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的星辰观测笔记》

　　同学会定在市中心新开的酒店顶层，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沈青禾站在包厢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八年了，高中毕业后，这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正式的同学聚会。她今天穿了条简约的米色连衣裙，头发松松挽在脑后——这是她作为新锐作家接受采访时的惯常打扮，既得体，又不会太过刻意。
　　推门前，她听见里面传来的哄笑声。
　　“周屿，你现在可是咱们班混得最好的，说说，初恋是什么时候？”
　　沈青禾的手顿了顿。
　　“高二吧。”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成熟男人特有的低沉，却又奇异地保留着某种熟悉的温和，“我同桌。”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哟！详细说说！哪个同桌？高二咱班换了好几次座位呢！”有人起哄。
　　门缝里，沈青禾看见那个坐在主位侧方的男人。他穿着合身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曾经微圆的脸廓如今线条清晰，戴着一副简约的金边眼镜。若不是那双依然圆而亮的眼睛，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周屿。
　　那个高二时总在课堂偷吃零食、被老师点名批评的小胖同桌。
　　“她啊，”周屿推了推眼镜，嘴角扬起一个怀念的弧度，“总觉得我胖，嫌我上课偷吃零食，嫌我理科生的脑子不懂风花雪月。”
　　包厢里一片善意的嘘声。
　　沈青禾的手按在门把上，指尖微微发凉。他说的是……她吗？
　　“但我那时候，就觉得她特别。”周屿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包厢也跟着安静了，“特别到，我抽屉里一直藏着一个笔记本。”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封面写的是《物理错题集》，”他笑了，“但其实里面，记满了她说话时的语气，微笑的弧度，低头写字时脖颈弯成的曲线，还有……每一次我心跳失序的瞬间。”
　　“卧槽！”有人惊呼，“周屿你行啊！暗恋史这么浪漫？！”
　　“后来呢？表白了吗？”
　　周屿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悠远：“那时候觉得，像她那样的人，应该去看更远的世界。而我……还没准备好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沈青禾推开了门。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包厢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青禾！大作家来了！”
　　“沈青禾你现在可了不得啊，新书我都看了！”
　　“快坐快坐！”
　　沈青禾机械地微笑着，和同学们打招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周屿。他也正看着她，那个笑容依旧温和，却多了些她读不懂的深邃。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周屿举起酒杯，朝她微微示意，用口型无声地说：“好久不见。”
　　沈青禾怔怔地看着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刚才的话。
　　笔记本。记录。心跳失序的瞬间。
　　那个她记忆中憨直、有点二、整天就知道吃和做题的同桌，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藏了整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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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到八年前，高二开学。
　　九月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在水泥地上切出明晃晃的光斑。风扇在头顶吱呀转动，搅动着夏末残存的热气与新书本的油墨味。
　　沈青禾站在高二（七）班门口，攥紧了书包带。她从县城考进这所省重点，整整比录取线高出三十分，却依然在踏进教室时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局促——城里同学们脚上的名牌运动鞋，桌上最新款的MP3，女生们剪得时髦的发型，都在无声地提醒她：你不属于这里。
　　“沈青禾是吧？”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了眼花名册，指向第四排靠窗的位置，“你坐那儿，周屿旁边。”
　　她顺着老师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个微胖的男生，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剥一颗巧克力糖。他动作很轻，塑料糖纸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晕开一层浅金色的光边。
　　沈青禾走过去，放下书包。男生抬起头来。
　　他皮肤很白，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圆而亮，让她莫名想到外婆家养的那只温驯的大狗。看见她，他迅速把糖塞进嘴里，鼓着一边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嗨，我是周屿。”
　　“……沈青禾。”她简短回应，拿出抹布开始擦桌子。
　　周屿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把桌面、抽屉甚至桌腿都擦了一遍，眨了眨眼：“你挺爱干净啊。”
　　沈青禾没接话。这不是爱干净，这是习惯。从小帮家里干活养成的习惯。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讲解古文，沈青禾听得认真，笔记记得飞快。余光里，她看见周屿摊开的语文书上，空白处画满了各种奇怪的几何图形和公式。
　　“你为什么不记笔记？”她忍不住小声问。
　　周屿侧过脸，嘴里的糖换到了另一边：“记了啊。”
　　他用笔尖点了点那些图形：“我在推演这篇文言文的逻辑结构。你看，这段是总起，这三句是并列论证，这里是个转折……”
　　沈青禾愣住了。用数学模型分析文言文？她头一次听说。
　　下课铃响，周屿从抽屉里摸出一包饼干，拆开，递到她面前：“吃吗？”
　　饼干包装很精致，印着外文字母。沈青禾摇摇头：“不用，谢谢。”
　　“别客气嘛，同桌要搞好关系。”他笑出一口白牙，不由分说放了两片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蓝莓味的，好吃。”
　　沈青禾看着那两片饼干，犹豫了几秒，还是拿起来小口吃了。甜，还有真实的蓝莓颗粒。这种饼干在县城小卖部要卖五块钱一包，她从不舍得买。
　　周屿一边吃饼干，一边翻出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精讲》，看得津津有味。沈青禾瞥了一眼，满页都是她看不懂的符号和图表。
　　“你理科很好？”她问。
　　“还行吧。”周屿谦虚地说，但眼睛亮了起来，“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挺有意思的。你呢？看你文科很棒。”
　　“一般。”沈青禾低下头，继续整理笔记。
　　她不敢说“好”。在这个到处都是尖子生的地方，她必须更谨慎。
　　下午数学课，老师讲解一道函数综合题。沈青禾皱着眉，努力跟上思路——数学一直是她的弱项。
　　“这里，”周屿忽然用笔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草稿纸，“你辅助线画错了。应该从C点做垂线，不是B点。”
　　他拿过她的尺子，三两下画出正确的辅助线，又在旁边写下一个简洁的公式：“代入这个，就能解出来。”
　　沈青禾按照他说的试了试，果然豁然开朗。
　　“谢谢。”她小声说。
　　“不客气。”周屿又摸出一颗水果糖，这次递给她一颗，“奖励。”
　　沈青禾看着掌心那颗玻璃纸包裹的彩色糖球，终于轻轻笑了：“你怎么这么多零食？”
　　“补充能量啊。”周屿理所当然地说，“大脑运转很耗糖分的。”
　　他说这话时表情认真，圆眼睛里满是诚恳，让沈青禾忽然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同桌，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
　　放学时，天色忽然阴沉下来。等到沈青禾做完值日走出教学楼，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
　　她没带伞。
　　站在廊檐下，她盘算着是冒雨跑回宿舍，还是等雨小些。生活费有限，她舍不得花钱打车。
　　“沈青禾？”
　　她回过头，看见周屿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深蓝色雨伞。
　　“你没带伞啊？我送你吧。”他说得自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用，我跑回去就行。”沈青禾下意识拒绝。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周屿已经撑开了伞，“走吧，宿舍楼不就十分钟路吗？”
　　伞不大，两个人并肩走略显拥挤。周屿很自然地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淋湿了一片。
　　沈青禾注意到了：“伞往你那边去点。”
　　“没事，我衣服防水。”周屿睁眼说瞎话——他那件浅灰色运动服明明已经湿得颜色变深。
　　走到宿舍楼下，沈青禾的头发和肩膀只有些微湿意，周屿却几乎湿了半边身子。
　　“谢谢你。”沈青禾真诚地说。
　　“小事。”周屿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从书包侧袋掏出一盒牛奶，塞给她，“这个给你，我不爱喝牛奶。”
　　“这……”
　　“真的，我乳糖不耐。”他眨眨眼，“明天见啊，同桌。”
　　说完，他转身又冲进雨里，深蓝色的伞像一朵移动的蘑菇，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沈青禾拿着那盒还带着余温的牛奶，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里写：
　　9月3日，晴转雨。
　　新班级，新同桌。同桌叫周屿，城里人，有点胖，爱吃零食。理科很好，人……好像还不错。
　　他今天给我讲数学题，还请我吃饼干，送我回宿舍。城里同学也不全是我想象中那样。
　　要更努力才行。不能被比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男生宿舍里，周屿正从书包最内层的夹袋里，取出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是他用黑色记号笔认真写下的五个字：《物理错题集》。
　　翻开第一页，他握着笔犹豫了很久，终于落下：
　　观测对象：沈青禾。
　　日期：9月3日。
　　天气：午晴晚雨。
　　观测记录：
　　1. 她很安静，擦桌子很仔细，连桌腿都不放过。手指细长，握笔姿势标准。
　　2. 语文课听得认真，笔记字迹工整，有自己的一套缩写符号。
　　3. 不吃我给的饼干（后来吃了），可能是不好意思。喜欢蓝莓味多于巧克力味？待验证。
　　4. 数学不太好，但很努力。讲题时她眼睛会微微眯起，思考时习惯咬下唇。
　　5. 没带伞。送她回去时她说了三次“伞往你那边去点”。她注意到的比我以为的多。
　　6. 给她牛奶时，她耳朵尖红了。为什么？
　　补充：她的名字很好听。青禾，春天的秧苗。很有生命力。
　　写到这里，周屿停下笔，托着腮看向窗外。
　　雨已经停了，窗外是湿漉漉的夜色，远处教学楼还有零星几盏灯亮着。
　　他想起今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低头记笔记的侧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小小的阴影。那时他刚好解出一道困扰他三天的竞赛题，双重喜悦叠加，让他差点在课堂上笑出声。
　　真奇怪，周屿想。明明才认识一天。
　　他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将它塞回书包夹层，和其他真正的物理竞赛资料放在一起。
　　然后他从抽屉里又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
　　明天，该带什么零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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