有个点,像是眼睛。”

      赵惊澜立刻取出白日所绘标记图——正是沈忘言在赤鱬卵壳上发现的三角形烙痕。两相对照,竟有八九分相似。

      “百兽宗……”墨九低声吐出这三个字。

      “墨先生知道此组织?”沈忘言问。

      墨九神色凝重:“略知一二。老夫早年游历江湖时,曾听师父提起过。传说上古有‘巫咸国’,国民擅驭百兽,通晓天地秘术。后来巫咸国灭,其遗民隐入世间,成立‘百兽宗’,专事收集、驯化、研究天下异兽。此宗行事诡秘,门人皆以兽为代号,宗内等级森严。那三角形烙印,便是他们标记‘所有物’的徽记。”

      “他们收集赤鱬卵作甚?”

      “这就不得而知了。但百兽宗行事,向来有深意。他们不会为区区码头之争出手,此案背后,定有更大图谋。”

      沈忘言陷入沉思。案件至此,已从一桩疑似仇杀的命案,牵扯出神秘组织、上古异兽、官商勾结多条线索。千头万绪,该从何处突破?

      “明日分三路。”沈忘言终于开口,“子威,你继续盯紧孙四海和郑有财,查清他们与吴大贵之间的具体利益纠葛。墨先生,你设法联络江湖上的朋友,多打听百兽宗的讯息,特别是他们在汴京有无据点。”

      “那慎之兄你呢?”赵惊澜问。

      “我与你去见一个人。”沈忘言看向窗外夜色,“丰乐楼掌柜,柳七娘。”

      【第二幕·市井深潭】

      丰乐楼位于汴京最繁华的潘楼街,三层木楼,飞檐斗拱,夜间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这里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宴饮交际之所,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沈忘言与赵惊澜换了常服,扮作寻常客商进入楼中。小二见二人气度不凡,殷勤引至二楼雅间。

      “二位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新到的江南河豚、塞北黄羊,都是极品!”

      沈忘言点了几个菜,待小二退下,才对赵惊澜低声道:“柳七娘是异察署的线人,但明面上只是酒楼掌柜。她在此经营多年,三教九流都有往来,消息极广。待会见她,莫要提及衙门身份。”

      赵惊澜点头表示明白。

      不多时,菜上齐了。又过片刻,雅间门帘一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走了进来——身穿藕荷色襦裙,外罩淡青半臂,云鬓斜插一支玉簪,容貌虽非绝色,但眉宇间透着精明干练,正是柳七娘。

      “沈公子久违了。”柳七娘含笑施礼,目光扫过赵惊澜时微微一顿,“这位姑娘是……”

      “表妹赵氏,随我来京游玩。”沈忘言从容介绍。

      柳七娘何等精明,立刻会意,不再多问,只笑道:“二位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菜肴可还合口?”

      “甚好。”沈忘言示意她坐下,“今日来,是想向柳掌柜打听些事情。”

      “公子请讲。”

      “虹桥浮尸案,柳掌柜可曾听闻?”

      柳七娘笑容微敛:“满城皆知。怎么,公子对此案有兴趣?”

      “实不相瞒,家中与漕运有些生意,如今出了这等事,心中不安,想多了解些内情,也好早作防备。”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柳七娘沉吟片刻,道:“既然公子问起,妾身便说些知道的——但有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莫要外传。”

      “自然。”

      柳七娘压低声线:“吴大贵这案子,表面看是漕帮内斗,实则水深得很。妾身听闻,吴大贵死前正在查一笔账——不是明账,是漕帮这些年‘孝敬’各路官员的暗账。”

      “暗账?”沈忘言心中一动。

      “正是。漕帮掌管汴河货运,要想货物畅通无阻,少不得打点巡检司、税卡、码头管吏。这些银子不走明面,都由几个头目私下经办,记在暗账上。吴大贵手上就有一本,记录了近三年漕帮所有‘孝敬’的明细。”

      “他为何要查此账?”

      “这就不知了。有人说是他想拿账本要挟某些人,分更多利;也有人说,是账本里记了不该记的东西,有人要灭口。”柳七娘顿了顿,“还有一桩怪事——吴大贵的妻子王氏,与开封府一个姓郑的胥吏,关系非同一般。”

      郑有财!沈忘言与赵惊澜交换眼色。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那郑有财常来丰乐楼吃酒,有次醉酒后炫耀,说王娘子腰肢如何如何……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后来有人看见,王娘子多次深夜去郑家后门,天亮才出。”柳七娘摇头,“吴大贵常年在外跑船,怕是早被戴了绿帽而不自知。”

      情杀?沈忘言脑中闪过这个可能。但若只是情杀,何必动用赤鱬、布置那般复杂的现场?

      “除了郑有财,吴大贵还得罪过什么人?”

      “那可多了。做漕运这行,争码头、抢货源、压价钱,哪能不得罪人?不过……”柳七娘忽然想起什么,“大约半月前,吴大贵曾在楼里宴请一位客人,二人谈得不欢而散。妾身当时在隔壁间招待客人,隐约听见他们争吵。”

      “吵什么?”

      “听不太清,但几个词飘了过来——‘赤鱬’、‘祭祀’、‘归墟之门’。对了,吴大贵还说了句‘你们这是玩火自焚’。”

      赤鱬!归墟之门!

      沈忘言精神一振:“可知那客人是谁?”

      “生面孔,四十来岁,书生打扮,但手上老茧很厚,不像读书人。对了——”柳七娘回忆道,“他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缺了一截。”

      四指书生!

      这特征太过鲜明。沈忘言记下,又问:“之后可再见此人?”

      “未曾。不过……”柳七娘犹豫了一下,“三日前,有人在城西‘鬼市’见过类似模样的人,在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朱砂、硫磺、铜镜,还有……活鸡活鸭。”

      活祭品?沈忘言心中疑云更浓。

      谈话间,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柳七娘告罪起身,掀帘察看。只见大堂里,一个锦衣公子正揪着小二衣领喝骂:

      “瞎了你的狗眼!本公子要的‘龙肝凤髓’呢?怎的还不上来!”

      小二哭丧着脸:“赵公子息怒!那‘龙肝凤髓’需用三天三夜文火慢炖,昨日您才点,今日实在做不出来啊……”

      “放屁!分明是瞧不起本公子!”那赵公子抬手要打。

      柳七娘连忙下楼,笑脸相迎:“赵公子这是做什么?小二不懂事,妾身替他赔罪。您要的‘龙肝凤髓’,后厨已在加紧烹制,最迟明日午时必定奉上。今日这桌酒菜,算妾身请了,如何?”

      那赵公子这才松手,哼道:“还是柳掌柜会做人。罢了,今日便饶了这厮。”

      一场风波消弭。柳七娘安抚完客人,重回雅间时,脸色却有些难看。

      “让二位见笑了。”她勉强笑道,“这赵公子名唤赵德昌,是当今枢密副使赵大人的侄儿,平日里横行惯了。他点的‘龙肝凤髓’其实是用穿山甲和锦鸡肝冒充的,但穿山甲难得,一时半会寻不到,这才……”

      沈忘言摆摆手表示无妨,心中却想:权贵子弟如此跋扈,这汴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又聊了些闲话,沈忘言见再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柳七娘送二人至门口,临别时忽然低声道:“沈公子,妾身多嘴一句——虹桥这案子,牵扯的人怕是不简单。您……多保重。”

      这话意味深长。沈忘言深深看她一眼:“多谢柳掌柜提醒。”

      离开丰乐楼,已是亥时三刻。街上行人渐稀,只有勾栏瓦舍仍灯火通明,传来隐隐歌声。

      回衙的路上,赵惊澜忽然开口:“慎之兄,那四指书生,会不会就是买赤鱬卵的蒙面人?”

      “极有可能。”沈忘言道,“赤鱬、祭祀、归墟之门……这些词连在一起,绝不仅是杀人灭口那么简单。墨先生说得对,百兽宗出手,定有大图谋。”

      “那我们现在……”

      “先回衙。明日一早,我去开封府调阅郑有财的档案。你去寻几个老船工,详细问问红衣女子的传闻——记住,问得细些,何时何地、衣着样貌、有无特殊声响气味,都要记下。”

      “是。”

      二人回到异察署时,雷焕已等在值房,面色凝重。

      “出事了。”雷焕一见沈忘言便道,“孙四海死了。”

      “什么?”沈忘言一震,“何时?何地?怎么死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在自家卧房。死状……”雷焕顿了顿,“与吴大贵一模一样——双目嵌琉璃珠,体覆胶鳞,舌下有红鳞。”

      沈忘言脸色沉了下来。连环命案,而且凶手在官府已介入调查的情况下,还敢再次动手,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带我去现场。”

      【第三幕·暗夜追踪】
      孙四海家住城东厢,离虹桥不远,是一处两进院子。此时院外围满了街坊邻居,开封府的差役已拉起禁绳,见沈忘言一行到来,连忙放行。

      进入卧房,浓烈的腥气扑鼻而来。孙四海仰面倒在床榻边,衣衫整齐,表情狰狞,似是死前经历了极大痛苦。果然,双目处嵌着同样的琉璃珠,裸露的皮肤上覆着那层胶状鳞片。

      沈忘言蹲身查验,在孙四海右手紧握的拳头里,发现了一样东西——半片撕裂的衣袖,布料是普通的青布,但袖口处用金线绣着一枚铜钱图案。

      “这是……”赵惊澜仔细看那图案,“像是商铺伙计的号衣。”

      “漕帮的标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身穿锦袍,腰佩玉带,身后跟着四个精壮随从。

      沈忘言起身:“阁下是?”

      “漕帮汴京分舵主,钱万钧。”汉子抱拳,“听闻孙兄弟出事,特来查看。”

      沈忘言还礼:“本官异察署提刑官沈忘言。钱舵主认得这标记?”

      “自然认得。”钱万钧神色沉痛,“这是我漕帮三等以上头目的号衣标记——铜钱图案,取‘财源广进’之意。孙兄弟是三头目,正是此等。”

      “可能看出是谁的衣袖?”

      钱万钧接过布片细看,摇头:“帮中头目数百,号衣都是统一裁制,单凭这半片袖子,难以辨认。不过……”他眼神一厉,“孙兄弟遇害前曾与我说,他怀疑吴大贵的死与帮中一人有关。”

      “何人?”

      “账房先生,周文启。”

      沈忘言记下这个名字:“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帮中账房。我已派人看住,等官府问话。”

      “有劳钱舵主。”沈忘言转向雷焕,“子威,你随钱舵主去带周文启回衙问话。墨先生,你留下协助验尸。惊澜——”

      “我绘制现场。”赵惊澜已铺开纸笔。

      分工明确,众人立刻行动。

      沈忘言在房中仔细搜索。孙四海的卧房比吴大贵家豪华许多,紫檀木家具,多宝格里摆着些古玩玉器。他在书桌抽屉里找到几封信,都是与各路商贾往来的普通信函。但在最底层,压着一本薄册。

      册子封面无字,翻开一看,里面竟是用密码写成的记录。沈忘言粗通密码之术,看出这是最常用的“移位密码”,但密钥未知,一时难以破解。

      “慎之,你看这个。”墨九忽然唤道。

      他正检查孙四海的鞋底,用小刀刮下些泥土,置于白绢上。泥土呈深褐色,夹杂着细沙和水藻。

      “这土……不是汴京常见的黄土。”墨九捻起一点嗅了嗅,“有河泥的腥气,但混着一股硫磺味。汴京附近,只有一处地方有硫磺矿——西郊五十里的‘黑风岭’。”

      “黑风岭?”沈忘言皱眉,“孙四海去那里做什么?”

      “那就不得而知了。”墨九将泥土收好,“不过,老夫忽然想到一事——赤鱬性喜温,寻常江河难以存活。若有人要在汴京培育赤鱬,需寻一处水温恒定、且含硫磺之地。黑风岭有温泉,倒是合适。”

      培育赤鱬的巢穴?沈忘言心中豁然开朗。

      此时赵惊澜已绘完现场图,走过来低声道:“慎之兄,孙四海床下有个暗格,刚才挪动床榻时发现的。”

      沈忘言立刻俯身查看。床板下果然有个一尺见方的暗格,里面放着一只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几锭银子和一叠纸——正是吴大贵那本失踪的暗账!

      沈忘言快速翻阅。账本记录详细,时间、人物、金额、事由,清清楚楚。近三年来,漕帮共“孝敬”各级官吏二十七人,合计白银六千八百余两。其中数额最大的几笔,都指向同一个人——开封府推官,王文昌。

      “王文昌……”沈忘言念着这个名字。此人官居从六品,专管汴京刑狱诉讼,权势不小。若吴大贵想用此账要挟,第一个该找的便是他。

      但孙四海为何藏匿此账?是想勒索王文昌,还是有其他打算?

      “慎之!”雷焕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带着急切。

      沈忘言收好账本,走出卧房。雷焕已带回一人——四十来岁,瘦小身材,穿着青布长衫,正是账房先生周文启。此人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不似凶手。

      “大人,周先生带到。”雷焕道,“但路上出了点意外——有人试图劫人。”

      “什么?”沈忘言眼神一凛。

      “就在巷口,三个蒙面人突然冲出,要抢周先生。幸好钱舵主派的弟兄相助,才将人保住。那三人身手了得,见事不成便撤了,没留下活口。”雷焕顿了顿,“不过,其中一人被我划伤了左臂,伤口颇深,这几日必会求医。”
      沈忘言点头,转向周文启:“周先生,本官有话问你,望你如实回答。”

      周文启躬身:“大人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吴大贵与孙四海,近日可有何异常?”

      “有。”周文启毫不犹豫,“约半月前,吴头目忽然找到小人,说要查近三年的‘特别支出账’。小人奇怪,这本账向来只有舵主和几个大头目知晓,吴头目虽是小头目,却无权过问。但他坚持要查,还暗示……暗示舵主贪墨了帮中公款。”

      “钱舵主可知此事?”

      “小人不敢隐瞒,当即禀报了舵主。舵主大怒,叫来吴头目对质。吴头目却改了口,说只是例行查账。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周文启顿了顿,“但自那以后,吴头目便时常独自外出,有时深夜才归。小人曾见他与人密谈,对方是个书生模样,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四指书生!再次出现!

      “孙四海呢?他可曾与这四指书生接触?”

      “孙头目……小人不敢妄言。但三日前,孙头目让小人支取二百两银子,说是急用。小人照办,后来听帮中兄弟说,孙头目那晚去了西郊。”

      西郊,黑风岭方向。

      沈忘言心中渐渐明晰:吴大贵发现暗账有问题→欲查账→接触四指书生→被灭口。孙四海或许也卷入此事,或是想分一杯羹,或是知晓内情,同样遭灭口。

      那四指书生,很可能就是百兽宗的人。赤鱬是他们提供的杀人工具,但杀人动机,或许与那本暗账、与开封府某些官员有关。

      “周先生,你先在衙中暂住几日,待案子了结再回。”沈忘言吩咐雷焕,“子威,好生安置周先生,加派人手保护。”

      “明白。”

      众人回到异察署时,已是子夜。值房内灯火通明,沈忘言将今日所得线索一一列出:

      一、两具尸体,死状相同,皆有赤鱬痕迹。
      二、四指书生,疑似百兽宗门人,与吴大贵、孙四海均有接触。
      三、暗账指向开封府推官王文昌。
      四、郑有财与吴妻王氏有染。
      五、黑风岭或有赤鱬培育巢穴。
      六、百兽宗标记(三角形烙痕)多次出现。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那四指书生。”沈忘言道,“此人接连制造两起命案,必在汴京有落脚处。墨先生——”

      “老夫已托江湖朋友去查。”墨九道,“按常理,此人若真在培育赤鱬,需一处水源充足、隐蔽且能控制水温的地方。汴京符合条件之处不多:一是皇家园林中的温泉池,但守卫森严,难以潜入;二是几处道观寺庙的汤池;三便是……私人府邸的自建汤池。”

      “私人府邸?”沈忘言眼神一闪,“郑有财家可有汤池?”

      “郑有财不过胥吏,俸禄微薄,住的是普通民宅,不会有汤池。”墨九摇头,“但王文昌王推官府上,据说建有一处温泉池——他岳父家是经营澡堂的,当年陪嫁时特意从黑风岭引了温泉水入府。”

      王文昌!

      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这位推官大人。

      沈忘言沉吟片刻,道:“明日一早,我去拜访王推官。墨先生,你设法探听王推官府上近日有无异常——比如大量采购活鱼活禽,或是有陌生书生出入。子威,你带几个机灵的弟兄,在黑风岭温泉一带暗中查访,看有无可疑人员活动。”

      “那我呢?”赵惊澜问。

      “你随我去王推官府。以绘制府邸园林为由,观察府内布局,特别是温泉池所在。”

      分工已定,众人各自歇息。

      沈忘言却毫无睡意。他独自坐在值房,对着烛火反复推演案情。从赤鱬卵的购买、培育,到两次精密的杀人布置,这绝非一人所能为。四指书生背后,定有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伙。百兽宗……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归墟之门——柳七娘提到的这个词,让他隐隐不安。《山海经》中确有“归墟”记载,说是天下水流汇聚之处,深不见底。但那是神话传说,与现实何干?

      还有那本暗账。王文昌收受漕帮贿赂,已是铁证。但他会为此杀人吗?或许会,但动用赤鱬这般诡异手段,不像一个朝廷官员的风格。除非……他背后还有人。

      思绪纷乱间,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丑时。

      沈忘言吹熄蜡烛,和衣躺下。朦胧中,他仿佛又看见汴河上的浮尸,那双琉璃珠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似在诉说什么……

      【第四幕·人心鬼蜮】

      次日清晨,沈忘言与赵惊澜前往王文昌府邸。

      王宅位于城西清静地段,三进院子,白墙青瓦,颇为雅致。门房通报后,不多时便有管家引二人入内。

      王文昌在书房接见。他四十出头,面白微须,穿着家常道袍,正临摹一幅字帖,见沈忘言进来,放下笔笑道:“沈提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下官冒昧打扰,还望王大人海涵。”沈忘言行礼。

      “不必多礼。”王文昌示意看座,“沈提刑新任异察署,本官早有耳闻。今日来访,可是为虹桥命案?”

      “正是。此案蹊跷,下官特来向大人请教。”

      “哦?”王文昌挑眉,“本官主管刑狱,但异察署专办涉异之案,该当独立查办才是。不过既然沈提刑问起,本官知无不言。”

      沈忘言开门见山:“下官查得,死者吴大贵、孙四海皆是漕帮头目。听闻漕帮近年为保货物畅通,常‘孝敬’各级官吏。王大人主管码头纠纷诉讼,想必与他们打过交道?”

      王文昌笑容不变:“漕帮鱼龙混杂,本官确曾审理过几起他们内部的纠纷。至于‘孝敬’……”他摇摇头,“沈提刑年轻,或许不知官场规矩——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不必说得太明。”

      这话绵里藏针。沈忘言不接茬,继续问:“吴大贵死前正在查一笔账,记录近三年漕帮所有‘特别支出’。王大人可知此账?”

      “不知。”王文昌回答干脆,“本官俸禄虽薄,却也不屑与江湖帮派勾连。沈提刑若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还望明辨是非。”

      话说到这份上,已近僵局。

      此时,赵惊澜忽然开口:“王大人这幅字临得真好。可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

      王文昌目光转向她,眼中闪过欣赏:“姑娘好眼力。正是欧阳率更的楷书。”

      “家父生前也好书法,曾收藏过欧阳询的拓本。观大人笔力,深得欧体精髓,想必临摹多年了。”赵惊澜走到书案前,细细端详。

      这话搔到王文昌痒处。他笑道:“姑娘过奖。本官闲暇时确喜练字,这《九成宫》临了不下百遍。”

      “不知可否请教大人,府上可有其他名家法帖?妾身也想开开眼界。”

      王文昌来了兴致:“自然有。姑娘随我来。”

      他引赵惊澜走向书房内侧的多宝格,取出几卷字画。趁此机会,沈忘言迅速扫视书房——书架上多是经史子集,案头整齐,并无异常。但墙角那只青铜香炉里,飘出的烟气带着一股极淡的甜香,与赤鱬尸体上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沈忘言不动声色,走近几步细闻。确实是龙涎香,虽然混了其他香料,但那股独特的海腥甜腻,他不会认错。

      “沈提刑也对熏香有兴趣?”王文昌忽然回头。

      沈忘言坦然道:“下官闻此香气特殊,故多看了两眼。可是龙涎香?”

      “沈提刑好见识。”王文昌笑道,“此香是南海商贾所赠,据说有宁神静心之效。本官常熬夜批阅案卷,点上一炉,颇能提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龙涎香价比黄金,一个推官用得起?南海商贾所赠——是漕帮介绍的商人吗?

      赵惊澜已看完字画,回到沈忘言身边,递来一个眼色——她已记下府内大致布局。

      沈忘言会意,起身告辞:“多谢王大人指点。下官还要去查案,不便久扰。”

      “沈提刑慢走。”王文昌送至门口,忽然道,“虹桥这案子,牵扯颇广。沈提刑初来乍到,有些事……不必查得太深。给自己留条退路,也是为官之道。”

      这话已是明示。沈忘言拱手:“下官谨记。”

      离开王宅,赵惊澜才低声道:“府内东北角有处独立小院,墙高门锁,应是温泉池所在。我借口更衣,向丫鬟打听,说是王大人专用,平日不许下人靠近。”

      “可听到什么动静?”

      “那丫鬟说,最近常听到院里有水声,像是大鱼扑腾。还有,每夜子时,王大人都会独自去那院子,待上一个时辰才出。”

      子时独处、水声、龙涎香……种种迹象表明,王文昌即便不是主谋,也必知情。

      二人回到异察署,墨九与雷焕也已归来,各有收获。

      墨九先报:“我找了澡堂行会的朋友打听。王推官府上的温泉,确是从黑风岭引的,但三年前就已建成。奇怪的是,上月王家忽然找工匠改造池子,要求加深加宽,还要在池底铺特殊石材。那石材是从南方运来的,叫什么‘暖玉’,据说能恒温。”

      “改造费用不菲吧?”沈忘言问。

      “何止!暖玉价比黄金,光是石材就花了上千两。工匠说,王家付的是现银,成色极好。”

      雷焕接着道:“黑风岭那边确有发现。山中有处废弃的道观,最近有人活动的痕迹。我在观后找到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片赤红色鳞片,与吴大贵舌下那片一模一样。

      “赤鱬的鳞。”沈忘言接过细看,“道观里可有人?”

      “空了。但火塘灰还是温的,人刚走不久。我在观里搜了一遍,找到些杂物——”雷焕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几块硫磺、一包朱砂、一卷画符用的黄纸,还有半截断香。

      墨九拿起断香一嗅:“这是‘引兽香’,江湖术士驯兽时所用。点燃后气味特殊,能吸引特定兽类。”

      “所以,四指书生是在道观培育赤鱬,用引兽香驯化,然后带到汴京作案。”沈忘言理清思路,“但赤鱬离不开温水,他必须有个地方暂养。王推官府上的温泉池,就是最佳地点。”

      “可王文昌为何要帮他?”赵惊澜不解,“一个朝廷命官,勾结江湖术士杀人,风险太大了。”

      “或许不是帮,是被要挟。”沈忘言道,“暗账在他手上,若曝光,轻则丢官,重则流放。四指书生以此要挟,让他提供场地,同时借他官身掩护。”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直接搜查王宅?”

      沈忘言摇头:“无圣旨或开封府手令,不可搜查官员府邸。而且打草惊蛇,四指书生若逃了,线索就断了。”

      “那……”

      “等。”沈忘言眼中闪过锐光,“今夜子时,王推官必会去温泉小院。我们暗中潜入,抓个现行。”

      计划已定,众人分头准备。墨九去准备对付赤鱬的药物工具,雷焕挑选精干人手,赵惊澜绘制王宅详细地图,沈忘言则去开封府办理夜间巡查的手续——以防万一,需有个正当理由接近王宅。

      一切就绪,只待夜幕降临。

      【第五幕·月下擒凶】

      亥时末,月隐星稀。

      王宅东北角小院外,沈忘言一行四人伏在暗处。雷焕带了八个衙役,分散包围小院。墨九将特制的药粉分给众人——此粉遇水即化,能暂时麻痹赤鱬。

      子时刚到,院门果然开了。王文昌独自提灯而入,反手锁门。

      沈忘言打个手势,墨九从布袋取出一只铁爪,甩上墙头,勾住瓦檐。他身形灵巧如猿,三两下翻上墙,窥探院内情况后,抛下绳索。

      沈忘言、赵惊澜、雷焕依次攀上,轻落院中。

      小院不大,正中是一方石砌温泉池,水汽氤氲。池边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放着一只铜盆,盆中盛满鲜红液体,腥气扑鼻。

      王文昌正蹲在池边,低声念叨着什么。忽然池水翻腾,一条赤红色影子破水而出——长约五尺,鱼身人面,双目猩红,正是赤鱬!

      那赤鱬游到池边,王文昌从铜盆中舀起一瓢血水,倒入池中。赤鱬贪婪吞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

      “果然在此。”沈忘言低声道。

      就在此时,院墙另一侧忽然传来轻微响动。一个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正是四指书生!

      他右手果然只有四指,小指齐根而断。此刻他身穿夜行衣,背着一个竹篓,篓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王大人,今夜可还顺利?”四指书生声音沙哑。

      王文昌转身,脸色不悦:“周先生,你来得太勤了。府上人多眼杂,若被看见……”

      “放心,我绕了三圈才进来。”四指书生放下竹篓,从篓中抓出一只活鸡,扭断脖子,扔入池中。赤鱬立刻扑上,撕咬吞食。

      “你要我做的事,我已做了。吴大贵、孙四海都死了,暗账也拿到了。”王文昌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正是沈忘言见过的那本暗账,“现在,该你把那东西给我了吧?”

      四指书生接过账本,翻看几页,满意点头:“王大人果然守信。不过……”他话音一转,“赤鱬还需喂养三日,才能完全驯化。三日后,我自会将‘解药’奉上。”

      “你!”王文昌怒道,“我们当初说好,事成之后立刻给我解药!”

      “计划有变。”四指书生冷冷道,“百兽宗还需王大人再帮个小忙。放心,事成之后,不仅解药奉上,还有黄金千两酬谢。”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王文昌声音发颤。

      “告诉你也无妨。”四指书生眼中闪过狂热,“我们要在汴京打开‘归墟之门’,引上古异兽重现人间。到时天地大变,旧秩序崩毁,正是我百兽宗崛起之时!王大人若助我们,便是开国功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王文昌脸色煞白:“疯子……你们都是疯子!打开归墟之门,汴京百万生灵怎么办?”

      “蝼蚁而已,何足挂齿。”四指书生不屑,“王大人,你已服下‘赤鱬蛊’,若无解药,三日之内必全身溃烂而亡。是合作,还是死,自己选。”

      王文昌浑身颤抖,最终颓然低头:“我……我听你们的。”

      暗中,沈忘言听得心惊。归墟之门、百兽宗、赤鱬蛊……这阴谋远比想象中可怕。他打个手势,示意动手。

      雷焕第一个跃出,钢刀直取四指书生:“逆贼受死!”

      四指书生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支竹哨,吹出尖锐声响。池中赤鱬闻声暴起,竟跃出水面,朝雷焕扑来!

      墨九早有准备,一把药粉撒出。赤鱬被药粉笼罩,动作一滞,但随即甩尾扫来,劲风呼啸。雷焕举刀格挡,“铛”的一声,竟被震退两步——这异兽力气大得惊人。

      此时院外衙役听见打斗,纷纷翻墙而入。四指书生见势不妙,从竹篓中又抓出两只赤鱬幼体,抛向众人。幼体虽小,却凶悍异常,见人就咬。

      场面一时混乱。

      沈忘言直奔王文昌:“王大人,快将解药之事细说!”

      王文昌如见救星,抓住沈忘言衣袖:“沈提刑救我!我中了赤鱬蛊,若无解药必死!那解药就在他怀中玉瓶里!”

      沈忘言转头看去,四指书生正与雷焕缠斗,左手护住胸口,果然有个凸起。

      “子威,攻他左胸!”沈忘言喝道。

      雷焕会意,刀法一变,招招直取对方心口。四指书生武功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入下风。他眼中凶光一闪,忽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

      血雾腥臭扑鼻,触及之处,草木瞬间枯萎。墨九大叫:“闭气!血中有毒!”

      众人连忙掩鼻后退。四指书生趁机翻墙欲逃,赵惊澜早已守在外围,见他跃出,手中细笔如箭射出——笔尖蘸了墨九特制的麻药,正中对方后颈。

      四指书生闷哼一声,摔落在地。雷焕赶上,一脚踏住,从他怀中搜出玉瓶。

      此时院中战斗也已结束。两只赤鱬幼体被药粉制服,装入特制铁笼。那只成年赤鱬受伤逃回池中,墨九撒下大网,将其困住。

      沈忘言走到四指书生面前,冷冷道:“周文启——或者该叫你百兽宗的‘赤鱬使’?”

      四指书生抬头,眼中毫无惧色:“你知道我?”

      “你的右手特征,与买赤鱬卵的蒙面人吻合。孙四海鞋底的黑风岭泥土,证明他去过你的巢穴。而你今日与王推官的对话,更坐实了一切。”沈忘言蹲下身,“说吧,百兽宗在汴京还有哪些据点?归墟之门计划详情如何?”

      四指书生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你永远……不会知道。”

      话音未落,他喉头一动。墨九大叫不好,捏住他下巴,却已晚了——一枚毒囊被咬破,黑血从嘴角涌出。

      “服毒自尽……”墨九探了探鼻息,摇头,“没救了。”

      沈忘言皱眉,转向王文昌:“王大人,现在该你说了。”

      王文昌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来三个月前,四指书生化名周文启,混入漕帮做账房。他无意中发现吴大贵在查暗账,便主动接触,表示能帮他扳倒钱舵主,条件是吴大贵需协助他做一些“祭祀”。吴大贵起初答应,但后来发现所谓祭祀是要用活人献祭,便想退出。四指书生恐事情败露,遂用赤鱬将其杀害,伪装成河妖作案。

      孙四海察觉吴大贵死因蹊跷,暗中调查,发现四指书生与王文昌有往来。他以此要挟,想分一杯羹,结果同样遭灭口。

      至于王文昌,则是被四指书生下蛊控制,被迫提供温泉池培育赤鱬,并以官身掩护。那本暗账,既是罪证,也是四指书生要挟他的工具。

      “他说打开归墟之门需要四样东西:赤鱬之鳞、琉璃之目、活人之血、官员之印。”王文昌颤抖道,“赤鱬鳞和琉璃目已齐,活人之血用了吴大贵和孙四海的,官员之印……就是要我用推官大印,在特定时辰盖在特定文书上。”

      “什么文书?”

      “不知。他说时机到了自会给我。”

      沈忘言沉思。四样东西,前三样都已出现,唯缺文书。那文书,或许就是打开归墟之门的关键。

      “王大人,你可知百兽宗在汴京还有哪些人?”

      “只知有个叫‘无面君’的,是四指书生的上司。但我从未见过,只听他在梦中呓语时提到过几次。”

      无面君——这名字沈忘言记下了。

      此时天已微亮。沈忘言命人将王文昌收监,赤鱬运回异察署,四指书生的尸体也抬回作进一步检验。

      回到衙署,墨九立刻检查四指书生的遗物。除了那个玉瓶(确是赤鱬蛊的解药),还在他贴身内袋里找到一张皮质地图。地图绘制精细,标注了汴京城内外十余个点,每个点旁都有小字注释。

      “这是……”墨九倒吸一口凉气,“百兽宗在汴京的据点分布图!看,虹桥、相国寺、金明池、丰乐楼……都是要害之地!”

      沈忘言接过细看。图中每个据点旁都标有代号:“赤鱬”、“书蠹”、“何罗鱼”、“孟极”……全是《山海经》中异兽之名。

      “他们在下一盘大棋。”沈忘言沉声道,“赤鱬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异兽案件发生。”

      “那我们现在……”

      “立刻禀报上官,增派人手,按图索骥,逐一拔除这些据点。”沈忘言道,“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取出从四指书生竹篓中搜到的赤鱬卵壳。果然,每片壳内壁都有那个三角形烙痕。赵惊澜将其精确绘制下来,墨九则用矾水处理,使烙印更加清晰。

      “确实是百兽宗的标记。”墨九确认,“此宗渊源极古,据说传承自夏商时期的巫咸国。他们信奉‘万物有灵,人兽平等’,认为人类文明是对自然的亵渎,欲引异兽重现,重建上古蛮荒世界。”

      “疯子。”雷焕啐道。

      “却是危险的疯子。”沈忘言将地图、烙印图、案件卷宗整理好,“此案虽破,但大战才刚开始。百兽宗折了一员干将,必会报复。我们要做好准备。”

      【尾声·暗流涌动】

      三日后,虹桥魅影案结案。

      开封府发布告示:案犯周文启(即四指书生)系江湖邪教妖人,以异术害命,已伏法身亡。从犯王文昌革职查办,流放岭南。漕帮钱舵主因监管不力,罚银千两,整顿帮务。吴大贵、孙四海家属各得抚恤。

      汴京百姓议论纷纷,都说官府英明,破了这“河妖索命”的奇案。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已将此事编成段子,添油加醋,讲得神乎其神。

      但只有异察署几人知道,真相远比告示复杂。

      值房内,沈忘言正在撰写最终案卷。按规矩,涉异案件需做“常世化”改写,不能提及赤鱬、百兽宗等超常事物。他提笔写道:

      “……案犯周某,精于驯兽之术,以特制药物涂抹尸体,制造异象,惑乱人心。其动机系与漕帮吴、孙二人有私怨,兼欲诈取钱财……”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这般篡改真相,虽是为免恐慌,但总觉有违本心。

      赵惊澜推门进来,见他神情,便知所想,轻声道:“慎之兄可是在为案卷之事烦恼?”

      沈忘言点头:“明知真相,却要曲笔掩饰,非刑官之道。”

      “但若直言赤鱬、百兽宗之事,百姓必生恐慌,朝局亦会动荡。”赵惊澜走到案边,“有时遮掩,是为更大的担当。”

      沈忘言看她一眼:“你倒是看得透。”

      “家父生前常说,为将者,有时需以谎言稳定军心。为官者,或也同理。”赵惊澜将手中一叠画纸放下,“这是按你要求绘制的赤鱬详图,包括生态特征、弱点分析、应对之法。或许将来用得着。”

      沈忘言翻开画纸,见每一笔都精准细致,连赤鱬鳞片纹路、口器结构都清晰可见,不由赞道:“惊澜丹青,已入化境。”

      赵惊澜微微低头:“过奖。对了,柳七娘方才托人捎来口信,说黑市近日确有异动——有好几批异兽幼体失窃,失主都不敢声张,似是怕惹祸上身。”

      “百兽宗在储备‘兵力’。”沈忘言神色凝重,“赤鱬只是开始。接下来,不知还会有何种异兽现身。”

      “我们已有了据点地图,何不先发制人?”

      “难。”沈忘言摇头,“地图上的据点有十余处,我们人手不足,若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遭反噬。需从长计议,逐一突破。”

      正说着,墨九与雷焕也进来了。墨九手中拿着一封密信,神色古怪。

      “慎之,你看看这个。”墨九递上信纸。

      信是以密语写成,沈忘言译出后,内容让他心头一沉:

      “赤鱬使殉道,然大业不息。七月十五,中元之夜,四灵汇聚,归墟门开。届时汴京百兽齐出,旧世当终。——无面君谕”

      “七月十五……时间不多了。”雷焕粗声道。

      “四灵汇聚,指的应是四种异兽。”墨九分析,“赤鱬属水,接下来可能还有属木、属火、属金的异兽出现。”

      沈忘言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它化为灰烬:“这封信,是故意送来的。百兽宗在向我们示威,也是在宣战。”

      “那我们……”

      “备战。”沈忘言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汴京城万千灯火,“从今日起,异察署全员进入警戒。墨先生,你负责研发应对各类异兽的药物器械。子威,你训练衙役,制定围捕战术。惊澜——”

      赵惊澜抬眼。

      “你整理所有异兽文献,绘制图鉴,标注弱点。我要在三个月内,让异察署成为对付百兽宗最锋利的刀。”

      三人齐声应诺。

      夜色渐深,汴京城渐渐沉寂。但在这寂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百兽宗的阴影已笼罩这座繁华帝都,而能与之对抗的,唯有这新成立的异察署,以及署中这几位各怀绝技的男女。

      沈忘言独自留在值房,从怀中取出那片赤鱬红鳞——他用玉盒保存,至今未化。对着烛光,鳞片边缘那个三角形烙印清晰可见。

      百兽宗……无面君……归墟之门……

      他想起父亲沈峥生前的话:“忘言,这世上有些黑暗,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正因有黑暗,才需有人执灯而行。”

      如今,灯已执在手中。

      前路艰险,但不得不行。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响动。沈忘言警觉地按剑,却见一只信鸽落在窗台,腿上绑着竹管。他解下竹管,倒出一卷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

      “小心身边人。——七娘”

      沈忘言心头一凛。柳七娘这警告,是什么意思?身边人……指的是谁?

      他看向窗外沉沉夜色,第一次感到,这看似坚固的异察署,或许也并非铁板一块。

      而更大的风暴,正在远方酝酿。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77826/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