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刃予糖

作者:言午serean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断弦


      刃始糖终,强占误深。私奔时,方知糖里裹的,是剥尽锋芒的真心。
      (掠夺者,抢夺,不讲理,攻)×(自卑敏感人妻受)

      深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第三中学的荣誉墙前,晨光给玻璃橱窗镀上一层金边。

      荣誉墙最中央的位置,永远属于贺知砚。

      物理竞赛全国一等奖、学生会主席、校篮球队队长……那些金光闪闪的头衔和照片上意气风发的脸,构成了一个完整而遥远的完美世界。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眉眼英挺,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疏离,也不过分亲近,是优渥家境和良好教养共同雕琢出的从容。

      十七岁的贺知砚站在荣誉墙前,却不是在看自己的照片。

      他的目光落在橱窗角落一张几乎被遗忘的集体照上。那是去年市作文比赛的获奖合影,照片里密密麻麻挤着二十多个人。最边缘的位置,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的男生微微侧着脸,似乎想避开镜头。只拍到半张清瘦的侧脸,和过分纤长的睫毛。

      “砚哥,看什么呢?”穿着同款定制校服的陈昊勾上他的肩,顺着视线看去,“哦,作文比赛啊。听说今年咱们学校又垫底,老李气得在办公室摔杯子。”

      贺知砚收回视线,语气平淡:“走吧,早自习要迟到了。”

      他转身时,白衬衫的袖口露出一截银色腕表,表盘在晨光中反射出冷淡的光泽。周围的同学自然地让出一条通道,那些或羡慕或讨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阳光追随太阳那样理所当然。

      贺知砚习惯了这种注视。

      他的人生是一条被精心规划好的坦途——全市最好的私立小学、初中,如今在这所重点高中稳居年级前三,父亲的公司今年刚完成新一轮融资,母亲是知名钢琴家,年末要在国家大剧院举办独奏会。他需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坦途稳步前行,在适当的年龄继承家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复制父辈的成功。

      有时候,他会盯着天花板想,如果人生是一首乐曲,他的这首大概已经被谱写到了八十岁。每一个音符都精准而完美。

      完美得有些乏味。

      ---

      城市的另一头,林措从泛着霉味的阁楼里醒来。

      六点十分,比闹钟早了五分钟。他安静地躺着,听着楼下早点摊陆续开张的声音——油条下锅的刺啦声,豆浆机沉闷的轰鸣,还有老板娘带着睡意的吆喝。这些声音比任何闹钟都准时,日复一日地宣告着这座老旧城中村新一天的开始。

      阁楼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书桌紧挨着倾斜的天花板,坐着的时候必须微微低头。林措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母亲在楼下隔间里睡觉,她昨晚咳到凌晨三点。

      厨房的水龙头拧到最小,水流细得像线。他用搪瓷杯接水,刷牙,然后用同一杯水打湿毛巾,擦了擦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睛很亮——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打磨后,反而变得清透的光。

      “小措……”隔间里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

      林措立刻走过去,推开门。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堆满了杂物,药瓶在床头柜上排成一列。林秀芬半靠在床上,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已灰白大半。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坐到床边,手背自然地贴上母亲的额头。

      “好多了。”林秀芬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裂口,“你昨晚又熬夜了?眼睛都是红的。”

      “做套卷子,不小心忘了时间。”林措轻描淡写地说,起身去倒温水,又从药瓶里数出白色的药片,“先把药吃了。”

      林秀芬接过药,没有立刻吃。她的目光落在儿子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那里破了个小口子,被仔细地缝补过,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小措,”她声音很轻,“要不……妈妈去找份工?”

      “医生说您需要静养。”林措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你才十七……”

      “我成绩好,可以给初中生补习。”林措把水杯递到她手里,“上周班主任说了,学校有助学金名额,下个月就能批下来。”

      这是真话,但助学金只有一千二,而母亲一个月的药费就要八百。剩下的钱要交房租、水电、吃饭。数学从来不是林措的弱项,他比谁都清楚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林秀芬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是妈妈拖累了你……”

      “没有的事。”林措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坚定,“您把我养大,现在该我照顾您了。先把药吃了,粥在锅里保温,我中午回来热给您吃。”

      他收拾书包时,林秀芬忽然问:“今天……是你生日吧?”

      林措拉书包拉链的手顿了顿。

      “晚上妈妈给你煮碗面,加个鸡蛋。”林秀芬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十七岁了,是大孩子了。”

      “好。”林措背好书包,走到门口又回头,“您好好休息,别起来。”

      关上门,走下摇摇晃晃的木楼梯时,他脸上那种温和的平静才慢慢褪去。十七岁。同龄人可能在计划生日派对,或者期待父母会送什么礼物。他的十七岁,是计算这个月还差多少钱,是担心母亲的咳嗽会不会恶化,是盘算晚上那家KTV的兼职能不能多排两个班。

      巷子很窄,两侧是密密麻麻的自建楼,晾衣杆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着各色衣物。早起上班的人匆匆穿行,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林措小心地避开地上积水的地方——他只有这一双运动鞋,湿了就没得换。

      走到巷口时,他遇到了房东。

      “林措啊,”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堵在路口,手里晃着一串钥匙,“你妈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交?这都拖了快一周了。”

      “王叔,再宽限几天。”林措低声说,“助学金月底就到。”

      “又是月底……”房东皱眉,“不是我说,你们这样我很难做啊。我这房子虽然旧,但位置好,多少人等着租呢。”

      “最迟这周末,一定交上。”林措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我妈身体不好,您也知道。再给我们几天时间。”

      或许是少年眼中的某种东西让人不忍,房东摆了摆手:“行吧行吧,周末啊,说好了。到时候再交不上,我真得请你们走了。”

      “谢谢王叔。”

      走出城中村,世界仿佛突然被调高了亮度和饱和度。宽阔的马路,整洁的绿化带,不远处就是第三中学气派的校门。穿同样校服的学生从各个方向涌来,他们三两成群,讨论着昨晚的综艺、新出的游戏、周末的聚会。

      林措独自走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进校门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荣誉墙。晨会还没开始,那里已经围了几个女生,正对着橱窗里贺知砚的照片小声说笑。其中一个女生注意到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了。

      那种目光林措很熟悉——不是恶意,甚至带点同情,但更多的是“我们不一样”的划界。像隔着玻璃看另一个世界。

      “林措!”班长从后面追上来,是个圆脸的女生,“数学作业就差你了,老张说早自习要查。”

      “马上交。”林措从书包里翻出作业本。

      “对了,”班长压低声音,“班主任让我问你,助学金申请表你填好了吗?今天要交到德育处。”

      “填好了。”

      “还有……”班长犹豫了一下,“今晚年级组要抽查晚自习,你别又早退啊。上次被记名,班主任都挨批了。”

      林措握了握书包带子:“知道了。”

      他知道班长是好意。在这所重点高中,像他这样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困的学生,是学校重点“关照”对象——既要用助学金留住他们冲升学率,又要防止他们因为兼职之类的事影响学习。一种充满善意的控制。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林措正好在座位坐下。他的位置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从那里可以看到操场和远处的荣誉墙。贺知砚从窗前经过,被几个男生簇拥着,不知说了什么,那群人都笑起来。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白衬衫干净得刺眼。

      林措收回视线,翻开英语书。

      早自习结束的间隙,教室后门被推开。贺知砚走了进来,不是找林措,而是找林措前座的体育委员商量篮球赛的事。但他们的对话还是飘进了林措耳朵里。

      “周末友谊赛,二中的人狂得很,说我们今年不行了。”

      “让他们来,”贺知砚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从容,“输赢打了才知道。”

      “砚哥霸气!对了,晚上‘星空’KTV,陈昊生日,来不来?”

      “看情况,可能要去趟我爸公司。”

      他们的对话自然又随意,讨论着林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周末的友谊赛、生日聚会、家族公司,一切都轻松得像呼吸。

      贺知砚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最后一排。林措正低头记笔记,侧脸在晨光中显得过分安静,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不争不抢,只是沉默地存在。

      两人的视线有不到一秒的交汇。

      贺知砚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径直走出了教室。林措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然后继续写下下一个单词。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片。

      上午的课很满,林措的笔记记得密密麻麻。他的成绩很好,常年排在年级前二十——这是他能留在三中的唯一资本。这所学校有全市最好的师资,有保送名额,有各种竞赛机会。这些是他和母亲未来的唯一指望。

      午休时,他没有去食堂,而是留在教室做物理题。便当盒里是昨晚的剩饭,加热后散发出一股保温过久的沉闷气味。他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看题,偶尔被走廊里同学的嬉闹声打断,就抬头看一眼,然后继续。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在操场打球或聊天。林措请了假,去了校图书馆。那里有最新的教辅资料,可以免费查阅。

      图书馆很安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光斑。林措在书架间寻找需要的书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贺知砚和学校图书馆的老师在说话。

      “……这批新书是基金会捐赠的,书目在这里。对了,贺同学,你妈妈年底的演奏会,听说票很难买啊。”

      “张老师需要的话,我让家里留两张。”

      “那怎么好意思……”

      声音渐渐远了。林措从书架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高中物理竞赛进阶》。翻开扉页,捐赠者名录的第一行就是“贺氏教育基金会”。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合上书,去登记借阅。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边已经泛起了橙红色。林措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快一些——今晚他六点半要到“星空”KTV上班,迟到会扣钱。

      走出校门时,他看到了贺知砚。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校门口,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贺知砚弯腰坐进去。车窗缓缓升起,隔开了两个世界。

      林措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晚高峰的公交车拥挤不堪,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林措护着书包,在摇晃的车厢里艰难地站着。车窗外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城市开始展示它夜晚的繁华面貌。那些光鲜的橱窗、精致的餐厅、笑语嫣然的行人,像一场无声的电影,而他是屏幕外的观众。

      在距离KTV还有两站的地方,他提前下车,走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有一家简陋的理发店,老板娘正坐在门口嗑瓜子。

      “学生仔,又来啦?”老板娘熟络地打招呼。

      林措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叠得整齐的校服外套和裤子,换上自己带来的普通T恤和牛仔裤。校服被他仔细地折好,放进塑料袋里,再塞进书包最底层。

      镜子里的少年一下子变得陌生。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牛仔裤膝盖处有轻微的磨损,头发因为一天的学习而有些凌乱。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倒映着理发店昏黄的灯光。

      “你这样打扮,说是大学生都有人信。”老板娘笑着说,“怎么,又去兼职啊?”

      “嗯。”林措低声应了,付了五块钱的“更衣费”。

      走出理发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霓虹灯牌在头顶闪烁,“星空KTV”几个字在夜色中发出俗艳的蓝紫色光芒。门口的保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放行。

      林措从后门进入员工区,换上统一的白衬衫黑马甲。领班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叼着烟打量他:“208包厢要酒水,赶紧送过去。动作麻利点,别跟上次似的打碎杯子。”

      “知道了,红姐。”

      托盘上的酒瓶很重,林措端着它穿过灯光迷离的走廊。包厢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哄笑声,门开合的瞬间,能看到里面晃动的彩色灯光和模糊的人影。

      208包厢的门虚掩着。林措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包厢里烟雾缭绕,屏幕上正播着一首热烈的流行歌。沙发上坐着七八个年轻人,穿着打扮都很讲究。正中央的位置,贺知砚靠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杯酒,正偏头和旁边的人说话。

      光线昏暗,音乐嘈杂。

      林措低下头,把酒一瓶瓶放到茶几上。他的动作很稳,手指却微微发凉。放下最后一瓶时,他听到有人问:“砚哥,这周末的马术课你还去吗?”

      “看情况。”贺知砚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依然清晰。

      林措转身准备离开,手腕突然被握住。

      那只手很烫,力道很大。他惊愕地抬头,对上贺知砚的眼睛。包厢里旋转的彩光在那双眼睛里明明灭灭,看不清情绪。

      “我们是不是见过?”贺知砚问,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

      音乐还在响,但说话声停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林措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试图抽回手,但贺知砚握得很紧。

      “贺同学说笑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真实,“我是送酒的。”

      贺知砚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从他的脸滑到他胸前的工牌,然后松开了手。

      “抱歉,认错人了。”

      林措收回手,手腕上还残留着灼热的触感。他微微鞠躬,转身离开包厢。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听到里面爆发出哄笑和起哄声。

      走廊的灯光刺眼。他靠在墙上,深呼吸,直到心跳慢慢平复。手腕上,被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领班从另一头走过来,皱眉:“傻站着干什么?306要果盘,快去。”

      “马上。”

      林措走向后厨,脚步很稳。经过洗手间时,他瞥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点燃的两簇火。

      深夜十一点半,最后一波客人离开。林措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更衣室换衣服,领班叫住他,递过来一个信封。

      “这是这周的工资,数数。”

      林措接过,没有当场数:“谢谢红姐。”

      “对了,”领班点了支烟,“下周末有个大包厢预订,通宵场,缺人手。工资双倍,来不来?”

      “……来。”

      走出KTV时,夜风很凉。林措裹紧外套,朝公交站走去。末班车还有十分钟,站台上空无一人。他靠着广告牌,从信封里抽出钱,借着路灯的光清点。

      九百块。加上之前的积蓄,勉强够交房租和药费。

      公交车进站时,他已经把钱收好。车上只有司机和一个打瞌睡的老人。林措坐在最后排,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

      窗外,城市在沉睡。那些高楼大厦的轮廓隐没在夜色中,只有零星几盏灯火。他想起了母亲,想起她早上说要做生日面,想起她那句“是大孩子了”。

      十七岁。

      公交车摇晃着驶过跨江大桥,江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对岸的城中村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几盏路灯孤独地亮着。

      林措下了车,走进熟悉的巷子。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黑上楼,脚步放得很轻。推开阁楼的门时,他愣了一下。

      桌上放着一碗面,已经凉透了,但面上卧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旁边还有一张纸条,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

      “小措,生日快乐。妈妈撑不住先睡了,面记得热了吃。”

      林措站在桌前,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端起碗,走到楼下厨房,开最小的火,把面重新加热。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坐在昏暗的厨房里,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已经有些糊了的面。鸡蛋煎得有点焦,但很香。

      吃完后,他洗干净碗,轻手轻脚地上楼。阁楼的窗户没有关,夜风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他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低矮的天花板。

      手腕上,被握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

      窗外,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一片混沌的、被霓虹灯染红的暗色。像某种预兆,或者说,像一扇正在缓缓打开的门。

      而门的另一侧是什么,十七岁的林措还不知道。

      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轻轻摸了摸手腕上那个看不见的印记,然后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明天还要早起。

      明天还要活下去。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77817/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