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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步知夷最后的意识,是剜心之痛。
冰冷的剑锋贯入他单薄的胸膛,那般精准,又那般绝情。他仰头望着那张曾视若神祇的容颜,仙门之巅的风,吹散了师尊祝仪墨发间最后一缕温情。
下一瞬,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剧痛仍如跗骨之蛆,盘踞在灵魂深处。
步知夷猛地睁眼,剧烈的幻痛让他蜷缩起来,大口喘息。然而,预想中胸腔被洞穿的虚无感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完好无损、甚至……更为莹润通透的身体。
他怔住了。
眼前并非阴曹地府,而是一处幽闭的密室。灵气氤氲成雾,在夜明珠清冷的光晕中缓缓流转,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这是独属于祝仪的、冷彻骨髓的“太上忘情道”的气息。
他……没死?
不,他死了。步知夷无比确信。心口被生生剜去的剧痛,师尊眼中最后的冰寒,以及魂魄剥离时天地弃他而去的孤绝,每一分感受都刻骨铭心。
那现在是……
他挣扎着坐起身,玄冰玉台的寒意透过单薄衣料刺入肌肤。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肌肤光洁如玉,不见丝毫伤痕。他下意识抬手抚上,指尖触感温热,内里那颗心脏,正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
这颗心,是真的。
可它不该是真的。
步知夷环顾四周。密室无窗,唯有四壁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清冷光辉,照亮中央那座雕琢着晦涩古纹的玄冰玉台——他方才正是从那上面醒来。玉台周遭,以暗红如血的朱砂绘制着繁复诡异的阵法符文,丝丝缕缕的灵气正从四面八方汇入他的体内,带来细微的酥麻感。
这阵法……步知夷瞳孔骤缩。
他曾在那人书房最隐秘的禁制古籍中见过只言片图——“灵胎转生阵”。以无上秘法辅以天材地宝,培育一具完美肉身,是为濒死或残魂之人准备的……容器。
一个荒谬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踉跄扑到玉台边,冰面映出一张脸。依旧是他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精致,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青涩。可细看之下,却又截然不同。肌肤下隐隐流动着温润光华,一双蓝金异瞳较之以往更为清澈璀璨,深处仿佛有星河流转,能窥见天地灵气的本源流动。
这不是他原来的身体。
这是他死后,祝仪……为他准备的,“另一具”身体。
为什么?
既然亲手剜了他的心,为何又要费尽心力,为他备下这等逆天改命的灵胎容器?是愧疚?还是说……他这颗“药心”,竟珍贵到让那位九天仙尊觉得,值得再养一次?
无数的疑问和翻涌的前尘交织,步知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剜心那一刻,更冷,更绝望。
他以为的救赎,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他以为的终结,竟是另一场轮回的开始。
就在这时,密室厚重的石门,传来极其轻微的、熟悉的灵力波动——那是“太上忘情道”特有的、冰雪消融般的细微声响。
步知夷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重新躺回玉台,闭上了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下,难以自抑地轻颤着。
“吱呀——”
石门无声滑开。
一股清冽如雪松、却又带着无形威压的气息,缓缓弥漫进来,充斥了整个密室,连灵雾的流动都为之一滞。
步知夷不用睁眼也知道,是他来了。
那个他敬若神明、爱入骨髓、也恨入魂魄的人——他的师尊,祝仪。
脚步声极轻,落在光滑的玄冰地面上,却像踩在步知夷的心尖上。他能感觉到那道淡漠的视线,如同实质,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扫过,带着一种审视器物是否完好的冷静,最后停留在他安然起伏的胸口。
片刻沉寂,唯有灵雾流淌的微响。
随即,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动作堪称温柔,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一如过往无数个夜晚,师尊安抚被梦魇惊扰的他时那般。
可步知夷只觉得,那指尖的温度,比身下的玄冰更刺骨。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有若无,融在灵雾里。然后,是祝仪那把惯常没什么起伏、此刻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嗓音,低低响起,恍若自语:
“魂火重燃,灵胎已成……总算。”
步知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伪装着沉睡最平稳的呼吸。可内里,早已是天翻地覆,烈焰焚心。
密室内的灵雾被门外涌入的气流微微搅动。
那道身影逆着门外清冷的天光而立,轮廓如淬寒冰,只是站在那里,便让整间密室的空气都凝滞冻结。
祝仪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几缕散在肩头,周身笼罩着拒人千里的孤绝气息。
步知夷紧闭着眼,全身的感官却绷紧到了极致。他能“听”到那人衣袂拂过地面时冰绫特有的细微摩擦声,能“嗅”到那缕熟悉的、冷彻心扉的雪松气息下,极淡的一丝……血腥气?
不,或许是错觉。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再次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
那只微凉的手并未离开他的额头,指尖甚至极轻地在他眉心拂过,带着一缕精纯灵力,仿佛要抚平那并不存在的褶皱,又似在检查魂魄融合是否稳固。
步知夷的魂魄在尖叫,在嘶吼,恨不得立刻跳起来,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用最锋利的爪牙撕碎这张虚伪的面皮。但他不能。前世血淋淋的教训告诉他,在这位九天仙尊面前,任何情绪的外露,都是自取灭亡。
他如今是重生的幽灵,是藏在完美皮囊下的猎手。他需要伪装,需要比祝仪更冷,更会演戏。
他强迫自己放松每一寸肌肉,连呼吸都维持着初生婴儿般的纯粹与平稳。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乖巧的阴影,唇色是恰到好处的柔软嫣红,一具刚刚孕育完成的灵胎,就该是这般不谙世事的模样。
终于,那只手移开了。
步知夷心中刚松了半口气,却听到祝仪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淡无波,却字字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既然醒了,便不必再装。”
!!!
他发现了?他怎么可能发现?这具身体明明没有任何破绽!是呼吸?是脉搏?还是……
是了,他是祝仪,是这九天十地修为最深不可测的几人之一,是曾执掌“往生门”、洞悉魂魄秘法的存在。自己这点微末的伪装,在他眼中恐怕如同儿戏。
绝望如同冰水浇头,步知夷几乎要认命地睁开眼,迎接未知的命运——或许是再次被扼杀,或许是更残酷的利用。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并未降临。
祝仪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又恍然间……窥见了一丝荒谬的生机。
“灵胎初成,魂魄未稳,神识混沌本是常理。”祝仪的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微微俯下了身,那股雪松冷香愈发清晰,“能感知外界,却无法控制身躯,是么?”
“……”
步知夷僵住的魂魄,缓缓地、重新落回了这具身体里。
原来……他并未看穿。
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尊,只是依据常理,将他方才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归结为灵胎初醒时的正常现象。
他甚至……在为自己这具“容器”的状态,做着合理的解释。
何其傲慢!又何其……可笑!
巨大的荒谬感冲淡了恐惧,一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嘲讽,从步知夷的心底滋生。
祝仪,你自诩算尽天机,可曾算到,你这具精心培育的“容器”里,装着的是一缕来自地狱、恨你入骨的复仇之魂?你可还记得,你来自“往生门”,本该最懂魂魄奥秘,却看不穿这近在咫尺的、熊熊燃烧的恨火?
许是见他依旧“毫无反应”,祝仪不再言语。
步知夷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里不再有审视,而是另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别的,带着一种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期待?亦或是,一丝连其自身都未曾察觉的恍惚?
随即,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如初春消融的雪水,自他头顶百会穴缓缓注入,细致地滋养着他这具新生的躯体,也安抚着混沌神识。这灵力运转的路数他熟悉至极,正是“太上忘情道”的基础心法,却又比前世所授更加精妙圆融。
这灵力如此熟悉,曾在他无数个修行瓶颈时助他突破,也曾在他受伤病弱时给予慰藉。如今再次感受到,却只让步知夷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毒火灼烧!每一缕灵气的抚慰,都像是在嘲笑他前世的可悲与天真!
虚伪!彻头彻尾的虚伪!
他强忍着灵力入体带来的本能舒适感,将所有的恨意与恶心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收敛起一切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灵力输送终于停止。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石门重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密室内,重归死寂,唯有夜明珠的光,冷冷地照着玉台上少年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
步知夷又静静躺了许久,直到确认祝仪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这方天地,才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蓝金异瞳里,先前的迷茫、恐惧、荒谬尽数褪去,只剩下淬了寒冰的清醒与决绝,深处似有血色暗涌。
他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一种幻痛,一种被彻底撕裂、抛弃的冰冷。就是这双手……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一把穿心而过的剑锋。
记忆如同溃堤的洪水,带着血腥气和祭天台上的喧嚣,汹涌地撞进脑海——
那曾是九天仙门百年间最盛大的一场典礼。万丈霞光铺就长阶,千宗来贺,万修来朝。
步知夷穿着师尊亲手为他披上的、绣着流云暗纹的雪白礼袍,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站在祝仪身侧。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他的心也鼓噪着,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记得台下无数歆羡、敬畏的目光,记得仙鹤清唳绕梁三匝。他更记得,身侧之人垂眸看他时,那双素来淡漠的墨绿色眼底,似乎也染上了一丝罕见的、堪称温和的笑意。
步知夷仰头望着师尊清绝的侧脸,只觉得一生的幸运莫过于此。他是被九天仙尊从尸山血海中捡回的孤雏,是师尊赐他名姓,教他修行,护他周全。今日,师尊更要在天下人面前,正式收他为徒。
他满腔的孺慕与敬爱,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甚至偷偷想过,待典礼结束,定要将自己偷偷酿了许久的、那坛不算太成功的百花酿,献给师尊尝一尝。
“知夷。”
祝仪唤他,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却在此刻喧嚣的背景下,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师尊。”他欣喜地应着,向前一步,乖巧地仰起脸,等待那象征师承的印记落下。
然后——
他看到祝仪抬起了手。
却不是点向他的眉心。
一道冰冷刺骨的剑光,毫无征兆地自祝仪袖中闪现!那柄名为“往生”的玄色长剑。他曾无数次见师尊用它斩妖除魔,剑身流淌着幽暗如冥河的光泽,此刻,却精准无比地,对准了他单薄的心口。
步知夷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褪去,只剩下全然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眼睁睁看着那柄熟悉的剑,带着他无法理解的决绝,轻易地刺穿了他精心穿戴的礼袍,刺破了他的肌肤,然后,是更深、更冷的贯穿之痛——
“呃……”
剧痛迟了一瞬,才海啸般席卷而来。他闷哼一声,纤瘦的身体被剑势带得微微后仰。
他低头,看到剑尖没入自己胸膛,看到鲜红的血,迅速染红了雪白的衣袍,开出大团大团诡异而艳丽的花。
他努力地、极其困难地重新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祝仪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般完美、淡漠,如同玉雕的神像。甚至那双墨绿色的竖瞳里,先前那丝若有似无的温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冰冷,与一丝……步知夷当时看不懂、如今却恍然的,深藏于冰冷下的晦暗痛色?
为什么?
他想问,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被血沫堵塞的声音。视野开始模糊,耳边震耳的仙乐和众人的惊呼,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唯有祝仪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敲碎他最后的世界:
“纯阴之心,可为引。知夷,你的价值,在于此。”
价值……引?
原来,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庇护,所有的期许,都只是为了将他养得更好,为了在最适合的时刻,取出这颗最“有用”的心?
冰冷的绝望,比剑锋更利,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在彻底堕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祝仪淡漠地抽出长剑,任由他的身体软软倒下,鲜血在祭台上蜿蜒成溪,以及……祭台后方云阁之上,那道被弟子小心翼翼扶着的、略显虚弱的身影——那位据说道基受损、需奇物续命的,祝仪唯一的“故人”。
是清音。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浸透魂魄的寒意与恨意。
步知夷猛地蜷缩起身子,紧紧捂住了此刻完好无损、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新生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与暴戾!
不是错觉。
那剜心之痛,那被至亲背叛的绝望,那沦为药引的耻辱……每一分,每一秒,都刻在他的灵魂里,永世难忘!清音仙子……好一个冰清玉洁、需要人心救治的仙子!
他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暴戾。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双手,那剧烈的颤抖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掌控感。
他轻轻收拢手指,仿佛扼住了谁的咽喉。
祝仪。
你为了你的“故人”,剜了我的心。
那你可曾想过,这颗心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后,会生出怎样的毒刺?会记得多少恨?又会谋划多少……让你也尝遍撕心裂肺、众叛亲离、道心尽毁的滋味?
步知夷缓缓抬起头,望向紧闭的石门,异瞳中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深渊般的沉寂与疯狂滋长的算计。
密室顶壁,夜明珠冰冷的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师尊……”
他低声自语,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沙哑,却刻意揉进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腻与依赖,仿佛情人呢喃。
实则齿间碾磨的,皆是淬毒的血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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