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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金还是粪土?
凌晨两点十七分,天穹集团总部大楼三十六层。
陆远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盯着屏幕上最后一张PPT。蓝色背景上,白色的数据图表像心电图一样起伏,标注着他连续七十二小时的心血。会议标题写着:“天穹健康——互联网医疗平台三年战略规划(草案)”。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凌晨的薄雾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键盘的敲击声和中央空调持续的低鸣交织在一起,像某种工业时代的呼吸节奏。陆远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清醒了几分。
这是他进入天穹集团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前,他以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硕士毕业生的身份,在两千份简历中脱颖而出,成为天穹集团战略投资部今年招收的六名管培生之一。导师在毕业典礼上拍着他的肩膀说:“陆远,你是我们这届最有灵气的一个,去天穹好好干,那是个能让你施展才华的地方。”
陆远看着屏幕上自己设计的商业模式画布,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份方案是他瞒着导师和所有人,偷偷准备的“敲门砖”。他调研了十七家互联网医疗公司,访谈了九位三甲医院副院长级别的专家,分析了卫健委过去五年发布的全部政策文件,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天穹集团三年前投资的“天穹健康”平台,正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
“靠烧钱补贴用户,用流量思维做医疗,这是把治病救人当成外卖订单来做。”陆远在方案的开篇就这样写道,语气犀利得不像是实习生该有的姿态,“医疗行业的本质是信任和专业化,不是流量和转化率。”
他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方案:放弃盲目扩张,收缩到五个核心城市;与当地顶尖三甲医院深度绑定,建立“线上专家工作室”模式;引入商业保险和医保支付,构建完整的支付闭环;用三年时间,从“流量平台”转型为“医疗服务平台”。
在方案的最后几页,他甚至做了详细的财务预测:第一年亏损扩大,第二年实现单城市盈利,第三年整体盈利,五年内实现上市。
“完美。”陆远轻声自语,按下了保存键。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这座城市缓缓苏醒。街道上清扫车缓缓驶过,早班的公交车开始运行,几个晨跑的人影在街心公园里移动。
这是陆远喜欢的时刻。一切都安静,一切都充满可能。他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时的情景。旋转门光可鉴人,大堂挑高十二米,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前台穿着定制套装的女孩微笑着对他说:“陆先生,请上三十六层,赵总在等您。”
赵立新,天穹集团战略投资部总监,四十二岁,毕业于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在天穹工作了十五年。他是陆远的直属上司,也是这次实习生项目的负责人。
陆远还记得第一次见赵立新时的情景。那是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赵立新穿着藏青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第一颗纽扣松开。他翻看着陆远的简历,头也不抬地问:“你为什么选择天穹?”
“因为天穹是中国少数真正在做产业投资的公司。”陆远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看过天穹过去十年的投资案例,从早期的房地产,到后来的互联网,再到现在的医疗、教育、新能源,每一次转型都踩在了时代的节点上。我想参与这样的决策过程。”
赵立新终于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笑了:“很标准的回答。不过我要提醒你,天穹不是学校,这里没有标准答案。有时候,最正确的答案,往往最不合时宜。”
当时陆远没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三个月的实习期即将结束,六名管培生中只能留下两人。陆远知道,今天上午九点的汇报会,将决定他的去留。
他回到座位,最后检查了一遍PPT。六十页,每一页都经过精心设计,数据来源标注清晰,逻辑链条完整。他甚至准备了可能会被问到的二十七个问题,以及对应的回答。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儿子,今天汇报加油。别太紧张,正常发挥就好。妈妈相信你。”
陆远笑了笑,回复:“放心吧妈,你儿子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但他心里知道,这次不一样。这不再是一次考试,而是一场真正的商业博弈。他面对的将不再是教授和同学,而是天穹集团真正的高层,那些在商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江湖。
七点整,陆远收拾好东西,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牛奶。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有几个同事来了。
“哟,陆远,又是一夜没回?”说话的是坐在陆远斜对面的李浩然,比陆早来一年,现在已经是投资经理。他端着咖啡,靠在陆远的工位隔板上,“为了今天的汇报?”
“嗯,准备得充分点。”陆远撕开面包包装。
李浩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我一句劝,今天别太出风头。你知道今天谁会来吗?”
“赵总,还有事业部几位副总吧?”
“不止。”李浩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刚听说,闻总可能会来。”
“闻总?”陆远手一顿,“闻天?”
“不然还有哪个闻总?”李浩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啊,悠着点。在闻总面前,说多错多。你一个实习生,把分配给你的那部分讲清楚就行,别整那些有的没的。”
陆远点点头,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闻天,天穹集团创始人兼CEO,中国商界的传奇人物。如果能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
八点半,陆远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衬衫和领带。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神明亮,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锐气。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三十六层的最大会议室——“天穹厅”。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长条形的会议桌两侧,战略投资部的全部十二名员工都已经到场,赵立新坐在主位左侧的第一个位置。对面是“天穹健康”事业部的几位负责人,总经理周明华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陆远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把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仪。他注意到,会议室前端的主位还空着——那是留给闻天的位置。
八点五十五分,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先进来的是两个助理模样的人,接着是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的男人。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得像鹰。他走路不快,但每一步都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闻总早。”赵立新率先开口。
“早,都坐吧。”闻天摆了摆手,在主位坐下。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到会议室的每个角落,“今天主要是听听年轻人怎么想。小赵说你们这届管培生有几个不错的苗子,我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在陆远身上停留了半秒,然后移开。
陆远感到心跳加快了几分。
“开始吧。”闻天说。
赵立新站起来:“今天是我们战略投资部实习生项目的终期汇报。六名实习生分成三组,分别对集团旗下的三个业务板块做了深入研究。第一组,陆远、张晓,汇报课题是天穹健康板块的战略优化。”
陆远和张晓对视一眼,张晓明显紧张得手都在抖。陆远冲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前端。
投影幕布亮起,标题页出现。
“闻总,赵总,各位领导,上午好。”陆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今天我和张晓要汇报的,是关于天穹健康业务的三年战略规划。在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先分享一组数据——”
他切换到第二页,那是一张行业分析图。
“过去五年,中国互联网医疗行业的市场规模从2018年的520亿元,增长到2023年的2200亿元,年复合增长率超过33%。但同时,行业内企业的亏损率也从35%上升到68%。这意味着,这个行业正在经历典型的‘泡沫增长期’——市场规模在扩大,但盈利能力在下降。”
陆远停顿了一下,观察听众的反应。闻天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不出情绪。赵立新微微点头。周明华则皱起了眉头。
“我们调研了十七家主要竞品,访谈了九位医疗专家,得出的结论是:当前互联网医疗行业普遍陷入了一个误区——用互联网流量的逻辑来做医疗。”陆远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医疗的本质是什么?是信任,是专业化,是生命健康。而流量的逻辑是什么?是转化,是留存,是用户时长。这两者在根本上是冲突的。”
他切换到下一页,上面是天穹健康平台过去三年的运营数据。
“天穹健康目前采取的策略,和大多数竞品相似:通过补贴获取用户,通过线上问诊、药品配送等服务产生收入。但问题在于,我们的用户留存率只有23%,复购率17%,客单价128元。这意味着,我们每获取一个用户要花费312元的获客成本,但这个用户平均只为我们带来21.7元的生命周期价值。”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陆远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不是健康的商业模式。”他说出了这句酝酿了很久的话,“这是在烧钱买数据,而不是在构建真正的医疗服务平台。”
周明华坐直了身体,脸色不太好看。但闻天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平静。
陆远深吸一口气,切换到商业模式画布那页。
“所以我们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方案。核心思路是:收缩战线,深度绑定,专业驱动。”
他开始详细讲解方案的每一个部分:放弃全国扩张,聚焦北上广深杭五个核心城市;与每个城市最顶尖的三甲医院建立独家合作,邀请专家在平台开设“线上工作室”;重构支付体系,打通商业保险和医保;建立严格的医生准入和质量控制体系……
他讲得投入,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汇报。那些在深夜里反复推敲的逻辑,那些在调研中发现的痛点,那些在数据分析中看到的机遇,像泉水一样从他口中流淌出来。
四十五分钟,他讲完了全部六十页PPT。
最后一页,是财务预测:三年内累计投入8.7亿元,第五年实现净利润3.2亿元,第七年启动上市。
陆远关掉投影,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他看向闻天,期待能从这位传奇企业家的眼中看到赞赏,哪怕只是一丝认同。
闻天没有说话。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然后,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陆远身上。
“小陆,你来公司多久了?”闻天问,声音依然温和。
陆远愣了一下,回答:“三个月,闻总。”
“三个月。”闻天点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三个月,就能对集团的一个核心业务板块做出这么完整的诊断,不容易。”
陆远心中一喜。
但闻天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闻天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有激情也是好的。但公司有公司的规矩,团队有团队的节奏。”
他转向陆远,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温和的微笑:“你的方案,数据很详实,逻辑也很清楚。看得出你花了很大功夫。但是啊,小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看到的这些‘问题’,我们这些在公司干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人,会看不到?”
陆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闻天摆了摆手,示意他听下去。
“互联网医疗这个行业,我研究了八年。从2015年我们投资第一家相关公司开始,我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为什么还要走?因为这是未来。”闻天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有力,“你现在看到的亏损、看到的用户流失、看到的数据不好看,这些都是事实。但你看不到的是什么?是我们在构建的医疗数据底层,是我们在建立的医生资源网络,是我们在摸索的线上线下一体化模式。”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陆远:“你说要收缩到五个城市,深度绑定三甲医院。这个思路听起来很美。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去年尝试过和北京协和医院合作?谈了九个月,最后卡在数据所有权上。医院要求所有患者数据归医院所有,平台只能做展示。这样的合作,我们要它做什么?”
陆远感到喉咙发干。
“你还说要打通医保支付。你知道打通一个城市的医保系统需要多长时间吗?深圳我们做了两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打通。”闻天摇摇头,“小陆,你的方案很好,但‘好’不代表‘对’。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陆远。
陆远觉得自己的后背在冒汗。他艰难地开口:“请闻总指教。”
“你太想表现自己了。”闻天说,语气依然温和,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陆远的心里,“你看到了问题,就迫不及待地想展示你看到了问题。你设计了方案,就迫不及待地想证明你的方案有多完美。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业务板块的负责人,周总,他带着团队做了三年,他会怎么想?战略投资部的同事们,他们做过多少次类似的调研,他们会怎么想?”
闻天看向赵立新:“小赵,这个实习生是你带的。你告诉他,在天穹,最重要的是什么?”
赵立新站起来,脸色复杂。他看了陆远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陆远看不懂的东西。
“在天穹,最重要的是团队协作,是把‘我们’放在‘我’前面。”赵立新说,“再好的方案,如果不能得到执行团队的理解和支持,都只是一纸空谈。”
“听到了吗?”闻天重新看向陆远,“才华是工具,不是门票。在天穹,我们需要的是能融入团队、理解公司文化、懂得协作的人,而不是单打独斗的英雄。”
他顿了顿,做出决定:“这个方案先放一放。陆远,从今天起,你调到资料整理组,协助处理部门的档案和数据归类工作。等什么时候你真正理解了什么是‘我们’,什么是‘团队’,我们再谈其他。”
陆远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看向赵立新,希望自己的上司能说点什么。但赵立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看向周明华,那位天穹健康的总经理,此刻正低头整理着面前的笔记本,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最后,他看向闻天。这位他曾经仰慕的企业家,此刻依然面带微笑,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好了,下一个组准备汇报吧。”闻天说,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
陆远机械地收拾好自己的电脑,走回座位。接下来的汇报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坐在那里,感觉会议室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汇报会在十一点结束。闻天先离开,其他人陆续散去。陆远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
在走廊上,李浩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往心里去。闻总就是这样,喜欢敲打年轻人。当年我刚来的时候,也被他训过。”
陆远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回到工位,他收到赵立新的微信:“来我办公室一趟。”
陆远深吸一口气,敲开了总监办公室的门。
赵立新正在泡茶。他示意陆远坐下,递过去一杯:“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陆远接过,没喝。
“今天的事,你有什么想法?”赵立新问。
“我……我不明白。”陆远终于说出心里话,“我的方案真的有那么多问题吗?还是说,仅仅因为我是实习生,所以不能提出不同的意见?”
赵立新看着他,叹了口气:“陆远,你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太聪明反而不是好事。我问你,你今天汇报的时候,有没有提前跟周总沟通过你的方案?”
陆远一愣:“没有。这是实习生项目,要求独立完成……”
“独立完成,不代表可以闭门造车。”赵立新打断他,“周总是天穹健康的负责人,你做了针对他业务的方案,却没有事先跟他沟通,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更不用说,你的方案本质上是在否定他过去三年的工作。”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而且你选错了时机。今天闻总来,本来只是想看看年轻人的基本素质。你呢?一上来就要颠覆一个核心业务。这在闻总看来,不是有才华,而是不懂规矩,不知轻重。”
“可是……”陆远想说,如果方案是对的,为什么要在乎这些?
“没有可是。”赵立新摇摇头,“在职场,尤其是中国的职场,对错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时机、场合,还有你说话的方式。你今天犯的最大错误,不是方案有问题,而是你让闻总在周总面前难堪了。你否定了天穹健康,就是在否定周总,而周总是闻总亲自提拔的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陆远沉默了。他好像开始明白,但又更加困惑。
“先去资料组待一段时间吧。”赵立新说,“沉淀一下,观察一下,学习一下。天穹是个大公司,有它自己的运行逻辑。你想在这里生存下去,光有才华不够,还得懂这个逻辑。”
离开赵立新的办公室,陆远回到工位,发现自己的东西已经被搬走了。行政部的同事告诉他,他的新工位在三十四层的档案室旁边。
资料整理组只有三个人,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员工。组长姓王,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慢吞吞的。他给了陆远一沓文件:“这些是过去三年的投资会议纪要,需要按照时间、项目、参会人员重新分类归档。下周五之前要完成。”
陆远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文件,感觉一阵眩晕。
下午五点,他抱着一箱个人物品,坐电梯下到三十四层。新工位在一个角落里,旁边就是复印机和碎纸机,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他坐下,打开电脑,屏幕壁纸还是三个月前刚入职时设置的——一幅日出时分的山峦照片,上面写着:“巅峰之路,始于足下。”
陆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移动鼠标,点击了“更换壁纸”。
他选了一张纯黑色的图片。
晚上七点,同事们陆续下班。陆远没有走,他处理完了第一批文件。八点,档案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关了灯,走出大楼。
初秋的晚风已经有了凉意。陆远没有直接回租住的公寓,而是走上了公司附近的那座天桥。
天桥上,小贩在卖水果和烤红薯,下班的人群匆匆而过。陆远靠在栏杆上,看着桥下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向着城市的各个方向奔涌而去。
三个月前,他站在这里,看着同样的景象,心里充满的是征服这座城市的豪情。他相信,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一定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
现在,他依然站在这里,但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他想起闻天说的那句话:“才华是工具,不是门票。”他想起赵立新的忠告:“对错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他想起周明华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想起档案室里堆积如山的文件,想起三十四层角落里那个满是灰尘的工位。
手机震动,是母亲打来的电话。陆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儿子,汇报怎么样?”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陆远张了张嘴,想说“很好,很顺利”,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妈,我可能……让领导失望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母亲说:“没关系,儿子。刚工作,谁还没个挫折。重要的是吸取教训,下次做得更好。妈妈相信你。”
挂掉电话,陆远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抬起头,看着这座城市。高楼大厦的灯光在夜空中勾勒出冰冷的轮廓,每一扇亮着的窗户背后,可能都有人在加班,在应酬,在算计,在挣扎。
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市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齿轮,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才华、理想、激情,这些在大学里被珍视的东西,在这里似乎都成了需要被修剪的枝杈。
你要么学会适应机器的节奏,成为合格的齿轮;要么被机器抛出去,成为废弃的零件。没有第三条路。
陆远站了很久,直到天桥上的人渐渐稀少,小贩也开始收摊。晚风越来越冷,他裹紧了外套,走下天桥。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他看到一个流浪汉蜷缩在墙角,面前摆着一个破碗。陆远走过去,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进碗里。
流浪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连连点头:“谢谢,谢谢老板。”
陆远想说,我不是老板,我连自己的工位都保不住。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开。出租车来了,他拉开车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穹集团的大楼。三十六层,他曾经工作的地方,此刻依然灯火通明。
那些灯光下,还有人在加班,在开会,在做PPT,在准备明天的汇报。而他已经不属于那里了。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陆远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来自同组的张晓:“陆远,你没事吧?今天的事别太放在心上。其实我觉得你的方案真的很棒,只是……唉,不说了。明天一起吃午饭?”
陆远看着这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最终回复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关掉手机,看向窗外。
城市的夜景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像一部快进的电影。霓虹灯的光芒在玻璃上晕染开来,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
陆远想起今天上午,他站在会议室前端,激情澎湃地讲述自己的方案时,那种全身心投入的感觉。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创造快感。
而现在,那种快感已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困惑、屈辱、不甘,还有一丝隐隐的愤怒。
但愤怒之下,是更深的无力感。
他改变不了闻天的决定,改变不了公司的规则,甚至改变不了自己被打入“冷宫”的事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三十四层,整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做一个沉默的、合格的“齿轮”。
出租车在公寓楼下停下。陆远付了钱,下车。
走进电梯,镜面墙壁映出他的样子:衬衫皱了,领带松了,眼睛里有血丝,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
电梯在十六层停下,门打开。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陆远掏出钥匙,打开门。三十平米的小公寓,月租六千。这是他能找到的离公司最近、价格最低的房子。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
他放下东西,走到窗边。窗外是对面楼的墙壁,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对面人家窗台上的绿植。
陆远站在那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平稳而沉重。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重放:闻天温和但冰冷的批评,赵立新复杂的眼神,同事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表情,档案室里的灰尘味道,天桥上的冷风……
一幕幕,清晰得像8K视频。他想起商学院里教授说过的话:“商业世界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的。要学会在灰度中生存。”当时他觉得这话太世故,太没有原则。现在他好像开始懂了。
但懂,不代表接受。陆远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桌面,上面放着他三个月来做的所有笔记:行业分析、公司研究、访谈记录、数据模型……每一页都工工整整,密密麻麻。这些都是他的心血,他的骄傲。而现在,它们似乎都成了笑话。
陆远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他昨天深夜写下的几句话:“如果我的方案是对的,那么不管遇到什么阻力,都应该坚持。因为商业的本质是创造价值,而不是讨好权威。”
他看着这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笔,在下面加了一行:“但如果‘对’本身,就是不被允许的呢?”写完这句,他合上笔记本,放进抽屉最深处。
夜已经很深了。陆远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灰白,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儿子,你要记住,做人要有骨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因为别人说什么就改变。”
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教了一辈子书,清贫但正直。他在陆远大二那年因病去世,临走前拉着陆远的手说:“爸爸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就一句话:不管以后做什么,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陆远闭上眼睛。如果按照良心,他觉得自己的方案是对的,应该坚持。但如果按照现实,他今天已经尝到了坚持的代价。
哪个更重要?他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答案,但不愿意承认。
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隐约能听到远处街道上的车声。这座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个类似的故事:年轻人怀揣梦想而来,在现实中碰壁,然后要么适应,要么离开。
陆远不想离开。
他花了十二年寒窗苦读,从一个小县城考到北京,读完本科读硕士,终于走进天穹这样的顶级公司。这是他的梦想,也是他对父亲的承诺。
“我会出人头地的,爸。”三年前在父亲的病床前,他曾经这样发誓。
现在,他好像站在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是妥协,接受现实,学会规则,慢慢往上爬。另一条路是坚持,保持自我,但可能永远无法在这个体系内生存。
他必须做出选择。凌晨一点,陆远还是睡不着。他起床,打开电脑,登录公司的内部系统。在员工档案里,他找到了闻天的简历:闻天,1958年生于浙江宁波。19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毕业于浙江大学机械工程系。1985年下海创业,从纺织机械贸易做起,1992年创立天穹集团。三十年时间,将天穹打造成横跨地产、金融、科技、医疗的多元化帝国。个人持股42%,身家据《福布斯》估计超过800亿元。
简历下面,是一长串的社会职务: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企业家协会副会长、浙江大学校董……
陆远滑动鼠标,看到了闻天发表过的一些文章和演讲。其中一篇的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中国式管理的智慧:在规矩与创新之间寻找平衡》。
他点开,仔细阅读。文章里,闻天写道:“西方的管理强调规则、制度、流程,这是他们的文化基因决定的。但在中国,我们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我们讲‘人情世故’,讲‘中庸之道’,讲‘以和为贵’。这不是落后,而是另一种智慧。”
“在中国做企业,尤其是做大企业,最重要的是平衡。平衡各方利益,平衡短期和长期,平衡创新和稳定,平衡个人和集体。一个优秀的企业家,首先必须是一个优秀的平衡大师。”
文章的最后,闻天说:“年轻人往往不懂平衡的重要性。他们有才华,有激情,这是好事。但如果不学会平衡,他们的才华就可能成为破坏力,而不是创造力。所以,我总是告诉年轻人:先学会做人,再学会做事。在中国,做事先做人,这是铁律。”
陆远盯着屏幕,久久不语。他终于开始明白,今天发生在会议室里的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在闻天的管理哲学里,他今天的表现恰恰触碰了那条红线:不懂平衡,不懂规矩,不懂“做人”。而这样的年轻人,在闻天看来,是需要“敲打”的,是需要“沉淀”的,是需要重新学习的。
关掉电脑,陆远走到窗前。天快要亮了。东方的天际线泛起淡淡的青色,像一幅正在渲染的水墨画。城市还在沉睡,但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
陆远看着这片他梦想征服的土地,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不甘,有困惑。但奇怪的是,也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他好像开始触碰到了这个真实世界的运行规则。那是一种比课本上的商业理论更复杂、更微妙、也更残酷的规则。
而他,必须学会它。不是放弃自我,而是理解规则,然后在规则之内,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式。
这是他的第一课。残酷,但必要。陆远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感觉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回到书桌前,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写:“第一课总结:才华是工具,不是门票。在中国式管理中,平衡比正确更重要。做事先做人,人情比能力更关键。时机和场合,决定了你说话的分量。想改变规则,先要理解规则。”写完,他看着这几条总结,苦笑了。这和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和他理想中的商业世界也完全不同,但这就是现实。
窗外,天完全亮了。阳光透过高楼间的缝隙,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光斑。
陆远站起来,拉开窗帘。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今天要去三十四层,开始资料整理的工作。那是一个没有人关注的角落,一个看似毫无前途的岗位。但陆远知道,这也是一个观察和学习的好地方。在那里,他能看到公司最原始的文件,最真实的数据,最不被修饰的会议记录。也许,他能从那些堆积如山的档案里,找到真正理解这家公司、这个行业、这个世界的钥匙。
洗漱,换衣服,打领带。镜子里,那个年轻人的眼神依然明亮,但多了一些东西——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一种开始懂得审视的成熟。
七点半,陆远走出公寓,汇入早高峰的人流。
地铁里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上班族,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和麻木。陆远挤在人群中,闻着各种气味混杂的空气,突然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清华才子,不再是那个怀揣梦想的管培生。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为生存而努力的年轻人。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更真实。
地铁到站,陆远走出车厢,随着人流涌向出口。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天穹集团大楼的方向。
那座玻璃幕墙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座现代城堡。他知道,城堡里有王座,有战场,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而他要从最底层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在这个城堡里生存。
深吸一口气,陆远迈开脚步,向着那座大楼走去。脚步坚定,眼神清澈。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漫长而曲折的开始。但无论如何,他选择了走下去。走进这座城市的深渊,也走进自己的内心。去理解那些曾经不理解的东西,去面对那些曾经不愿面对的现实。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成长。才能真正强大。才能真正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大楼的旋转门缓缓转动,陆远走了进去。
前台女孩依然微笑着:“早上好。”
“早上好。”陆远回以微笑,然后走向电梯。
电梯门关上,数字跳动: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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