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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学校
消毒水的气味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病房空气拧成冰冷的绳,勒得人呼吸发紧。
宋语躺在床上,眼皮重如坠铅,耳边飘来门外压抑的啜泣——是母亲陆湘漫。向来爱体面的女人,此刻哭得毫无章法,肩膀抵着父亲宋松庭微微颤抖。
“这孩子病情危重,已不是首次入院。”医生的声音隔着门板渗进来,带着职业性的沉郁,“多留心照看,一心求死的人从不会轻易放弃。”
脚步声渐远,接着是母亲崩溃的哭喊:“怎么会这样啊……”
父亲宋松庭一言不发,只有一声绵长的叹息,像块巨石砸在寂静的走廊,沉闷得让人心慌。
病房里,宋语缓缓睁开眼。
视线模糊片刻才聚焦,天花板是单调的白,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机械地坠入手背,带来微凉的刺痛。她转动眼球,落在左手腕——厚厚的纱布下,深色血迹隐约渗透,像开在雪地里的绝望花。
“还是没成功。”
她在心底轻声说,语气平静得无波无澜,只剩深入骨髓的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昨晚在浴缸里,刀锋划过皮肤的痛感仍清晰烙在神经上。温热的血液顺着指尖滑落,晕染了一池清水。她以为这样便能终结所有煎熬,驱散日夜啃噬她的黑暗,逃离旁人眼中混杂着同情与恐惧的异样目光。
可终究,还是被救了回来。
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她侧过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云层厚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手臂上的输液管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液体,可她觉得灵魂早已干涸——药物、治疗、家人的眼泪,都像投入荒漠的水滴,转瞬即逝,留不下半分痕迹。
“这样活着,真的好累。”
念头升起时,她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底的荒芜,那些被精神疾病啃噬得支离破碎的时光,精神病院里日复一日的循环治疗,无人能懂的孤独与绝望,早已如附骨之疽,扎根在她每一寸肌理。
她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试图隔绝门外父母的声音,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人间。可黑暗中,痛苦的记忆愈发清晰,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活着,原来真是最沉重的刑罚。
门外的声响渐渐平息,宋语无心探究,只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任由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沉浮。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父母走了进来。父亲手里拎着保温桶,母亲的眼睛依旧红肿,却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小语好些了吗?”陆湘漫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宋语缓缓坐起,后背刚离开枕头,一阵眩晕便袭来。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身子,陆湘漫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带着焦虑的灼热,另一只手迅速垫在她腰后,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慢点,别着急,医生说你还得好好休养。”
宋松庭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拧开盖子时,淡淡的小米粥香气飘了出来——那是她小时候生病时最爱的味道,可此刻闻着,只觉得胃里一阵发堵。他舀了一勺吹凉,递到宋语嘴边,语气是难得的柔和:“多少吃点,补充点体力。”
宋语没有张嘴,只是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荒芜。她知道父母是为了她好,可这份好意却像沉重的枷锁,让她喘不过气。
陆湘漫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红意再度翻涌,却强忍着没掉泪,声音放得更柔:“小语,我们知道你难受,可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偷偷看了眼宋松庭,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爸妈给你找了所特殊学校,在城郊,环境很安静,有专业的老师和医生,还有……和你情况差不多的孩子。”
宋松庭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恳求:“我们不是要放弃你,只是想让你换个环境,不用再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也能得到更专业的照顾。去试试,好不好?”
保温桶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宋语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特殊学校,说到底,不过是另一个“牢笼”。无论是精神病院,还是这所谓的特殊学校,都只是将她与“正常”世界隔离开来,却没人能真正驱散她心底的黑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抬起眼,看向父母布满疲惫与焦虑的脸,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风卷着乌云掠过,病房里的光线骤然暗了几分,就像她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未来。
陆湘漫见她不说话,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又低了几分:“那地方有个很大的操场,还有花园,春天会开很多花……医生说,安静的环境对病情好。”她试图描绘些美好的画面,可语气里的不确定,连自己都骗不了。
宋松庭放下粥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沉默许久才开口:“小语,爸妈试过很多办法了。带你看遍了城里的医生,换了无数种药,可你……”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把“一次次寻死”说出口,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那所学校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里面的老师都懂怎么照顾你们这样的孩子,不会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
宋语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上,小米粥的香气已经淡了,像极了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她想起初中时,同学看到她吃药时窃窃私语的样子,想起精神病院里冰冷的铁窗,想起每次醒来时,父母脸上那混合着庆幸与绝望的神情。
换个地方,又能怎么样呢?
心里的黑洞依旧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吞噬着她的力气与念想。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手腕上的纱布,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不适感。那是她昨晚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证明,却终究还是失败了。
“好。”
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陆湘漫瞬间红了眼眶,连忙别过头去抹眼泪。宋松庭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等你身体好点,我们就带你过去。”宋松庭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边会有老师接应,不用担心。”
宋语没有再说话,重新躺下,侧过身背对着他们。她能感觉到父母还在床边坐着,能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和父亲轻轻的安抚声,可这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些痛苦的记忆又开始翻涌。精神病院消毒水的味道,同学异样的眼神,药物带来的昏沉感,还有浴缸里温热的血液……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轻轻带上门离开,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地坠落,滴答,滴答,像是在倒数着她进入下一个“牢笼”的时间。
几天后,宋语拆了线,身体也勉强恢复了些力气。陆湘漫给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大多是换洗衣物和常用的药物,还有一本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书,书页已经泛黄,边角也有些磨损。
“带上这个吧,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陆湘漫把书放进箱子里,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宋语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
车子驶离市区,一路往城郊开去。窗外的风景渐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房屋,再到成片的田野,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围墙围起来的建筑群。
校门是铁艺的,上面爬着些枯萎的藤蔓,显得有些冷清。车子停在门口,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老师已经在等候,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向宋语的眼神没有丝毫异样,只有平静的接纳。
“宋语同学,我是你的班主任,叫林薇。”女老师的声音很轻柔,“以后我会照顾你。”
陆湘漫拉着宋语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宋松庭则帮着把行李箱拎下来,拍了拍宋语的肩膀:“好好照顾自己,爸妈会经常来看你。”
宋语点了点头,没有看他们,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学校的大门。那扇门像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她这颗早已破碎的灵魂。
和父母告别后,林薇带着她往里走。校园里很安静,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要么独自坐在长椅上发呆,要么低着头慢慢散步,彼此之间没有太多交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你的宿舍在二楼,四人间,里面已经有其他同学了。”林薇一边走一边介绍,“食堂在那边,操场在后面,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宋语跟着她上了楼,把行李箱放进指定的床位后,林薇又叮嘱了几句日常注意事项,便让她自己慢慢适应。宿舍里的另外三个女孩都很安静,有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有人低头翻着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没人主动和她说话,也没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这里的安静,是一种不需要刻意维持的默契。
宋语没有收拾东西的心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出了宿舍。
校园比她想象的要大些,绕过几栋低矮的教学楼,后面是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再往前走,便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操场。风卷着枯草的碎屑掠过脚踝,带来深秋的凉意,宋语沿着操场边缘慢慢走,像踩在一片没有回声的荒原上。
走到操场最偏僻的角落时,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棵老槐树下,树干粗壮得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桠横斜着伸向天空,落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阴影里坐着个少年,正是江何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怀里抱着个磨损的帆布包,指尖捏着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纸,上面隐约能看到几道演算痕迹,被他反复折成小小的方块,又慢慢展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机械感。
宋语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后退,也没有靠近。风卷着槐树叶的碎屑飘过,少年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江何煦的眼神很淡,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与这校园氛围契合的沉静,像深潭里的水,看不出底。宋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将校服衣袖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纱布痕迹,指尖攥得微微发紧。
她没敢多看,迅速将脸撇向一旁,脚步不停,沿着操场边缘继续往前走。鞋底碾过枯草碎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整个校园依旧静得不像话,没有喧嚣,没有嬉闹,只有风穿过枝桠的呜咽,和她自己略显仓促的脚步声。至少此刻,这份安静像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每一个角落,也暂时隔绝了那些无处遁形的沉重。
风还在卷着槐树叶碎屑打转,宋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操场尽头的铁丝网旁。
江何煦缓缓站起身,刚站直的瞬间,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掌心触到树皮的沟壑与裂痕,才勉强稳住身形。指尖的纸张被攥得更紧,演算痕迹在褶皱里愈发模糊。
他抬眼望向宋语离开的方向,目光褪去了方才的沉静,只剩下一片冷冽的漠然,像深秋结了薄冰的湖面。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心底掠过一个冷淡的念头:“又是一位新人?”
风穿过枝桠的呜咽声更清晰了些,校园依旧静得能听见远处草丛里微弱的虫鸣,这份安静落在他眼里,却像是为每一个闯入者预设的、无声的牢笼。
都说在这里能治好病,其实不过是用药物和规则强行压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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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文的时候,我一直记着一句话——生命只有一次,再难走的路,也请别轻易松开手里的光。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爱自己,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