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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
建和三年冬,先帝驾崩,举国缟素。
三月守丧期毕,新帝于次年五月初一吉日继位,太庙行礼,告慰天地,改年号元和。新帝仁慈,颁下仁政:大赦天下,减赋三年。
一时万民称颂,百官臣服,高呼万岁。
是夜,宫中设宴,款待列国使臣与文武百官。
孔明霁坐在席间,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碟中糕点。
她几日前才从洛阳回京,车马劳顿尚未缓过神,此刻强打精神坐在这宫宴之中,只觉倦意阵阵袭来。她以广袖掩面,悄悄打了个哈欠。
她今日穿的一袭鹅黄广袖流仙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腰间白玉双鱼佩叮咚作响。
发间那支新得的鎏金嵌宝长簪与粉晶桃花钗,在宫灯下流转着细碎的光。她将乌发编成一股松散的辫子,以绸带系上斜搭胸前,俨然一副未出阁少女的装扮。
四周时不时有目光探来,不怀好意,她察觉到眉头微蹙,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浑然天成的娇慵。抬起头时,不偏不倚撞进了御座之上那道深邃的视线里。
她怔了一瞬,旋即垂下眼帘。
眼前之人已是天子,再不是昔日时可肆意谈笑的太子。孔明霁虽骄纵,却也知分寸,不愿在这当口惹上是非。
但她方才那毫不避让的对视,在旁人眼中已然是大不敬。
高台之上,年轻的帝王手持四角方樽酒杯,半张脸隐在杯盏之后,目光却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直直的烙在她身上。那眼神太过直接,烫得孔明霁坐立难安,心底没来由窜起一丝烦躁。她索性抬眼,大胆地回望过去。
这一眼,竟见那严肃的君王垂眸轻笑,笑意如春风化雪,转瞬即逝,变脸之快,令人愕然。笑声淹没在管弦与觥筹交错间,几不可闻,但孔明霁确信,陛下方才确实笑了。
只见天子举起手中四角黄金方樽,向她遥遥一敬,继而仰首饮尽。
孔明霁恍然大悟:这是旧时好友、今时帝王在与她打招呼呢。她便也端起面前玉杯,学着样子回敬,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
酒液快速入喉,她猝不及防呛得轻咳起来,双颊迅速飞上两团红晕,宛如白玉盘中红艳艳的樱桃。她强装镇定,试图掩饰失态,那副窘迫又强撑的模样,却让霍承乾眼底笑意更深。
他本意是提醒她注意仪态,莫在列国使臣前过于放松,谁知她会错了意。自她踏入殿门那一刻起,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流连在她身上!
此刻醉颜微酡,更添艳色,在这暗藏机锋的宫宴上,无异于明珠置案。
也罢!
这般缺心眼的性格,倒还是她。
陛下细细打量她,出去三年,容貌身段愈发出挑,红唇乌发,肤光胜雪,站在哪里都是耀眼的所在,唯独这心眼,是半点没长进。
一曲霓裳舞罢,宫宴近尾声。
太后缓缓起身,举杯含笑敬臣子:“陛下继位,乃万民之福。哀家在此敬诸位,望日后同心协力,辅佐陛下,承先帝遗志,开太平盛世。”
霍承乾端起酒杯,对准自己母后:“儿臣谢母后,定会全力以赴。”
“臣等谨遵太后懿旨,定当鞠躬尽瘁!”
殿内响起一片整齐的附和之声。太后眼中这才浮现几丝真切笑意。
客套之后,太后以凤体疲乏为由欲先离席。恰在此时,御前太监悄步上前,对天子低语。
太监走后,霍承乾温声道:“母后,礼部在城楼备了烟花与民同乐。烟花难得一见,不若观赏后再行回宫歇息?”
太后略作沉吟,含笑应允:“也好。哀家许久未见烟花了,便与陛下、众卿及万民同贺新帝登基。”
于是,太后皇帝为首,率文武百官与列国使臣登上高耸的摘星楼。
君臣言笑晏晏,使臣举止得体,一派海清河晏的盛世气象。
行至楼台,太后与皇帝低语片刻,忽然抬眼望向人群,柔声唤道:“明霁?到哀家身边来。”
孔明霁略微惊讶,在众人让出的通道中款步上前行礼:“臣女拜见太后娘娘。”
“快起来。”太后亲手虚扶,目光慈爱地端详她,“三年不见,出落得这般标致了,哀家方才险些没认出来。还记得你离京前,总爱跟在皇帝后头的样子呢,变化真大啊。”
这话是对着天子与孔尚书夫妇说的。
孔尚书忙拱手笑答:“太后谬赞。陛下登基,俊才辈出,老臣已觉垂垂老矣,何况小辈。”
太后拉着孔明霁的手,笑道:“哀家看孔大人正值壮年。太傅年逾古稀尚精神矍铄,你怎能言老?”
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太傅闻言捻须大笑:“太后此言,是嫌老臣这把骨头还不够操劳?那老臣拼着这把老骨头,再教一位未来的皇子也无不可!臣定会为了陛下为了大雍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众人皆笑,气氛和睦。便在这时,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陛下后宫空悬,实乃国本未固。外臣此番前来,奉我夏国国君之命,愿献上公主,两国联姻,永结秦晋之好。”
语毕,满场倏静。
原本笑着听太后说话的陛下脸色微微沉下去,不过夏国使臣似乎没有发现他的脸色。
霍承乾目光扫去,见口出狂言的人正是席间屡次窥视孔明霁的夏国使臣,眼底寒意骤起,面上笑意却未减,只淡淡道:“夏国美意,朕心领了。然联姻之事,怕要辜负公主厚爱。”
夏国使臣继续:“陛下若是看不上我夏国公主,那贵国派一女子前来,我夏国也是十分高兴的,外臣听闻尚书之女孔小姐便十分美丽动人。外臣方才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太后温声接道:“明霁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视若亲侄,若要远嫁和亲,莫说孔尚书不舍,哀家也断不会忍她远嫁。”
夏国使臣不甘,还欲再言。
老太傅已抢先开口,声如洪钟:“先帝新丧,热孝在身。按我大雍礼法,子孙需守制三年,期间禁婚嫁喜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人民皆为天子后代。
然陛下以国事为重,不得已继承大统,若年内纳妃,一年未过,岂非陷陛下于不孝?贵使于我朝礼制,似乎尚未熟知。”
夏国使臣连连承是
太后目光掠过席间诸多世家闺秀,从容续道:“太傅所言甚是。说来也是皇帝后宫空虚所致。待国丧期过,哀家便在宫中设赏花宴,届时还望各位夫人、小姐前来赴宴。”
末了,又轻轻拍了拍孔明霁的手背:“明霁,你可一定要来陪陪哀家。”
孔明霁对上父母警告的眼神,只得乖顺颔首:“臣女遵旨。”
夏国使臣见大雍君臣态度明确,只得暂且按下嫁公主之议,只是目光仍不时瞥向孔明霁,心思未绝。
正当气氛微凝,夜空蓦地一声炸响——
绚烂的烟花窜上苍穹,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中轰然绽开,流光溢彩,照亮了整个皇城。压抑数月的京城,在这一刻被璀璨光华点亮,欢呼声隐隐从四面八方传来。
宫宴在漫天华彩中散去。
回府的马车上,孔明霁再也按捺不住,拽着兄长的衣袖愤愤道:“哥哥可听见了?那夏国使臣竟敢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一副贼眉鼠眼之相,也配提让我和亲?想想都叫人恶心!”
兄长睨她一眼,凉凉道:“你且安分些吧,刚回京就惹眼。再这般招摇,小心陛下和太后真将你送去和亲。”
孔明霁闻言,气得扭过头去,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夜色与未散的烟花余光,抿紧了唇。
摘星楼上,人群渐散。
霍承乾独立栏边,望着孔家马车消失的方向,指尖在冰冷的玉石栏杆上轻轻叩击,不变喜怒。
身后,心腹太监全德海悄步上前。
“查清了?”天子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是。夏国此次确有联姻之意,且……似乎对孔小姐格外留意。”
霍承乾极淡地勾了下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留意?”他低语,像在品味这两个字,“那便让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
她孔明霁只能是他的,他已经暗中关注照顾她许多年了。
夜风吹动他玄色冕服上的十二龙纹一角。烟花已歇,深夜再次归为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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