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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无声的证言
第一章无声的证言
云层低垂,铅灰色的天空压向满目疮痍的大地。
沈清墨站在崩塌的断墙边缘,脚下是曾经名为“望川镇”的废墟。三天前,一场里氏7.2级的地震撕裂了云隐省北部的山脉,将这个依山而建的小镇大半掩埋在土石之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挥之不去的尘埃,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甜腥气息——那是死亡在潮湿温热环境中逐渐释放的气味。
她穿着标准的深蓝色现场勘查服,左臂贴着“司法鉴定”的银色标识,右肩则临时别着一个醒目的红色十字臂章——那是七十二小时前,当第一批救援队伍发现伤亡规模远超预估时,现场总指挥下达的紧急征调令。
“所有具有临床急救资质的专业人员,无论原属单位,即刻编入医疗突击队。”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于是,本该在临时设立的遗体接收点进行身份鉴定的省厅法医沈清墨,被推到了生与死交锋的最前线。
“沈医生!这边!又发现一个!”
呼喊声从右前方传来。那是一片由预制板、钢筋和家具残骸扭曲成的复杂空间,救援队员称之为“叠饼区”——楼板层层相压,创造出的狭小空隙里,往往还有幸存者。
沈清墨拎起随身的银色勘查箱——里面原本整齐排列的解剖器械旁,此刻混入了止血带、绷带、简易呼吸器和强心针剂——快速向声源移动。她的脚步在碎石瓦砾上轻盈却稳健,长年的专业训练让她能在极端不平整的地形上保持平衡。
穿过一道由挖掘机临时清出的通道,她俯身钻入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头灯的光束切开黑暗,照见一个被压在沉重木梁下的年轻男子。他脸色灰败,呼吸浅促,左小腿呈不自然的扭曲,伤口处已经发黑坏死。
“压迫超过六十小时,挤压综合征晚期,高钾血症,随时可能心跳骤停。”沈清墨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单膝跪在污水泥泞中,戴上手套,指尖迅速触摸伤者颈动脉,同时观察瞳孔。“意识模糊,脉搏细速。先建立静脉通道,生理盐水,慢滴。准备截肢。”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平静无波,却让随后钻进来的年轻救援队员倒抽一口冷气。
“截、截肢?在这里?没有手术室……”
“再拖延三十分钟,毒素大量入血,必死无疑。”沈清墨已经打开勘查箱,取出止血带、手术刀、骨锯和缝合包,动作流畅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你们退出去,保持通道通风。给我一盏备用灯,再要一袋O型血,如果有的话。没有就多要生理盐水和血浆代用品。”
她的指令简洁明确,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那队员下意识地服从,转身去传递需求。
狭小空间里只剩下她和濒死的伤者。沈清墨调整头灯角度,光束聚焦在那条坏死的腿上。她先扎紧大腿根部的止血带,碘伏消毒,刀刃在皮肤上划下精准的切口——不是教科书上优雅的弧形,而是最直接、最快速的直线切开,分离肌肉,暴露骨骼。
骨锯启动的嗡嗡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她的手腕极稳,额角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泥泞中。灰尘沾在她的睫毛上,她却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全副精神都凝聚在那缓缓锯开的骨骼断面。
前世,她站在无影灯下,手中的手术刀是为了延续生命。此刻,在这黑暗的废墟里,她手中的骨锯,却是要以舍弃一部分为代价,抢夺回生命整体的可能。
这何其讽刺,又何其真实。
“血来了!”通道外传来喊声,一袋O型血被小心翼翼传递进来。
“挂上,慢滴。准备接手,我清理断面。”沈清墨的声音依旧平稳。她快速结扎血管,修剪肌肉瓣覆盖骨端,分层缝合皮肤。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当最后一针打结剪断,她松开止血带,观察断面渗血情况。
“出血可控。血压?”
外面监测的医疗兵报数:“85/50,心率125,血氧92%。”
“可以转运。注意保暖,监测尿量,后续按挤压伤合并肾损伤处理。”沈清墨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开通道,看着救援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伤者固定在担架上拖出。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光线那头,她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提着的气,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碎块,闭上眼。
睫毛上的灰尘,终于被颤落。
“厉害啊。”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在通道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十五分钟,单人完成废墟内紧急截肢,还顺带做了清创缝合。省厅的法医,现在都这种水准了?”
沈清墨睁开眼。头灯光束的边缘,勾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同样穿着沾满泥污的救援服,但臂章是“刑侦”。男人侧身站在光线微明处,脸庞轮廓深刻,眉骨和鼻梁很高,在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与锐利,像鹰,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目光最终落在她勘查箱里那些与急救物资混放在一起的、形状特异的解剖器械上。
“征调令要求有临床资质的都要上。”沈清墨简单回答,没有接他关于“水准”的话头。她开始收拾器械,一件件清洗、擦干、归位,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那场争分夺命的战斗不曾发生。
“我知道。只是没想到,法医的临床技能能精湛到这个程度。”男人走近两步,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秦峥,岚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带队过来协助秩序维护和……后续可能需要的现场勘查。”
沈清墨抬眼看他一下,接过水,点点头:“沈清墨,省公安司法鉴定中心,法医病理。”
“沈医生。”秦峥重复了一遍她的姓氏,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转向她勘查箱内那些专业器械,“省厅的鉴定中心……我听说那里有位很年轻的博士,刚入职就参与了几起大案的重验,报告写得让老专家都挑不出错。是你?”
“只是做好本职工作。”沈清墨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水。喉咙的干涩得到缓解。
“过度的谦虚可是骄傲。”秦峥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面部肌肉短暂的牵动。“刚才那个伤员,如果没有你果断处置,抬出去的就会是尸体。现在,他至少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这可不是‘本职工作’能涵盖的。”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不过,沈医生在这里,正好。西侧那片滑坡区,刚刚挖出了一片……比较特殊的遇难者遗体。现场初步判断可能涉及一些非自然的因素。我们刑侦这边需要法医提前介入看看,但医疗组那边说遗体鉴定要排队。既然你在这里,能否先过去给个初步意见?救人优先,但亡者的真相也不能等。”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眼神里的锐光更盛。
沈清墨将水瓶放进勘查箱侧袋,合上箱子,站起身。“带路。”
秦峥显然对这片废墟的地形已经相当熟悉,领着她穿行在残垣断壁之间,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松动的石板或裸露的钢筋。路上,他们沉默地越过几组仍在奋力挖掘或转运伤员的救援队伍,越过临时设立的、躺满伤员的医疗帐篷,越过那些眼神空洞、面容枯槁的幸存者,最终抵达一片相对僻静的斜坡。
这里原本可能是镇子边缘的农地或坟场,巨大的山体滑坡将大量土石和建筑物残骸推到这里,形成一座混杂的小山。几具遗体刚刚被挖掘出来,暂时覆盖着白布,安置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两名穿着刑侦背心的民警守在旁边,面色凝重。
“秦队。”其中一人迎上来,压低声音,“一共七具,都是从差不多深度的同一片区域挖出来的。挖掘队觉得……姿势和状态有点不对劲。”
秦峥点头,看向沈清墨。
沈清墨戴上新的手套和口罩,走到第一具遗体前,蹲下身,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中年男性的遗体,尸僵已部分缓解,皮肤呈现污绿色,腹部有明显膨胀。但这些腐败迹象并非重点。沈清墨的目光,瞬间凝固在死者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上。
那里有清晰的、深紫色的索沟。索沟倾斜走向,在颈后提空,呈“八字不交”状。手腕处的索沟同样明显,且存在生活反应——即皮下出血。
“缢死。”她轻声吐出两个字,但随即又更仔细地观察,“不完全是。”
她将白布再往下拉,检查死者衣物和裸露的皮肤。衣物相对完整,但手部、肘部有轻微的擦伤和抵抗伤。她示意秦峥靠近,指向索沟:“看这里,索沟边缘有细小的水泡和苍白区,这是生前缢吊的特征。但索沟的深度和走向有些矛盾,而且手腕也有束缚伤。”
她连续检查了另外六具遗体。三男四女,年龄在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腐败程度相近,死亡时间应该大致相同。令人心惊的是,七人颈部或手腕、足踝处,都发现了不同程度的约束伤或索沟。其中五具遗体有明显符合缢死的索沟特征,另外两具则更符合勒死或束缚后窒息的迹象。
“这不是地震直接造成的死亡。”沈清墨站起身,脱下手套,声音在口罩后显得有些闷,却字字清晰。“这些束缚伤和索沟都是生前伤。他们是在地震发生前,或刚刚发生时,被人为束缚甚至吊挂的。死亡原因主要是机械性窒息,而非建筑坍塌造成的创伤性伤害。”
两名民警倒吸一口凉气。秦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神锐利如刀。
“集体……谋杀?”一个民警喃喃道。
“需要更详细的尸检确认。”沈清墨没有直接下定论,但她的发现已指向最黑暗的可能性。“必须立刻标记这些遗体,单独存放,避免与其他遇难者混淆。现场挖掘点也需要立刻保护,进行刑事勘查,寻找绳索、布条等可能遗留的物证。”
秦峥立刻转身,对两名民警下达一连串指令,语气斩钉截铁。随后,他看向沈清墨:“沈医生,你的发现至关重要。这很可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混在了天灾里。我需要你协助完成对这些遗体的初步检验,并尽快出具书面意见,作为立案依据。”
沈清墨看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那是刑警发现重大线索时特有的、混合着愤怒与专注的光芒。她点了点头:“可以。但我需要相对干净的环境和基础照明。这里不行。”
“医疗指挥部旁边刚搭了一个临时帐篷,作为物资中转,可以清理出来。”秦峥迅速回应,“我让人去准备桌子和照明设备。另外……”他犹豫了一下,“你需不需要休息?刚才那个手术……”
“不用。”沈清墨打断他,重新打开勘查箱,检查里面的器械和剩下的试剂。“现在开始,越快理清这些亡者身上的信息,对后续调查越有利。”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热血激昂,没有义愤填膺,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但这种冷静,在此刻的秦峥看来,却比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更可靠。
一小时后,临时清理出来的帐篷里,亮起了几盏应急灯。一张长条桌铺上了干净的塑料布。七具遗体被编号后依次送入。
沈清墨换上了全套解剖服,戴着护目镜和N95口罩。秦峥也穿了防护服,站在一旁,既是协助,也是见证。
帐篷外,救援的喧嚣、伤者的呻吟、机械的轰鸣依旧不绝于耳。帐篷内,却只有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沈清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解说声。
“一号遗体,男性,约四十五岁。颈前部甲状软骨上方有马蹄形索沟,斜向上升,颈后枕部提空,索沟有生活反应……典型缢死特征。但手腕部环形索沟也显示生活反应,提示生前手腕曾被捆绑。需提取索沟处皮肤组织做进一步微观检验,寻找绳索纤维。”
“三号遗体,女性,约三十岁。颈部索沟水平环绕,无提空,舌骨大角骨折……符合勒死特征。指甲缝内可见微量褐色纤维及表皮组织,已提取。”
“五号遗体,男性,约五十岁。除颈部索沟外,口鼻部有捂压痕迹,球睑结膜出血点明显……复合性窒息。胃内容物较新鲜,死亡时间推测在地震发生前两到三小时内。”
她一边说,一边娴熟地取样、拍照、记录。手稳,眼准,判断果决。对腐败遗体可能产生的气味和视觉冲击,她似乎完全免疫,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细微的痕迹上——那些死亡留下的、无声的证言。
秦峥看着她工作时完全沉浸的侧影。应急灯的光勾勒出她纤长脖颈和专注低垂的眼睫。汗湿的碎发贴在她额角,她随手用腕上的皮筋将长发更紧地束起。这一刻,她身上那种疏离的“月光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斩开迷雾的“刀刃感”——锐利、精准、只为真相服务。
“初步结论,”当最后一具遗体的关键信息记录完毕,沈清墨终于直起身,看向秦峥,“这七人死于地震发生前或发生时的短时间内,死因均为外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并伴有不同程度的约束伤。现场发现多人同时、以类似方式遇害,自杀可能性极低。强烈建议作为刑事案件,立即立案侦查。”
她的结论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秦峥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我马上向指挥部和局里汇报,请求成立专案组。沈医生,你的报告……”
“我会在今晚完成初步检验报告的电子版,发给你和我的上级。”沈清墨开始脱防护服,“另外,我建议扩大对滑坡区周边新挖掘遗体的筛检,尤其是死亡方式与常见震灾创伤不符的。凶手可能不止处理了这七人。”
秦峥眼神一凛:“明白。”
沈清墨走到帐篷边,用消毒液仔细清洗双手。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只有零星的灯火和大型设备的照明灯划破黑暗。救援还在继续,生与死的拔河赛尚未结束,而一桩可能隐藏在惊天灾难下的罪恶,刚刚被从泥土中掘出第一角。
“沈医生。”秦峥走到她身后,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郑重,“今天,多谢。不仅是救了那个人,更是为这七个可能枉死的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沈清墨冲洗的动作顿了顿,水流哗哗作响。她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干手,转过身。灯光下,她的脸依旧平静,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眸,倒映着帐篷外的零星火光,仿佛结冰的湖面下,有微不可察的涟漪荡开。
“我只是做了我的工作。”她重复了这句话,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亡者无声,所以生者更要为他们发声。这是我的选择,秦队长。”
说完,她微微颔首,拎起那个银色勘查箱,掀开帐篷帘,走进了外面混杂着希望与绝望、救援与罪恶的深沉夜色里。
秦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融入黑暗,许久,才低声自语:
“沈清墨……我记住了。”
而在帐篷外,沈清墨抬起头,望向没有星辰的漆黑天幕。远处,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刺向废墟。她脑海中闪过那七具遗体颈间的索沟,闪过童年记忆中那场吞噬了许多生命、也诡异地将她带离大山的大火。
死亡的形式千变万化,但人性的幽暗与光芒,总在生死之间,显露最真实的模样。她握紧了勘查箱的把手,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
这条与亡者为伴、为无声者代言的路,她已踏上。而前方,浓雾深重,谜案方才揭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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